“白云堆里,别有翠霞宫殿。阆苑瑶池,朝赴紫微琼宴。绛阙清都,无休往来流转。浮生扰扰,笑卿苦海愚顽”
路川自认为也读过几天书,要论舞弄文墨的本事,当不在秀才之下,可等看到天宫的这一刻,搜肠刮肚,就是找不出一个可以贴切形容的词来。也不知是读书少了,还是目光浅短了,再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随着水手的一声呼哨,一艘小艇从天宫上吊了下来,段皓冲路川点了点头,率先脚尖一点上了小船,路川紧随其后,等二人站稳了,小艇平平稳稳又升了上去。
“伯父,他们不上来吗?”
“他们得先把物资搬到船上,不用管他们。一会儿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等,等你伯母派人来叫你再进来。”
“全凭伯父安排。”
段皓嘱咐了两句就进去了,他也是走得急,进门的时候把门张得大了些,人进了大厅门还没完全闭上,路川也不知怎么想的,灵机一动就拿脚把门勾住,留了一条缝,正好能把耳朵贴在上面。
运起积丝尘,全守夜的功夫,屏息静听,只听厅内段皓拖着长音叫道:“夫人……”
接着有女子呵斥道:“滚开!从外面回来衣服都没换别碰我。”
“马上去换,马上去换。我把路川带回来了,就在门外。”
“思柔,去把他带进来……慢着,你感觉如何?我问你呢!”
“哦,不错,很好,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年轻的时候?那不见也罢,思柔,去把他赶下去。”
“别啊,我好不容易带回来的,孩子第一次出海还晕船来着。你就见见吧。”
“不见。”
“额……我这么说吧,只在万朝清之上,不在万朝清之下。”
“万朝清我又没见过。”
“雪玉给你说过的呀,我还派人画了画像,你不是看过的嘛……”
“天底下的人物还都出在一家了?路幽,路修远,姚婞,姚娴,又来个路川……思柔,去把路公子请进来。”
“是。”
听到这儿路川就没必要再往下听了,轻轻把门关好,整了整衣服,规规矩矩在此等候。
没过多时,一位身穿杏色窄袖衫,豆色短腰裙缟素长裙的妙龄女子推门探出头来,冲路川甜甜一笑,说道:“路公子,我们夫人请你进去呢。”
“有劳了”,路川微微欠身,背对女子侧身从她让出的道上走过,一直走到大厅中间靠近珠帘台的地方,报腕躬身道,“小侄路川见过伯母。”
珠帘之后一道略显冰冷而不容抗拒的声音说道:“伯母听起来老,你还是叫我星女或者段夫人吧。”
路川笑道:“是川唐突了,过去在山上时,川和雪玉师姐相处融洽,情同姐弟,故此就这么叫了,既然您不喜欢,那川就叫您段姨吧。”
“你来是为了你那两位兄弟吧?”
“他们不知深浅,擅闯天宫,还舞刀动枪杀了人,您没有当场杀他们,已经是容情了,从今往后,他们在天宫不管是为奴为婢,还是做牛做马,川一概不再过问。这次川来只是特意拜见您的。”
“你这话可应心?”
“川既然已经到了泉州,离天宫咫尺之遥,若是偷懒不来,日后见了师姐,恐怕无法交代啊。”
“我是说,王守仁和江彬你真就不管了?”
“不管。”
“我听说,你过去为救他俩没少受累,怎么到我这儿就不管了呢?”
“并非川不想管,而是川不能管。过去他们跟刘瑾为仇,是刘瑾不对,如今他们得罪天宫,是他们不对,向人向不过理,川,管不了。”
“那若是我要杀他们呢?”
“一样。”
“他们死了,你呢?”
“川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就……这么薄情?”
“……他们一死,万事了空,他们的父母妻儿,还得有人照顾啊。”
段夫人略微沉默了一下,说道:“思齐,把帘子收了,我觉得有些闷。”
不得不说段夫人这句掩饰是不太高明的,珍珠帘子如何能让人生闷?
