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俗人》29 改变与希望

    老周第一次在时间面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他也是第一次直面时间的残忍。
    他知道，这世间绝不会存在什么永恒，他也知道，自己终会凋零。但他却又无比坚信着，哪怕自己在下一个日落即将凋零，华夏象棋依然还能流传数百上千年。
    因为，迎接日落的，终将是黎明。
    ……
    老周给杨铮留下了一封信。
    信很简短，全文只有四个字，出门看看。但也就因为这四个字，杨铮反倒看出了老周的决心。
    这四个字，大概不仅仅只是代表老周想出门看看风景这么简单。他应该想看的是，整个象棋世界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读懂这封信的杨铮不免的又有些担心起老周，因为老周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好，他出这一趟远门，万一出现了意外怎么办？
    虽然杨铮一直因为自卑，不敢当众承认自己是老周的弟子，但他也毫无意外的早就把老周当成师父当成亲人，既然是亲人是师父，他就必须有责任去找回老周。甚至在杨铮心里，他愿意为自己的师父亲人，去放弃自己这来之不易，又十分喜欢的助教工作。
    递信的老张似乎看出了杨铮的想法和决心，他拍了拍杨铮的肩膀，要他千万不要去阻止老周。
    因为已经活了半辈子的老张啊，他在老周临行前，就从他那重新焕发活力的眼睛里看出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决心。
    这种决心，别说是杨铮，就算是时间，是生死也阻挡不了，这种决心，也代表着这个已经九十六岁的老人回到了每个男人最美好的十六岁。
    老张没有对杨铮说着大道理去阻止他，他只是说，你千万不要去玷污一个男人的梦想。
    随后，他交付给杨铮一本封面残缺的手写古谱，便黯然离去。
    在老张那略显黯然的眼神里，杨铮最终放弃了询问老周下落的问题，因为，他看出了老张眼里的羡慕，也看到了老周离去时的潇洒。
    他紧紧抱住手中的古谱，就像抱住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一声长叹，杨铮也终于学会了释然。
    回到家的杨铮，小心翼翼的把怀里的古谱放在桌上。
    古谱很厚，大约有四根手指的厚度。
    在那残缺的封面上，隐约只能辨认出神、全二字。
    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就是关于这本书的故事。
    这本书，大约是民国时期的产物，因为收集这本书的人，是民国时期一位姓王的棋友，这位王棋友嗜棋如命，但恰逢战乱，不仅很难能找到与他对弈的对手，就连他一身惊人的棋艺也自然被埋没于乱世之中。
    心情苦闷的他，偶尔路过一间杂货铺，遇见了一位姓赵的商人。这位赵姓商人正是杂货铺的主人，他正给客人用“废纸”包裹着商品。
    王棋友定眼一看，就发现商人手中的“废纸”并不一般，正是一幅幅他没见过的棋谱。
    于是，他便想从这位赵姓商人手里购买着这些他压根看不上的废纸。
    但那位赵姓商人明显也是个聪明人，他从王棋友渴望的眼中看出了这些“废纸”的价格，便提出了一块大洋换十张“废纸”的要求。王棋友咬牙答应，但赵商人又再次变卦，将“废纸”的价格硬生生的提高到一块大洋五张。
    面对着这么高昂的价格，王棋友自然不乐意，但对面的赵商人就死死咬定了这个价，最后王棋友东拼西凑也只能买到其中的五百余张。
    后来，王棋友遭遇不幸，这五百余张的棋谱被他的儿子以低价转卖给了老周，并且他的儿子还告知老周这棋谱是从一间杂货店买的。可当老周去往那家杂货店想买下剩余其他棋谱时，却发现那间杂货店早已不见踪影，最后老周只能含恨离去。
    至于故事后面的结局，正是老周花费了生命里七十余年的时间去修补这些被当成废纸的棋谱，再加上他所学所知所看到棋谱，硬生生的将这五百盘残局棋谱延伸成现在的两千残局。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故事，杨铮又莫名的想起了他当初询问老周有关于梦入神机的问题。他还记得，老周回答他的答案就是：“每一个棋手的一生，其实都是梦入神机。”
    杨铮下意识的翻开了第二页，他随意的望着第二页的棋谱，那薄薄又泛黄的残局棋谱上写着让他终生难以忘记的四个字。
    叫做“相见恨难”。
    在这四个大字的下方，有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小字，那一行苍劲有力的小字上写着正是晏几道的词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一行词句，背后落款为王芝遥。
    若无意外，这个称之为王芝遥的名字，就是第一页那位嗜棋如命的王棋友。
    而这盘“相见恨难”，也大概是王棋友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而且，这盘残局更是得到当代象棋第一人老周的认可。
    因为在这一行小字之下，还有着杨铮最熟悉的，老周的笔记。
    “素谋面，得棋谱，只叹与友晚相逢！今朝无酒敬棋魂，来世有缘重棋声！”
    这大概是老周，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棋手最高的敬意，也是他留给杨铮最后也是最宝贵的财富。
    ……
    “下一个该我了吗？”杨铮不经意间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没有一个固定又准确的答案。
    他也知道，这个答案其实取决于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合上了那本老周留给了他的棋谱。他也从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的象棋，杨铮的象棋，不算破，也不算旧，不算贵也不算便宜。
    明明只是他从网上随意买的普通象棋，但他捏在手里，却感觉到这看上去只是塑料做成的象棋，可比那职业棋手常用的实木象棋还要沉重。
    “車九平六，马二进四，車五平六，将四进一，马六退八，将四退一，炮九进八，将军！”
    悠扬的声音，塞满了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
    小小的棋子，又塞满了杨铮这快要三十年的人生。
    他的梦入神机，随着王芝遥的“相见恨难”，翻开了属于他的一页。
    这一页叫“舍身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