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川把门打开一条缝,见水二一行人都离开了客栈,这才关好门,叹息道:“他们这幅样子,别说一半日,我看一半月,一半年都抓不到凶手。”
江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说道:“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出城为妙。”
路川皱眉道:“现在出城谈何容易?夜里城门本就是关着的,那么重的城门我可没力气开。而且现在出了事必然已经加派了人手,硬闯的话少说也得杀一二十号人。”
江彬才刚喝了一口茶水,听到这话“噗”一下子半点没剩全都喷了出来,半口喷了在桌子上,半口喷在了坐在对面的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不由得有些上火,却见江彬呛着了,伏在桌子上一个劲咳嗽,脸都憋得发紫,顺了半天气才说道:“抱歉抱歉王大哥,实在是对不住了,您大人大量多担待,要是气不过只管抽我一顿,我一定不还手。”
这话一出王守仁气乐了,谁能真跟这滚刀肉生气?
“罢了,不过你得陪我一身衣服。”
“得嘞,甭说一身,给您买个裁缝铺都是应该的。我说哥哎,我的亲哥,你想笑死我啊?您堂堂的小北魔,成名以来,从东杀到西,从南杀到北,没杀八十少说也得有一百吧,远的不说,咱就说杭州城外的那二十几个锦衣卫,您那是一刀一个,跟砍瓜切菜一样,眼睛都没眨一下,今天这是怎么了?十来个官差还当回事了?您不会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吧,得,我给您拿剑去,有剑在手您就手不软了……”
路川眨了眨眼睛说道:“先别忙,你叫我什么?”
“叫你哥啊,我不一直这么叫你嘛。哦,亲哥,说实话咱们这一辈我谁都不服,什么十绝弟子,什么武当十二剑、巫山九龙,那都是个屁,我就服你一个。王大哥,我说这话你可别挑理,我是粗人,咱们别提书袋子里的东西。哥,总之我就拿你当亲哥了,这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小弟先给你磕几个头再说……”
江彬说着双腿一曲,就要跪下磕头,路川赶紧用手托住,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了,磕头什么的就免了吧。不过既然你叫哥,可就得听我的话了。”
“听,肯定听!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向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骂鸡,我要是……”
“行了行了,咱先说第一件事,你把赌给我戒了。”
江彬先是一愣,随后就开始耍起二皮脸了,“哥我就这点爱好,你让我戒了……”
路川顿时脑仁都疼,赶紧说道:“打住打住,我就开个玩笑。要说我杀的人,一百肯定是挡不住的,光在狼洞沟我就设计杀了五百鞑靼。”
王守仁顿时色变,江彬也是一咋舌,“乖乖,比我杀的都多。”
路川没理他们,而是继续说道:“不过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至少我觉得是该死的。那些官差,吃拿卡要,虽然算不得好人,但也没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有罪,但罪不至死。我知道边关上多有杀百姓充功冒赏的,你以后若是回朝,切不可滥杀无辜,否则我绝不饶你。”
这句话自然是说给江彬听的,江彬嘿嘿一笑说道:“我跟着哥闯荡江湖不好,干嘛回去做官啊?”
路川摇头道:“物要尽其用,人也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才更能活得不平凡,十四五岁就能做到正四品官,可见你是天生的武将,闯荡江湖就屈了才了。师兄你说是不是?”
王守仁频频点头,兄弟三人天南地北聊了一夜暂且不提,却说次日早晨,衢州城全城戒严,普通百姓都害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待在家中不敢随意走动,街道上除了时来时往的官差,都看不见几个人。毕竟找不到凶手,官差拿平日里的罪过自己的人顶罪的事也是常有的。
路川等人自然不会空等着急,水二是什么东西,能有几分本事护得了他们三人?
故此用过早饭之后他们便起身离开了客栈,一路上经过好几次盘问,才摸到知府衙门,现在知府已死,管事的就是同知了。
衙门门口照常站着几位官差,路川上前拱手道:“各位大哥,你们同知大人可在府中?劳烦通报一声,我三人有要事求见。”
常言道主多大奴多大,这几位官差歪戴帽子斜瞪眼,比秃尾巴狗还横,张嘴就不说人话,“去去去,滚远些!我们大人忙着呢,哪有空见你!”
