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钗》第三十六章 协商

    二十岁这年,张影舒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有冤不能诉,有苦说不出”。前面掷地有声地说什么“未婚夫”什么什么的,紧接着话头一转,居然转到了朱祁镇那里,别说岳川他们迷惑,她都想抽自己几巴掌。
    当然,如果她知道三年前朱祁镇差点就纳她为妃,她抽完自己后,肯定会……嗯,能跑多远跑多远。
    不过,硬着头皮也得做啊,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也先手里最大的牌,那就是大明皇帝。只要大明皇帝在手,他就可以在大明边关甚至蒙古诸部,耀武扬威、敲诈勒索。所以,只要你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手里的牌给偷走,以也先的为人,肯定会上窜下跳,人一急,就很容易露出破绽。一露出破绽,其他就都好办了……
    这是张影舒的算盘——既救大明,又救岱总汗,还能趁机狠狠削弱也先的实力。
    冷曦不同意!
    他对张影舒说,且不说我们很难寻到皇上的踪迹,即使找到了,皇上身边必定是重兵围守,要救皇上,这是痴人说梦。
    冷曦这话,就像一盆冷水,将张影舒的热情浇了个透心凉。
    但这还不够。
    夕阳下,冷曦冷静说道:“姑娘,即使咱们痴人说梦到最后,真能九死一生地抢出皇上,谁能保证抢出来的,是一个活着的皇上?万一皇上有什么好歹,谁能负得起这个责?”
    张影舒皱眉,理是这么个理,尽管冷曦说这话,更多是出于私心。
    几人来到山脚下,锦衣卫或埋火烧饭,或来回巡视,忙碌却有秩序。
    张影舒坐在冷曦与岳川身边,两手支颐,皱着眉头听冷曦继续述说困难:“也许姑娘不知道,自从皇上被抓,短短几天时间,至少有三拨人做这事了,除了提醒也先要加强防护以外,没半点作用。”
    “我是这样想的,”待冷曦讲完,张影舒沉默稍倾,低声说道,“我们现在的麻烦有三点。第一,不知道皇上在哪。第二,也先防守严密。第三,我们得毫发无损地把皇上送回北京,这很难……”
    “不是很难,是决计做不到。”冷曦插嘴道。
    张影舒:“我不想考虑做得到做不到,我的搞法就是,先做做看。”
    冷曦暗自嘀咕:“你何不干脆说自己是亡命徒?”
    张影舒没听到他的话,问道:“你说什么?”
    冷曦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略一犹豫,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张影舒愣了一下,不想接这个话茬:“我来说说我们能占的便宜。第一,也先不知道我们敢救驾,所以,我们可以出其不意给他来个狠的。第二,也先帐篷多,随便找几个地方放几把大火,就足以把水搅混,水混了,再摸鱼就方便了……”
    冷曦点了点头:“好嘛,皇上成鱼了。”
    张影舒续道:“岳公子精于易容,咱们偷走皇上后,给他换上蒙古衣衫,随便易个容,再随便找个犄角旮旯把他给藏起来,等风声过去,就可以大摇大摆出来了。”
    岳川犹豫道:“易容没问题,就是给皇上易容……我有点怕。”
    “没什么好怕的,”张影舒说道,“单凭一己之力,把明太宗活成宋高宗的家伙,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刚一说完,就连张影舒自己也感觉荒腔走板了,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得掩耳盗铃,假装刚才那话不是自己说的,冷、岳二人也没有听到。
    顿了一顿,她续道:“儿子失了踪,再丢失了皇上,也先不乱才怪。蒙古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如果他这边乱套,会是怎样情形?”
    岳川沉吟道:“烧帐篷很容易,难的是,如何烧着也先的帐篷。只有这样,才能把水搅混。”
    冷曦道:“没必要非得烧也先的帐篷,也先儿子多,随便抓几个,偷出军营,急也能把也先给急死。”
    讨论既定,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偷也先的儿子,如何找到皇上?
    当下,三人进一步商议,冷曦带人在军营各处纵火,兼带人偷也先的儿子,张影舒和岳川负责打探皇帝的住处,兼救人。
    商议既定,三人约定,天黑即行动。
    朱祁镇在也先的二弟伯颜帖木儿那里,这谁都知道,问题是,伯颜帖木儿大营里军帐甚多,天知道哪一座是朱祁镇的。张影舒决定抓几个军官,碰碰运气,这一念头刚一出炉,便见一名军官从身前走过,三十五六岁年纪,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军官张影舒见过,他是也先的心腹,昂克。
    当下,她使了一个眼色,两名锦衣卫闪身上前,走到昂克身边,紧挨着他。
    “你们谁啊?”这几个字还未出口,昂克便敏锐地感觉,后脊处,顶着一把匕首。
    一名锦衣卫说道:“你要敢喊,我就捅了你。”
    另一人则笑嘻嘻说道:“别怕,我们肯定不敢伤你。”
    昂克白天才被也先戏耍,一条命去了个十之七八,晚上又被岱总汗指使,一条命又去了个十之七八,好容易能喘口气,又冒出来两个不知道谁的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脊背后还顶着一把匕首。要不是左右手臂被扭着,他真想一头撞死在羊毛上。
    出军营,入山谷,昂克被锦衣卫一左一右扭着。
    张影舒沉着脸走来,左手拿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右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昂克身前一坐。
    昂克哼了一声:“你想怎样?”