路川一听这话,赶紧把腰杆挺了挺,不过眼睛的视线却垂得更低了些,直视长辈是很不礼貌的,特别这位长辈还是女子,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大美人。
“你走近些。”
路川往前走了几步,差不多离段夫人还有三丈多远的时候再次挺身站住。
段夫人端详了片刻,轻笑道:“我本以为,你是像你父亲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没想到你倒像你舅舅多些……不过自古美人配英雄,男人也用不着太好看,还是不错。你再抬起头来。”
路川缓缓抬眼,只见玉台之上须弥座,须弥座上一把紫檀雕花圈椅,铺着锦绣墩垫,其上坐着一位妇人,头戴珠翠冠,身穿绯色大袖衣,衣上加霞帔,坠有金玉,披挂在胸前,之下一条凤尾玉裙,二十四条色缎,每条都绣有花鸟纹饰,带边镶以金线。要论气派华贵,路川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之更甚的,但这些都还是次要,因为人的光彩还要在这些死物之上。
当美到达一定境界,就会完美、无可挑剔,唐太夫人唐美煊便是如此,而比之丝毫不逊色的星女亓茹亦是如此。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各有千秋,唐太夫人是雍容华贵,但那是和一般人比,和亓茹相比,她还是温婉娇媚一些,亓茹才是真正的雍容华贵,这与服饰无关,与身份也无关,纯粹气质使然。
“你的眼睛很特别,像是一把铁剑。刚直、纯粹。”
路川这才把目光移开,暗自松了口气。
“我还想看看你的武功。”
路川欠身道:“在段姨面前,川不敢无礼。”
段夫人笑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比较武艺不算无礼。况且……初次见面,伯母也没什么见面礼给你,你要是能胜了她俩,我就把她们送给你。”
路川抿了抿嘴,说道:“那小侄就更不敢动手了。”
“听这话,你是一定有把握胜她们俩咯?你可知道你那两位兄弟都是拜在她们手下的?”
“他俩在习武上松散懒惰,败是理所当然的。”
“我听雪玉说,在武当同龄人中你是最勤奋的,寒潭练剑,夜里觉都不睡?”
“小侄天资愚钝,若不多下些苦功,惶恐日后会一事无成。”
“这般谦逊,可与江湖传言不符啊。”
“小侄以前少不更事,确实张狂了些。”
“那就拿出你的张狂让伯母看看,思齐思柔,陪路公子过几招。”
两位女子称是而出,用绳子将裙角、袖口扎好,收拾妥当后来到路川面前一丈处站定,抱着手就等路川进招了。
路川见此情景,知道今天不出手恐怕是不行了,便将宝剑交到正手,起手式,剑尖向斜下方一指,说道:“二位姐姐,请吧。”
两位女子互相看了眼,思齐直接飞身而起,就以鸳鸯腿来点路川面门,思柔则脚尖点地,飞掠过来以绝户手攻路川之要害。
再看路川,一不躲二不闪,仆步探指,直点思柔手心劳宫穴,右手剑直指思齐足底涌泉穴。
思齐当即变招,鸳鸯腿踢紫宵银月剑,而后双腿一屈,就要以怀心腿跪路川肩头。
思柔则手指在路川手背上轻轻一搭,脚尖再次点地,身子一转,头朝下脚朝上,双脚就剪路川的脖颈。
路川右脚一用力,站起身来,往右边一侧,正好躲开二位女子的攻击,宝剑反手从思齐后背滑过,蓦然转身,一掌轻轻印在思齐后背上,借力身子倒退出去三尺有余。
思柔思齐从来没见过这种招式,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转身的同时,双双从腰间拽出软剑,迎面一抖,顿时绷得笔直,一左一右,再次向路川攻来。
路川举剑相迎,过了四五招,也是大吃了一惊,这两路剑法非同小可,说是两路剑法,实际上就是一路剑法,乃是昆仑正宗的两仪剑法,思齐使的是正两仪剑法,思柔使的是反两仪剑法,一正一反,正好互相弥补,顿时威力大增,稍不注意,都可能有性命之虞!
想到这里,路川再不敢大意,使出七十二路连环剑中最为稳妥的一路,“三十六峰图画,张素锦、列冰柱”,每一剑都正点在二人的剑尖之上,一触即退,可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约莫过了三十几招,路川一剑点空,脚下站立不稳,顿时面朝下栽了下去,思齐思柔心中大喜,双双出剑向路川后背要穴点去。
可就在这时,路川宝剑拄地,身子陡然一转,背朝下面朝上,含胸收腹,一剑斜挥而上,只听叮叮两声轻响,再看路川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了她们面前,双手抱剑,微微欠身道:“两位姐姐武艺高绝,在下不是对手。”
两位女子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见路川认输,又想起方才路川被逼的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的样子时也就信以为真了,高高兴兴过去给段夫人复命,本想能得两句夸奖,没想到话刚说完,段夫人的脸就沉了下来,骂道:“真是不知道羞耻,彻彻底底输了还不自知,你们摸摸你们的人头还在吗?”
