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钗》第三十章 回头

    岱总汗等人走在回营的路上,一队蒙古兵与他们擦肩而过,随意一瞥,竟不搭理。
    卯失剌一把拽住领头那军官:“哪部分的,见了可汗也不行礼?”
    那军官笑了一笑,息事宁人地行了个极为敷衍的礼。
    卯失剌心下了然:“你们是太师那边的?”
    那军官道:“我等奉太师之命,去得知院那里看望南朝皇帝,顺便给他送点吃的用的。”说着,向身后随从一瞥。
    卯失剌看到,那军官身后两名随从手中各捧一个托盘,一只放有蒙古长袍,一只放有大块的牛羊肉。
    “南朝皇帝在这边?”这话是岱总汗问的。
    “在哪不在哪他说了不算,得看太师的意思,”即使面对可汗,那军官的态度也并没有太多改观,“这皇帝老儿就是太师手里的泥巴,让他圆他就不敢方。看起来人模狗样,其实屁都不是。哈哈……哈哈……哈哈……”说着,得意洋洋离去。
    卯失剌无心跟那军官生气,回头看了岱总汗一眼,很有些担心。
    岱总汗冷冷看着,仿佛在看别人的事。
    又往前走了一段,迎面见到倘灰等人,见到可汗,恭敬行礼。
    岱总汗点了点头,带他们一起回了大帐:“阿剌那边怎么说?”
    倘灰道:“态度很暧昧,希望我们赢,但不会给我们任何帮助。”
    岱总汗点了点头,看不出喜忧:“知道了。”
    “我大致估量了一下,”卯失剌着眉头说道,“也先这次过来,带来的人马共计九万,其余四万在伯颜帖木儿手里攥着,随时准备接应。土木堡一战,他们收缴了明军所有武器、金银、粮草以及五六万俘虏……”
    “不必再说,”岱总汗打断他,“我认真想过,只要打垮也先,我们就可以跟明朝平起平坐,就可以想和亲和亲,想互市互市。难就难在,我们没有准备的时间。所以,我们只会死无葬身之地,死得不能再死!”
    说着,他让下属打开一张地图,一边拿手指在地图上划拉,一边急剧思索克敌办法。
    尽管明知必死,但他依然想死得好看一些。
    正皱眉想着,一名随从匆匆走来:“大汗,太师那边来人了。”
    岱总汗转头看帐外,但见赛罕王正昂首阔步地向这边赶,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好威风好霸气。
    “影舒……应该快到京城了吧?”他默默抬头看太阳,西边的太阳很温柔,一点也不刺眼。
    榆林堡西门
    太阳还悬在西边天空,榆林堡城门却关得死死的,者兰看着紧闭的城门,有些忧愁。
    “开门,这是你们太师英国公的女儿!”他一身蒙古军官服饰,汉语说得有些僵硬。
    城门纹丝不动。城墙上站着一名大明军官:“有上谕,非常时期,宣府、大同、居庸关、龙虎台等城门,无有紧急情况,一律不得开启。阁下是谁,什么职务什么姓名,为什么进城?”
    者兰:“再说一遍,这是你们太师英国公的女儿,还不开门?”
    那军官又一次将目光锁定在张影舒身上:头簪金钗,项挂明珠,大红披风随风飘遥,白色的纻罗长裙之上,成千上万朵淡黄色桂花摇曳其间。虽然天生丽质,然而同她的气质相比,美貌又往往被人所忽略。
    如此天人般的女子,为何突然出现在榆林堡?还是跟蒙古人一起,从战场上过来?
    这事太诡异,所以……
    “这人是奸细,打死她!”那军官大喊。
    数十支火铳伸了出来,深沉阴森如地狱入口,火光从铳口中射出,铅弹成片成片泼出,“砰砰”之声不绝于耳,直打得飞沙走石。若非张影舒等人躲得快,此时已被打成筛子了。
    “鞑子会功夫!”那大明军官怒叫,手一挥,又一队火铳兵提铳上前。
    “干什么!”者兰手腕一翻,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支火铳,瞄准城上那大明军官,“问都不问就开打吗?你们南朝就这么横?”
    那大明军官火了。从宋朝开始,蒙古人就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怎么躲都躲不过。两百多年了,他们在中国的地面上烧杀抢掠,没干过一件好事,现在又找上门来!
    太猖狂!
    他刚要命令“放铳”,蓦地,张影舒抬起头来,高声问了他一句话:“一个时辰前,太师英国公来过这里吗?”
    大抵是张影舒生得太美,那军官竟然呆了一呆,方问她道:“你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打探大明英国公的事,意欲何为?”
    张影舒:“你可以不开城门,但请告诉我,太师英国公来过吗?或者说,他还好吗?”
    那军官踟蹰不答。
    西边,马蹄杂沓,有十数骑马疾驰而来。
    “张姑娘!”
