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唇角带血,眼中不知是快意还是悲哀。
斜倚在墙边,她犹若一只即将凋零的风荷,即将淹没在阴暗的淤泥中。
过往之事在脑中浮现,她缓缓道来:
“卿大哥与小莲本是青梅竹马,阿爹一生最看重你,将他毕生修行之法倾囊相授,还有意将我许配于你。
但你离开我家后,阿爹的仇家便找上门。
阿爹阿娘以死相搏,才保下我一命。
那时我没了父母依靠,又寻不到你,只能四处乞讨。
再后来,我受尽欺辱,万般绝望时,遇到一个对我很好的人。
他赶走欺负我的流氓,带我回家悉心照顾。
但我心中仍然想着要嫁给你,还绘了你的画像与他一起寻人。
只是你始终杳无音信。
我回乡打听,听人说你已经出人头地,却从未问过我的消息。
所以……我也断了对你的心思。
与我夫君成亲后的第三日,他被郑吕氏的府兵围剿。
那天,他将我关在暗室中,嘱咐我一定不能出声。
我从暗室的孔洞中向外张望,看到他一剑击飞前来围攻的府兵。
一众府兵制服不了他,为首之人便上前便对他一剑锁喉。
不知为何,我夫君竟然迟疑了一瞬。
就是那一点犹豫,对手挑过他的脖颈,他当场灰飞烟灭
待那首领抬头时,我才看清,杀我夫君的竟然是我找了许久的卿大哥。
若不是他看到你的模样陡然一惊,或许有机会逃脱。”
她凄然一笑:
“我夫君叫林墨,死于四百年前的‘沉冰’浩劫。想必卿大哥还记得这个名字?”
听到小莲说出那个名字,卿夏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未发声。
噬魂剧毒在灵体深处疯狂噬咬,小莲的目光更如业火灼烧得他无法开口。
当年他年少气盛,离开师门后直奔王庭,本想一朝成名衣锦还乡,却被骄横的官员欺骗,最后,他被打成重伤扔到郊外。
若不是郑吕克路过,将他捡走。他可能早就灰飞烟灭。
郑吕克不但救了他的命,还欣赏他的才华,给了他用武之地。
主人对他的唯一要求,便是一心成就大业,不可过问儿女私情。
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简单的条件,他怎能拒绝?
从此以后,他绝情弃爱,成为郑吕克的一柄利刃。
他手上沾有无数‘沉冰’的鲜血,因为杀孽太多,他甚至记不清那些死者的名字与长相。
漫漫长夜中,他偶尔也会记起儿时跟在自己身后的瘦小女孩,他一直以为她已经嫁人生子,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到两百年前,他偶然路过王庭,与她撞了个照面,才发现她进了王庭当侍女。
那时,他只以为是一次巧遇。
却不知,仇恨早已在暗中滋长,缠绕上彼此的人生……
小莲又略带快意地看了郑吕克一眼:
“在我夫君过世后的四百年里,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便是复仇。
我千辛万苦找到‘沉冰’的幸存者,加入他们,就是为了将这口毒药亲自喂到你这个始作俑者口中。”
郑吕克暴怒,抽出怀中尖刀向小莲刺去。
“不要……”
卿夏扑到小莲面前。
她只觉卿夏的灵体微微一震,尖刀已当胸而过。
他紧紧抓着她颤抖的双臂,吃力道:“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小莲忽然仰天发笑。
凄厉的颤音与她修罗般的半面映衬,诡异悲凉。
笑罢,她轻拂卿夏的脸庞,温柔得好似春日的曦光。
她低语:“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谁欠谁更多。”
一滴清泪滑落,滚入尘泥中终被浑浊包裹。
夜风吹进废弃小屋,将那一对相互凝视的残影吹成飞烟。
地上,中毒的郑吕克痛苦抖索了几下,终是不甘地闭上双眼。
几个黑影闪进废弃小屋,见到郑吕克即将消散的灵体,快意地向天祝祷。
至此,“沉冰”大仇已了。
……
噩原王帐
烛火清亮,偶有暖香。
四郎凝视陈小猫许久,又提笔,在纸上勾下几许温柔。
陈小猫衔着一块桃脯,趴上他的书案。
宣纸上的红衣女子眉目带笑,刚烈娇俏,衣带徐徐生风。
“真好看。”她捧着脸,倾心赞赏。
他含笑抬眼看了她一眼,又在女子眸中轻点几笔。
画中的陈小猫便如活了一般,眼神灵动清透。
还未待墨迹干透,陈小猫便将那画举在面前,叹道:
“我怎么没发觉,原来我这般好看!”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果然,本尊的美貌是无敌的。”
四郎本想告诉陈小猫,她在自己眼中,便是这般模样。
听到最后一句,他又无奈地笑笑,只道:
“点采之法做眸,是我恩师南风羽专门为我寻李氏后人,授予我的。自然看上去比一般的丹青要生动许多。”
陈小猫抿嘴笑看他:
“若非四郎用点采技艺将郑吕秋带出来,今时今日,我恐怕还不敢动轮回道分毫。”
四郎抿嘴微笑,没有邀功。
她捻起一小块桃脯,喂到四郎口中,擎灯看他。
他缓缓嚼了几口,吞下桃脯。
又在发丝上细细勾勒几笔,添上新婚那日他为她戴的绒花,才抬头问她:“又在看什么?”
“我就是在想,从前在暮云洞的时候,有人手受了伤,我喂他吃一口粥,他便羞得耳根彤红,眼角却带笑。”
她叹息道:“现在便是喂他十口八口,也是心安理得,看都不带看我一眼的。”
四郎立刻搁了笔,笑着凝视她。
见他目不斜视许久,她又有些不自在,自语道:“看那么久干什么?”
四郎正色:“我现在有个习惯,看到别人脸上有脏东西,就忍不住想看下去。”
“是吗?哪里啊……”陈小猫立刻要起身找镜子。
手腕忽然被四郎轻轻抓住,他竟以小指在砚台中蘸了一点墨,她在小嘴两旁各划了一笔,然后一本正经道:“现在就有了!”
陈小猫含笑假怒,也去蘸了一手水墨,要往四郎脸上糊去。
嬉闹追逐声转身就落满王帐。
待二人都被对方糊了一脸污黑,又头挨头躺在地板上兀自发笑。
“四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在你的画上画了一个红屁股猴子吗?”陈小猫望着穹顶,忆起旧事眼中几许暖色。
“唔……差点被你气死。不过,现在想来还挺活灵活现。”
四郎闭了眼,似乎也在回想那段明媚温暖的岁月。
陈小猫笑道:
“其实,我们镇上没有会作丹青的先生,可是我又觉得你画得真好看。
那次寻你之前,我便找了镇上的年画师,让他教我最简单的。
然后他就教我画了那只猴子。
你不知道,为了画好它,我可是练了两天两夜呢。”
“是吗?”四郎语气很轻。
他慢慢撑起身体,望着她灶底似的墨脸,低声道:“你该跟我说,我教你。”
陈小猫见他认真,忽然捧腹笑到发抖:“我逗你的,看你握笔处的茧,我才不要学,不要,不要……”
四郎笑着摇头:娶了个什么奇物啊!
正嬉笑间,月礼在帐外禀报:“轮回道副司萧长旭求见。”
陈小猫与四郎对视一眼:他们,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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