两位女子吓得当时就跪了下去,带着哭腔说道:“思齐(思柔)愿领责罚,只是错在何处,还请夫人明示。”
路川刚想上去劝说,却听段夫人冷哼了一声,说道:“你真当你们赢了?”
思柔没敢说话,思齐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说道:“路公子的武功是不弱,可是是他亲口认输的……”
“那是小川故意让着你们的,从第一招开始你们就已经输了,思齐你摸摸你的衣服,腰上面有一道划痕,却没有划破,是与不是?再摸摸你命门穴的位置,是不是有一个指尖大小的破洞?思柔也是,看看你扎裙角的两条带子是不是各断了一半?那就是小川一个照面留下的。你们轻敌大意,若是真正临敌,一个照面你们就已经死了。”
两位女子起初还有些不信,自己看完,顿时花容失色,低下了头。
“请夫人责罚。”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如果你们输了,就把你们送给小川,现在……”
段夫人话音未落,两位女子都哭出了声来,她们跟随段夫人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打记事开始就在段夫人身边,是段夫人教她们读书认字,是段夫人教她们习武强身,说是主仆,实际上与母女何异?让她们离开真好比要了她们的命啊。
段夫人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突然扑通一声,路川跪下了,“段姨,两位姐姐小侄是万万不能要的,还请伯母收回成命。”
“咦?你看不上她们?”
“并非看不上,而是小侄配不上。二位姐姐在天宫舒适如意,小侄行走江湖,刀风剑雨,给不了她们安稳。”
“现在是刀风剑雨,难不成你以后也不成家吗?”
“小侄倘若有命,能报得大仇,也只愿与一人于烟霞水石之间,买山结庐。举案齐眉,朝夕为伴。耕樵渔猎,并不需仆婢随从。”
“那这一人是她们中的哪一个?或者又是旁的谁?”
“是谁……小侄眼下还不敢想。”
段夫人闻言呵呵直笑,“既然如此,那伯母也就不勉强你了。你不要她们,伯母给你换旁的也就是了,思齐,去把王守仁和江彬带过来。”
思齐思柔听说不用离开天宫自然十分开心,转身时看路川的眼神都变了。思齐快步走了出去,思柔将珠帘又放了下来,段夫人也不再言笑,跟初见时无异。
过不多时,门再次打开,两道人影直接冲了进来。
可能是思齐已经告诉他们了吧,王守仁和江彬都很激动,特别是江彬,等跑到路川身边时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再看路川,微微一皱眉,叱骂道:“大喊大叫,见了长辈也不行礼,你还有没有点礼数了?”说着冲珠帘台上一使眼色。
江彬还有些迟愣,到底是王守仁老练,越过路川冲高台躬身道:“王守仁见过段夫人。”
“大哥……”江彬还有些犹疑,却听珠帘之后段夫人说道:“以你们的所作所为,我本该将你们捆起来扔下海去喂鱼的,是看在小川的面子上才让你们留在天宫端茶倒水。现在既然小川来了,你们就跟小川回去吧。”
“谢夫人。”
“时间不早了,思柔,去安排晚饭吧,让小川尝尝天宫的酒。思齐,送江彬下船。”
这道逐客令着实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路川赶紧笑道:“小侄这就送江彬出去。”
“送完快些回来,别等饭凉了。”
“是。”
等到了外面,路川的脸色就不像在里面时那么严肃了,看着王守仁和江彬频频点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王守仁和江彬也高兴,但高兴里面还有些其他东西。
“大哥,你这些天到哪儿去了?怎么……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唐门的毒还是太霸道了些,不过现在已经全好了。时间有限,等得空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现在我先说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你安排吧师弟。”
“冷龙岭的兄弟传来消息,杭州假死之事已经败露,师兄现在该回家了。不管是赴任还是赋闲,江湖终究不是师兄的归宿。这段时间老人家想来都急坏了。你先跟江彬到泉州城,在咱们住的客栈有位白先生,让他安排船送你过来,我在天宫等你,咱俩今晚就启程,走水路回金陵。”
“你们俩?那我呢?”
