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单独召见了他。
“滕县太小,地处偏远,朕想封皇叔为苏州刺史。”新帝年轻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滕县和苏州比,一个是穷乡僻壤,一个是繁华倚丽的大城。他一时之间不知新帝是在试探,还真是出自对长辈的尊敬。
“苏州多美人,皇叔此次去赴任,王妃身体不好,便留在长安静养吧。”
皇帝戏谑的话语令他心惊,他愕然抬头。是想留着家眷在京为质,还是皇帝知晓了王妃的秘密?
皇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转身走到了棋盘前坐下:“朕记得皇叔昔日也常和父皇下棋。那时候大哥也常侍奉在侧。皇叔和大哥最为交好。若非大哥和二哥企图谋反,照理怎么都轮不到朕当太子。”
李元婴垂下了双眸,手移动,棋子落到了另一处位置:“皇上仁厚,是天下之福。”
他输了棋,赢来皇帝爽朗的笑声。
李元婴脚步沉重的出了宫,召来空青:“除你之外,还有谁知晓那件事?”
他死死的盯着空青。
空青八岁跟在他身边,他的事不想瞒他,也瞒不了他。
“爷,此事乃空青一手操办,消息外泄,小的也难逃一死。”空青笑了。
那笑容令他心安。
空青并不像别的侍卫,有种让他看不透的感觉。但他还是最喜欢,最信任空青。
也许,只是他多疑了。皇帝调他去了苏州富庶之地,对他防备也很正常。
“王妃在澄心馆静养。”空青行礼退下。
是了,他回到长安直接进宫,还没见到她。
李元婴拎着食盒。里面放着一叠新出炉的胡饼,一壶酒。几碟小菜。
他想如她般聪慧,定知道胡饼是牛肉馅的,酒是那年教她酿的那种米酒。那年她为他送行提来的每一样吃令,他都记得。不需多言,她定也知他的心意。
李元婴在长安没有府邸。他回来之前,新帝所赐。他走着,突然想起这是新帝赐下的宅邸,慢慢停住了脚步。前面就是澄心馆,在王府后院深处,独立的一个院子。
回京奔丧的王爷不止他一个,赐了宅院的只有他一人。李元婴安慰自己,也许只有他一人直接出宫去了封地,在长安没有宅弟的缘故,新帝为示恩罢了。
可心里却那样的不安。皇帝的话隐隐又在耳边响起。就像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进了院子,那些不安与思虑都随着廊下几案前的娇俏身影消失了。他快走几步,心里喜悦无限:“媚娘。”
她穿着青碧色的衣裙,头发绾在头顶结成一个道髻,用了枝白玉笄绾住。清淡的装扮,显出另一种风情。
她站起身,眼里渐渐有了泪意,一双星眸如泣如诉。
他快走几步,将食盒放在一侧,伸手想抱她。
多少次,他想拥她入怀,终于可以如愿。李元婴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然而,她却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殿下。”她喊了他一声,低下了头。
他吃惊的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腰间丝绦上。青色的丝绦,结着一块玉佩。惊得李元婴浑身的血蓦的变冷。皇帝还是晋王时,腰间就常悬着这枚玉。
“我只是把你当朋友看待,不忍你在感业寺一生常伴青灯。如今……耐心等待吧,总有一天,你会如愿以偿。我还要进宫给皇兄守孝。你安心住着。”一瞬间,他找回了自己的位置,笑着离开。
“殿下!你听我解释……晋王一厢情愿罢了,你可信媚娘?”
不,他不信。
曾经她是火,吸引着他不顾性命之忧一头扎进去。如今的她也是一团火,将他的心烧成了炭灰,没了半分热度。
他笑着回转身,打断了她的话:“媚娘,我只是把你当朋友。我不会喜欢你,因为你是我皇兄的女人啊。”
芙蓉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她紧抿着嘴唇,颤声说道:“我现在是你的王妃了。”
如果只是一个美姬,将来送给皇帝能成为美谈。将自己的王妃送进宫,他这一生都直不起腰来。
天堂和地狱,只有一线之隔。
他大笑出声:“对,你现在是我的王妃,你安心做滕王妃罢。”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一人知晓他的安排——他如今的王妃,昔日的武才人。
还有初登大宝的皇帝。
让先帝的才人诈死,偷梁换柱成为王妃,已是死罪。皇帝不仅没治他的罪,反而将他从偏僻的小小滕县升到了繁华的苏州做刺史。他又不是傻子。
李元婴跪在太极宫外,青砖很硬,膝下只铺了层苎席。跪久了,双膝针扎似的疼。宫里传出新帝哭丧的声音,他听着想笑。
“弑兄夺太子位,软禁父皇夺皇帝位。皇兄,你赢了天下又如何?你的兄弟想抢你的女人,你的儿子也要抢你的女人。可惜,你再不能提剑砍了我,杀了你的儿子。”李元婴心里冒出一句句恶毒的话来。
那又如何?他最终还是能写进史书的太宗皇帝。自己呢?除了憋屈着,忍耐着,无奈着,他又能如何?李元婴挺直的背慢慢的垮塌下来,心一片灰暗。
离开前,皇帝赏了他大量的金银,让他快乐的去苏州寻美人。
出了宫城,滕王对等在宫外的侍卫们说:“即刻起程去苏州。”说完吐出一口鲜血,昏迷三日不醒。
听说袁天罡在翠华山隐居,空青护送他去了。
李元婴在香的烟气中苏醒,跪求袁天罡为自己批命,得一语:“……端午日入隆州城八百步,遇一女,能为王爷消灾解难。”
他在苏州,她在长安。
他送美姬数名至长安王府,请王妃代为调教。他想告诉她,没有她,他的日子过得不错。
她悉数留下,来年,送了一群姿容才艺绝佳的舞姬到苏州。他纵色纵情,一颗心彻底冷了。
国丧一年后,宫里传来皇帝将充实后宫的消息。
听说弹劾他奢侈盘剥地方的奏折推满了案头,皇帝严加训斥,调他至洪州。
听说王妃在王府里开始茹素清修,一心专研天道之法。
李元婴大笑。
端午,他悄悄的带着侍卫们去了隆州城,看到火龙舞,漫天金花银雨中,看到了被人撞出人群的岑三娘。
她就是袁天罡说的那个女子?
从李元婴的角度看过去。进出酒楼的,楼外经过的女子尽收眼底。
像包下二楼的,岑家王家方家的那群女子。
他坐在角落里。从外面看过来,无论哪个角度,都难以看清楚他。李元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这让他感到安全舒适。
在太极宫里,他总觉得太宗皇帝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和废太子承乾交好的时候。太宗的目光噙着一丝讥讽。
谁不巴结太子呢?将来的新君。让自己过得好点未曾不可。
那目光让李元婴憋屈。
承乾谋反不成被废。李元婴觉得太宗看自己的眼神变了。像南方的深秋,带着渗进骨头里的阴寒。
仿佛在说,朕好好的太子,被你教唆坏了。自己刹兄逼父抢了帝位,总想着别人也和他一样野心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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