要是不看官服光看那架势,简直好像他们才是衢州府的同知一样。
路川这次倒没生气,只是朝江彬一使眼色,江彬二话不说,迈着方步上去拎着说话那人的领子就是一顿耳光。拿江彬的力气,用上劲一巴掌下去没准头都能给抽掉了,就算不使劲那也不轻,打得那人是口鼻窜血,脑子嗡嗡直响,一片空白。剩下几位还想上来解救,被江彬一巴掌一个,几下都给抽趴下了。
王守仁登上台阶,沉声说道:“快去通报,我三人是从京城来的!”
几位官差挨了顿打可算是学乖了,闻声丝毫不敢耽搁,呼啦一下全跑了。
不多时,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朝服的大官带着一班衙役走了出来,有大人壮胆,那些人的底气又足了起来。
“大人,就是他们!”
同知一摆头,“给我拿下!”十几号人顿时过来把路川三人团团围住。
再看路川三人,丝毫不惧,负手而立,神色悠然,但隐隐散发出来的那股杀气,却容不得任何人近身。
同知就是一皱眉,“三位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在公堂门前殴打官差?”
江彬咧嘴一笑,反问道:“同知大人真想知道?”
同知一咬牙,“是。”
“九重宣旨下丹墀,面对天颜赐锦衣。”
同知一听好悬没直接跪下,这两句诗虽是出自唐人翁承赞之手,但太祖设立锦衣卫之后,这两句便成了锦衣卫的切口,旁人可能不知,但他金仲明身为堂堂五品的同知能不知道这个?
殴打官差?锦衣卫掌管天子仪仗和侍卫,上可抓皇亲国戚,下可抓黎民百姓,私下审讯,审死无论,不打他他就应该千恩万谢了,还敢问原因?
金仲明颤声道:“不知三位上差驾到,未曾远迎,下官死罪,死罪。”
江彬拔着胸脯仰着脸,淡淡说道:“同知大人,咱们还是到里边说话吧。”
“是是是,三位大人请。”
到正堂,王守仁上座,路川江彬分立左右,金仲明垂首站在堂下,其余人等连在堂下站的资格都没有。
王守仁手捻须髯,说道:“我三人奉石大人之命,巡查缉捕滁州盗取苍海镖局镖银的大盗路川,途经衢州小住一晚……怎么我们刚到你们知府就被杀了?”
他口中的石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石义文,陈丹云在锦衣卫只不过是镇抚使,上面还有两位指挥同知,两位指挥佥事,跟石义文比还差得远呢。
“下官……正在查,下官一定能查出凶手,将之绳之以法,替知府大人报仇!”
路川寒声道:“查?怎么查?让你那些只会吃拿卡要的手下查?”
江彬冷笑一声,“昨晚你的手下来查客栈,拿去我们二百两银子,嘿嘿,同知大人真是治下有方啊。”
金仲明一听这话心一下子凉了多半截,心中暗骂:“这帮孙子,畜生!放着地上的祸不惹,去惹天上的祸,我躲都来不及呢,你们他娘的还去招惹,二百两银子,老子这顶乌纱帽就值二百两银子?”
想到这儿金大人二话没说,噗通一声跪下了,磕头好似鸡千岁,一个劲的求饶。
见此情景路川三人憋笑憋得肚子都疼,这场戏能演成还多亏了江彬,他当年就是被锦衣卫带去才落得这幅田地的,而路川和王守仁都跟锦衣卫少打交道,哪里知道锦衣卫对其他官员是什么声气,什么嘴脸?
王守仁痰嗽一声说道:“起来吧,我们此次前来也不是问罪与你的,只是现在城门紧闭,我们也出不去城,不知同知大人可能……行个方便啊?”
“方便方便,三位大人少坐,下官这就下去安排。”
也没问路川三人的意思,金仲明说完逃也似的就下去了。路川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谁都没有动。
过不多时,有位师爷打扮的人进来,请路川三人移驾内堂。
到了内堂,也不多说话,先奉上香茗,然后又悄悄退了下去。
见此情景江彬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了,压低声音说道:“哥,你说狗官这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看出了什么破绽,先用稳军计把咱们稳住,然后再要下手活擒?”
听江彬这么一说,王守仁也觉得心里有些没底,“师弟,你说会不会是假死之计被戳穿了?”