“你留在泉州,跟蔡鸿好好练功,要跟我闯荡江湖,就你现在的功夫还差得远。”
“不,我就要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不就是练功嘛,我多下些功夫也就是了。”
“没人管着你你像是自己下功夫的人?况且,武艺可不是光靠下功夫就能提上去的,你的掌法是不错,但终究是少些精打锤炼,莲花门的武艺传承几百年,群策群力早已十分精纯,你学,必然一日千里。除此之外,你留在泉州还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此去金陵,送师兄到家后还得回来,一路上或有凶险,带着两位女子既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我想把她们留在泉州。你要小心照看,千万不能出事,特别是古月珑。对唐媚儿也要提防着一些。”
“既然如此,那我就留下。正好我杀了颜慨,城北龙感巷邓家的宅子空着,我收拾一下让她们住下,以后咱们再到泉州来也就不用住客栈了。”
“怎么安排我就不管了,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动身吧。这段时间如果有什么事,就去找白先生……不过应该也用不着,有蔡鸿在,你在泉州不会有什么事。”
“大哥,那我们走了。”
路川一直看着他们的小船离开了天宫,这才回身上了二楼,而段皓正在门口等候。
此时的段皓换了身衣服,穿的已经不再是那身莲青色直裰,而是乌纱折上巾,沈绿色盘领窄袖,两肩盘龙金绣,玉带皮靴的翼善冠服,可能唯有这身才能与段夫人的珠冠霞帔相配吧。
方才和段夫人说话时他一直没有出现,是要让段夫人独立地去判别,至于判别的结果如何就与他无关了,因为至少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属实还不错。
用过晚饭后天已经彻底黑了,路川不管再怎么急,今天晚上也是不能走了,段皓将他安排在客房,不过刚坐下喝了口水,外衣还没款掉,段皓就又进来了。
这时候段皓又换了身衣服,穿的是一身缥色箭袖,一般的江湖侠士打扮。
“伯父。”
“听说你晚上常练功,不睡觉,要不去过去喝两杯,咱爷俩再聊聊?”
“小侄敢不从命。”
路川说着迈步出来反手带上房门,错一肩与段皓同步走去。
走了几步,段皓错了一步,两人顿时并肩,路川赶紧停下脚步。
段皓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路川一眼,“衣服还算得体……你伯母不在,就不用这么拘谨了。”
“是。”
两人说着便到了段皓的书房,早有婢女将酒菜布好,分宾主落座,段皓再次打量了路川一眼说道:“衣服还算得体,就是颜色黯淡了些,年轻人,试着穿穿亮色的衣服,亮色衬人。”
“其实小侄有件月白色箭袖。”
“月白色很好啊,怎么不穿呢?”
“一来那是小侄的夜行衣,二来被别人穿过一次,小侄就不想穿了。”
“月白色的夜行衣……有个性,那你猜伯父的夜行衣是什么颜色的?”
“莫不就是伯父现在身上穿的这身?”
“哈哈,不错。你小子是越来越对我的胃口了,不过别人穿过的衣服就不穿这点……莫非是被女子穿过?”
“伯父料事如神。”
“什么料事如神,我是发现你有些……惧怕女子才这么说的,说起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额……小侄只是觉得男女有别,矩步方行才是正道,惧怕……也不尽然。”
“矩步方行?那这你怎么解释?”段皓说着陡然出手,路川连防备都没来得及,就被他从怀中夹出一块手帕。
路川一看这块手帕脸顿时就红了,素绢之上唯有一朵寒梅,不是段雪玉的那块还是什么?
“雪玉的随身之物,大都用茹儿亲手调的香料泡过,馥郁长存,我是不会认错的。”
“不错,这……确是师姐的,是我上次回山时找师姐要的。”
“你身上……还有别的东西吗?我是说别的女子的东西?”
“额……如果从碧玉门买来的锦囊不算的话,这就是唯一一件了。”
路川说的确实是实情,原本还有张家小姐的定情之物,不过被慕容韵拿去之后就再没有了。
段皓哈哈一笑,“还给你,伯父跟你开个玩笑你别在意。”说着将手帕放在了路川手中。
路川将手帕重新放入怀中,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他知道段皓应该是误会了,可是这个误会又该如何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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