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飨桑》第三十四章 反制

    桑很想揪住她那根长辫子,把她扔到田埂下面去,可是尚未来得及动手,眼前定格的画面却又一次“活”了起来:大海前面的人群和棺材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黑色的一片海滩,海里的浪却腾地更高了,高得像一座座小山坡似的,一层连着一层,朝岸边直扑过来,掀起的海风将田埂上站着的两人吹得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互相扶持着,才能勉强不被吹倒。
    “快看后面。”
    穆小午指着大海叫了一声,桑顺着她指的方向朝前望去,这才发现这层层海浪后面,有一堵十余丈高的巨浪,顶端凌空开放一簇簇浪花,被月光镀成银白色。
    浪尖上,托着一口巨大的黑色的棺木,比一般的棺材大了几圈,棺身外面,萦绕着一层诡异的淡红色的血光。
    “是她。”穆小午又喊了一声,可声音刚一出口,她和桑就踉跄着朝大海跑去,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推着,不能自已,刹不住步子。
    “抓紧我。”桑吼了一声,穆小午哪敢不听她的,忙扯出它,两人就这样被身后那只看不见的手推到了海边。
    浪花打在脸上,很疼,像刀割似的,可是两人却无心再管这些,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口离海边越来越近的棺材上,它在海中漂泊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回家了。
    巨浪托着它,像在举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祭礼,月光从高处落下,愈发为这幕离奇的场景增添了几分阴森。
    穆小午不由地朝后退出一步,却被桑拉住了。
    “怕了?现在怕可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它的语气虽然带着调侃,但穆小午能听出来,它的声音绷得很紧,像一根一扯就断的弦,它很紧张,和自己一样,看来今日,他们是要打一场硬仗了。
    海浪慢慢低伏下来,将棺材托到沙滩上,他们和它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能嗅到棺材中那股湿凉的气息,能听得到里面“沙沙”的声响。
    是什么?
    穆小午不敢动,只能紧紧抓住桑,有它在,她感觉好一些,但是当棺材盖子缓缓打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朝后躲了一下,让桑挡在自己前面。
    棺材里弥漫着淡红色的微光,穆小午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是那个奇怪的声响还在持续着,像是什么东西蹭着棺底,不间断地,一圈又一圈......
    穆小午将桑拽得更紧了,她闭起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个即将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东西似的。可就在她紧张得一颗心都吊起来的时候,身后的沙地上冷不丁传来一声呜咽,不大,却足以将她吓得跳起脚来,于是她紧紧抱住前面的桑,在它不耐烦的嘟囔声中,慢慢将头转到后面。
    身后的沙滩上伏着一个男人,干瘦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张皮,贴在地上,几乎陷在了沙子里,所以方才,他们才没有看到他。
    看到发出声音的是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穆小午稍稍放下心来,可是,当那男人将头抬起来,望向棺材时,她却吃了一惊。她认得他,即便他现在已经是个古稀老人了,她却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张脸,曾被火光映照得狰狞无比,也曾亲口下令,将弓箭射向了那个刚救了自己儿子性命的人。
    “阿邑......”穆小午嗫嚅着说出他的名字,男人却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似的,猛地立起佝偻的上半身,发混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
    “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带走一个......我知道,今年轮到我了......该来的躲不掉,躲不掉的......”他发出半是哭半是笑的声音,花白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朝后飘起,像一只扎牙舞爪的蜘蛛。
    穆小午还在犹疑,身子忽然被桑朝旁边一扯,一个没留意便跌坐在沙地上,沾了满身的沙砾。刚想开口问它这是做什么,忽然觉得一个冰冷的东西贴着自己鞋面过去了,穆小午心中惊诧,回头看时,那颗本就悬着的心却顿时收紧了,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看到了一条蛇,不,说它是蛇有些不确切,因为,它长着一颗人头,乙婆婆的头。它的后半部分还盘在棺材里,只探出了半条身子,就已经游到了阿邑面前,一颗小得与身体有些不成比例的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阿邑的膝盖上。
    “两强相斗勇者胜,这乙婆婆怨气太重,重得连那千年蛇怪都无法压住她,竟被她反制住了。”像是猜到了穆小午想问什么,桑紧盯着乙婆婆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穆小午砸吧了下嘴,下意识摩挲着手臂,“幸亏这只是她的回忆,若是让我遇到这么一只怪物,没吓死,也恶心死了。”
    桑若有所思地瞅了她一眼,方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颗本来还垂在阿邑膝盖上的脑袋慢慢抬了起来。乙婆婆盯着自己的仇人,眼睛中的瞳孔慢慢收缩成两条竖缝。穆小午说得不错,她似人非人,似蛇非蛇,明明长着一张人脸,但皮肤和骨骼却是属于蛇的,脸上青黑色的鳞片若隐若现,被月亮镀上了一层寒光,嘴唇中盘着条蛇信,鲜红的一团,仿佛随时会伸出来卷住阿邑的脖子。
    她现在就是一头怪物,一头充满了怨气的怪物,在面对这样一张怪异的脸孔时,没有人可以保持镇定,连见惯了世面的穆小午都不可能,更别提已经年迈的阿邑。他的嘴唇哆嗦着,脸上的每一条青筋都在跳,无神的眼睛终于聚光了,两只眼珠子中被那颗恐怖的头颅填得满满当当。
    “我也悔,悔当年没有救你......可当时若不那么做,全村的人都要被扣上窝藏包庇的罪名......我是不得已,”阿邑忽然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他心里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棺材已经带走了许多人,他是最后一个,“我们找人画了你的像,将它供奉起来,我们念着你的好,从未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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