    张影舒不答,手中匕首一扬,在昂克手臂上一比划,“嗤”一声轻响,匕锋过处,木棍被削去一片,“嗤”又一声轻响,木棍又被削去一片。“嗤嗤”连响,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转瞬被削成“竹枝”。
    昂克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竹枝”,感觉像看自己的手臂。
    张影舒抓过昂克手臂,匕首还未靠近,昂克怒道:“要杀就杀,啰嗦什么!”
    张影舒也怒了:“我杀你干什么?我只不过就是想生火没柴火,拿你手臂用用而已,犯得着这么小气?”
    她从外表看,是一个大胡子,但一开口,年轻女子的柔美声音就掩藏不住了。
    昂克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胡子的家伙,结结巴巴道:“你……你……”
    张影舒笑道:“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就全告诉你吧。我是借尸还魂的女鬼,原拟是想找个女人附身的,但找来找去全是男人,没法子,只好半男不女了。”
    昂克听出来了,这就是那个让可汗神魂颠倒的女人,只不知用什么法子改了容貌。默然半晌,他忽然说道:“还真是巧了,不服都不行!”
    张影舒肃然道:“说!”
    昂克看着她,诡秘一笑:“老实说,我也是借鬼还……还尸的鬼……鬼……”他不大懂中国成语,只隐约感觉有些语句不通顺,一时不知怎么改,遂将错就错,“只不过上辈子是缺德死的——话说,你是怎么死的,也是缺德死的吗?”
    昂克真要被气死了,好歹他也是在也先身边混了十几年,却依然四肢健全,没被砍掉脑袋的英雄人物。被也先欺负还可以说是吃人嘴软,被岱总汗利用也可以说是拿人手短,现在,连黄毛丫头也欺负上门来了。这可真是,岂有此理!
    他原就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气愤之下,干脆来个荒腔走板,随意发挥,看张影舒能拿他怎么着。
    张影舒点了点头:“既然是同道中……那个鬼,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作势削他手臂。
    昂克慌忙说道:“我说的全是实话!山西安邑有个叫仝(tóng)寅的,算卦贼准,这是他告诉我的。”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坏笑,心里暗戳戳在想:“黄毛丫头,你当老子这些年吃白饭长大的?你要是有胆量跟我玩酷刑,一早就玩了,何必只说不练?”
    张影舒好像还真不敢刑讯逼供,更不敢杀人,她看着他出了一会神,无奈说道:“你赢了,我拿你没辙。”也不知这话是暗号还是什么,此言一出,岳川大踏步上前,一指点中他“天豁穴”,不残暴更不血腥,只是让人生不如死。
    昂克疼痛难忍,忍不住呻吟:“你想干嘛你说啊,只使妖法却不问话,算什么刑讯?”
    这话倒也是!
    张影舒看着他:“要求很简单,带我们去见皇上!”
    昂克沉默了,他可以答允张影舒任何要求,但这事,绝不行!如果被也先知道,轻则剥皮抽筋,重则全家处死。
    但眼下这道坎却一定得过,无奈之下只得一边忍疼一边撒赖:“我真没骗你,就那个叫仝寅老头子……算卦……算卦……哎呦……你赶紧放了我。”
    “东拉西扯什么?”张影舒厉声喝道,“痛快点,要么带我们去见皇上,要么,你带我们去见皇上。两条路,自己选。”
    这也叫选择?这叫耍!昂克气得不行,干脆来了个闭耳闭口闭眼闭嘴,任凭张影舒龇牙咧嘴地吓,苦口婆心的劝,始终不理睬。
    问到最后,张影舒也没法子了,遂命岳川解穴:“你赢了,我拿你没辙。”
    昂克扯了扯嘴角,笑得好生得意:“不知者不怪,你们饿不饿,到我那里吃酒去,我那里有高粱酒,烤狗肉,贼香。”
    张影舒心里想的是一巴掌把他给扇死,眼睛里却露出比任何正经还要正经的笑:“你说你想背叛太师?”
    昂克笑得有些不自然了:“这话不能随便说。”
    张影舒看着他,微微一笑,想要把人凌迟了的笑。她其实不知道昂克千真万确背叛也先了,更不知道昂克的死穴就是““背叛”“出卖”等字眼。只不过出身世家的人,靠皇城又那么近,又亲身经历过诏狱、栽赃,对于“指鹿为马”四字,比任何人的认识都深。
    如果你清白,那我就泼你点脏水,随便编点谋反证据,以也先的脾气,定会一想再想再想再想,想得多了,再清白的人也不清白了。如果你不清白,那正好,只要我把谣言说道一本正经,也先不查便罢——一查,你的小九九就都出来了。
    你说我只是个女流之辈扳不倒你这条大鱼?没事,咱上面有人。
    皇城内的,皇城外的,收拾你瓦剌一个小小的平章,还是有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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