    领头的人遥遥而呼,声音很急。
    者兰回头看去,是皮尔马黑麻!
    他干什么来了?莫不是王妃执意不肯放过,或者可汗变卦了?
    皮尔马黑麻风尘仆仆,汗流浃背,疾驰到张影舒身前,猛地一勒缰绳,坐骑人立起来,马蹄几乎要碰到张影舒。
    张影舒站在当地,定定看着他:“什么事?”
    皮尔马黑麻下马,气喘吁吁道:“可汗有东西交给你。”说着,解下后背的包裹,递给张影舒。
    张影舒接过,打开。
    包裹里是两只盒子一个是大概一尺见方的花丝镂空金盒,轻轻打开。
    ——盒子里,竟是数十颗小拇指般大小的猫眼宝石!、
    另一个是一尺长五寸高六寸宽的紫檀木盒子,轻轻打开。
    ——盒子里,竟是厚厚的一叠银票!
    他竟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
    即使他要道歉,这也太……尤其是那一盒子猫眼宝石,价值不下百万两银子。
    他什么意思?
    张影舒将疑问的目光望向皮尔马黑麻。
    皮尔马黑麻却不解释,反而又从怀里拿出另一只较小的盒子,向张影舒身前一递:“可汗说,这支夜明钗,只有你才配得上。”
    张影舒怔怔看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一句话竟脱口而出:“发生什么事了?”
    皮尔马黑麻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张影舒将头转向者兰,者兰其时也很难过,强撑出一脸笑:“令尊已经先你前面走了,现在大概已经回京了。再过两个时辰,你就可以见到他了,高兴些吧。”
    张影舒道:“可汗说我爹身体很虚弱,得休息几天再走。为什么突然安排他回京?出什么事了,你说话!”
    者兰将目光斜望向她,发现她脸色苍白,眼中有泪水盈出,低声问道:“你不恨他?”
    张影舒哽咽:“他……他快死了,是吗?”
    者兰道:“也许……也许不会死吧。岱总汗很厉害的。”
    一名蓝袍官员急匆匆走上城楼,盯着张影舒看了几眼:“请问,是张姑娘吗?”声音既惊且喜。
    者兰转头向那官员:“这位就是张太师的千金,敢问大人是……”
    那人:“在下参将王杰,奉太师英国公之命,已经恭候姑娘多时了。”说着命令士兵打开城门,放张影舒进来。
    张影舒却不进城,怔怔站在那里。
    者兰抓过皮尔马黑麻手里的发钗往张影舒怀里一塞,轻轻一笑,兄长叮嘱小妹一般说道:“回家去吧,把这里的人这里的事都忘了,回家去吧。”说着,跟皮尔马黑麻等人一起,骑马回营复命。
    张影舒木然抓着发簪,感觉后脊背有些发冷。
    刚才那军官走到张影舒身前,扑通一下跪倒:“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姑娘,还望海涵!”
    张影舒示意他站起,问道:“家父在哪,现在怎样了?”
    王杰走到她身边,躬身说道:“太师英国公没事,就是身子很虚。现在,应该到京城了——英国公那脾气,小姐是知道的。”
    张影舒点头道:“对,这才是我爹。”
    王诚一挥手,八名差役抬着一座绿呢大轿走到张影舒跟前:“姑娘请。”王杰亲自掀开轿帘,恭敬说道。
    张影舒却不上轿,目光闲闲的扫了扫身旁一匹白马,然后转头问王杰:“北京那边怎样了,郕王殿下怎样了?”
    王杰:“郕王殿下已经是摄政王了,昨天又下旨抄了王振的家,剐了王振的侄子王山,还说要跟北京共存亡,老百姓听了,都夸他好。”
    张影舒点了点头:“是了,他一直很强,没什么能击垮他。”
    王杰又道:“现在的兵部尚书是于谦于大人,果敢沉勇,有断识,但很了不起。土木堡消息传来时,京城里人心惶惶,不知是战是守,是留在北京还是迁往南京,吵得很凶。于大人说,谁想南迁就杀谁,人心一下子就稳住了。”
    张影舒:“有于尚书在,家父至少不用那么拼命了,我这个做女儿的,也就稍稍放心了。”
    王杰将轿帘又掀了一掀:“小姐请。”
    张影舒点了点头,却从包裹里拿出一叠银票,大概两万两的样子,交给王杰:“只当是我的一片心意,给将士们改善改善伙食。保重!”说着,她深深万福,然后走向身旁那匹白马,一把抢过,翻身上去,两腿一夹,径向来处疾驰。
    “小姐!”王杰追着跑了出去。
    王杰身后将士也追着跑了出去。
    “告诉我爹,我要去救一个人,我一定要去救他!”白马“嗖”一下蹿过众人,利箭一般,将榆林堡远远甩在身后。
    “小姐!”
    王杰依然在喊,但张影舒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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