路川眉头紧皱,但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不会,为官之人对锦衣卫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他没理由在恐惧之余还能有这么清楚的思绪。而且纵然看穿又能如何?他手下能有绝顶高手?那知府就不会死了。只要他敢下手,咱们就先把他拿住,保准能出城。至于杭州之事,我设的局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拆穿。”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放轻松些,不过茶水酒菜一干入口之物要等我尝完之后再动……”
路川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起,顿时止住说话声,只见十几位婢女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个食盒,走到近前先给三人施礼,然后将盒中菜品取出,小心摆在桌上,再次施礼这才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桌子上摆了一桌上等宴席,足足一百零八道菜。
《周礼》云:“凡王之馈,食用六谷,饮用六清,羞用百二十品,珍用八物。”
后世之权贵为显气派多以此为例,只去其中八珍等物以示守礼,但也是宴饮之极。
不过路川等人惊叹的还是这上菜的速度,虽说没有最费时费事的八珍,但不到一个时辰,谁家酒楼能做出不重样的一百多道菜?恐怕是这位同知大人穷全城之力才办到的吧。
果然,菜刚上齐,金仲明就带着四位大汉,抬着一坛美酒走了进来。
酒坛之大及常人腰间,上好的官窑瓷坛,下雕祥云,外纹五彩八龙,坛口之处还镶着一圈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泥封未启,用蚕丝绸缎包着,当中还用金线绣了个寿字。
光这酒坛子就是一件宝贝,更别说里面的酒了。区区状元红,若是没有六十年之陈,恐怕都配不上这器皿。
金仲明赔笑说道:“三位大人久等了,下官略备薄酒,给三位大人接风洗尘。”
江彬提鼻子闻了闻,咽了口唾沫,说道:“一百多道菜,可不是薄酒了啊。”
金仲明嘿嘿一笑说道:“下官不知道三位大人的口味,就让人多做了几个,三位大人先尝尝,要是不合口味下官再让人去做。”说着就要启这坛酒。
“慢着!”路川一声断喝把金仲明吓了个哆嗦。
“大人还有何吩咐?”
路川冷笑道:“同知大人,菜也就算了,这酒你也敢启?”
金仲明毫无笑意的咧了咧嘴,说道:“这是下官特意从当地富户家中求来的,还请大人先尝尝……”
“放你娘的狗屁,你敢说这不是送给刘……厂公的寿礼?要是厂公知道他的寿礼被我们三人糟蹋了,你觉得我们还活得了吗!”
不用问,路川一猜就能猜到,除了批答中外奏章的“太监皇帝”刘瑾,还有谁敢收这种寿礼?
金仲明腿肚子发软,噗通一下又跪下了,吓得抬酒的四位官差也跟着跪了下来。
“下官死罪,下官死罪……”
路川当时就要发火,他看到这种卑膝奴颜的样子就来气,难不成对百姓也是如此?两面三刀,枉学了这么多年的孔孟之道,何曾有半点文人的气节?
却听王守仁痰嗽一声说道:“同知大人还是起来说话吧,既然有求于我们不妨直说,不必饶这么许多弯子。”
“下官……下官只是想孝敬三位……”
路川实在怒不可遏,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杯碗乱颤,喝道:“让你说你就说,费什么话!”
金仲明打了个哆嗦,颤声答道:“回禀大人,下官是觉得,三位大人一路追捕路川追到这里,说不定路川也在衢州,说不定就是路川杀的我们知府大人,三位大人若是走了……”
路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幽幽说道:“……你是想让我们替你找到凶手吧?不过你说的也有可能,路川兴许就在衢州。我且问你,你们知府被杀,可有失窃什么东西?”
“下官已经问过了,金银首饰加一块儿差不多有八千两。”
“凶手就一个人?”
“是一个人。”
……
问明了消息,路川三人在知府衙门随便对付了几口就告辞离开了,演戏不能一直演,万一稍微不慎露出马脚,可就麻烦了。
出来之后,等走到无人之处,江彬才问道:“哥,咱们直接走了不就完了吗?干嘛还要费劲帮他抓什么凶手,我看抓不到才好呢,朝廷怪罪下来把他也抓起来杀了就得了。反正这帮狗官没一个好东西。”
路川微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位同知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虽然言词卑微,但却明显有试探的意味,从酒到菜,还有后面所说的话,都是。我觉得要是我们不按他所说的做,可能会出事。”
江彬思索道:“酒我可以理解,毕竟是那么贵重的东西,话你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一些,但菜有什么问题吗?”
王守仁却点头道:“这点我明白,天顺年间逯杲任锦衣卫指挥同知时,数度派遣校尉按查各地,肆意逮捕良善,门达煅狱,镇守、巡抚及三同官每逢校尉前来莫不宴请犒劳数日,往往对付一个校尉都要耗费倾城之资。宗亲王府莫不战怖,占田揽税无人敢问。后来虽然逯杲害怕皇上怪罪,以假校尉为名了却了此事,但锦衣卫之跋扈,并未消减几分。一桌一百零八道菜的上等宴席咱们是没吃过几次,但对锦衣卫却是司空见惯的,若是咱们大快朵颐,恐怕就露馅了。不过我想不通的倒是酒,莫非……你想留着以后……”
路川笑道:“正是,以后一旦推倒刘瑾,抄家是在所难免的。到时候有这些礼物在,我看这一干送礼之人如何交代!”
王守仁摇头道:“东汉末年,官渡一战,袁绍溃败,曹操大获全胜,在所得之物中有满满一车,都是曹操部下与袁绍来往的书信,有人劝曹操逐一点对姓名,尽数诛杀。但曹操却说,‘当绍之强,孤亦不能自保,况他人乎?’于是当众焚毁了这些竹简,不再过问。刘瑾若倒,以礼物查办官员,恐怕天下大半官员都要遭殃啊,未免有些牵连太过了吧。世人都说曹操狭隘,师弟难道还没有曹操的胸怀?”
路川嘿嘿一笑,“师兄别说,还真没有。曹操乃是一世之雄,我却是一介草莽,胸怀眼界自不可同日而语。在我眼里,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就是该死之人。”
王守仁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说道:“那师弟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找凶手的话,咱们知道的线索可不多啊。”
江彬把胳膊搭在路川肩头上说道:“线索是不多,但我相信我哥一定有办法的,是吧哥?”
王守仁摇了摇头,他不明白江彬对路川的盲目崇拜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路川说道:“确实足够了,八千两银子,足足五百斤,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所以应该更多的是珠宝首饰,银子倒是没多少。但珠宝首饰是没办法直接使唤的,要换成金银,必须通过当铺,钱庄,珠宝商……”
“还有赌场。”
“赌场?”
“是,赌场是什么东西都能换成银子的,别说珠宝首饰了,就是破衣服烂靴子,有时候胳膊腿都能换银子。”
“额……赌场真可怕,既然如此,咱们就分头行动,珠宝商人我来查,赌场你去查,可不许贪玩!师兄就在客栈等候,让金仲明派人去查当铺和钱庄。”
一切分派完毕,三人各自动身,第一天无果,第二天依然无果,但当第二天晚上路川二人回到客栈时,却得知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有锦衣卫进城了。
金仲明今晚设宴,已经派人来请了。
见路川回来,王守仁便说道:“师弟,金大人说今晚要请咱们和几位同僚一同吃饭,我有些水土不服,你说咱们要不要去啊?”
他把水土不服四个字略微咬得重了些,本想着路川听明白就会推掉,不想路川却想都没想便说道:“去啊,当然得去了。哪有他们喝酒吃肉,咱们跑腿的?你去告诉金大人,我们换身衣服马上就到,让他赶紧安排酒菜,跑了一天,饿了。”
来人回去如何复命不说,他一走,王守仁便问道:“师弟,这可是李鬼见李逵的事,咱们糊弄糊弄金仲明也就是了,见着正牌岂不一眼就会被看穿?那时候就算拿住金仲明,恐怕都出不了知府衙门啊。”
路川沉声道:“可眼下要是咱们不去,就真泄了底了。怎么会这么巧,咱们刚演了一出锦衣卫,就有锦衣卫进城了?我觉得要么就是金仲明找人假扮,来试探咱们的,要么恐怕就是为江彬而来。”
“为我?”
“是,我和师兄的行踪他们不可能知道,但杭州城外咱们杀的锦衣卫,恐怕都得算在你头上。他们自京城而来,沿路之上没有你的踪迹,自然会往南找,而自杭州南下的路只有两条,一条过金华,一条便是过衢州。碰巧找过来也不足为奇。”
“那我只要一露面岂不是就会被识破?”
“反正金仲明已经见过你了,想瞒着是不可能的。不妨咱们就当他们是金仲明找人假扮的,见面之后就是不认,话说岔了直接动手。若真是金仲明找人假扮的,这么一来他也就不会怀疑了,就算是真的,我想他也分辨不出咱们双方孰真孰假。”
“如此甚好,不过还得小心谨慎。”
“嗯,到时候师兄坐在金仲明身边,盯紧金仲明,咱俩见机行事,一旦情况不对,马上掀桌子,下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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