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发生在惠州府海丰县的这场海盗之乱,很快被平息,第二天一早,旭日初升,得胜归城的陈把总耀武扬威地从小径镇归来,在县城门口享受了夹道欢迎的待遇。
以知县、县丞等显赫人物为首的官僚率领满城百姓,摆香案、设黄酒,箪食壶浆,长长的欢迎队伍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县衙跟前。
陈把总四十多岁的年纪,这辈子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高兴得脸都红了,他骑在马上,不住地向道路两边的百姓拱手致意,面如桃花,笑得不能自己。
知县许成久面含笑容接着他,拉着他的手,当着满城百姓的面一通褒扬之词奉上,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文人的优雅,只是之乎者也的很苦涩,听懂的人不多。
在这样热烈的气氛烘托下,陈把总脑袋一热,大手一挥,喝令手下军士将捉拿的上百海盗带了上来。
一长串的人被绳子捆绑牢实,一个挨一个的被兵丁押着,惶恐无助地依次从城门口走过,围观的老百姓愤怒地喝骂着,光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口水就能将他们淹死,这些人本来一直在喊冤枉,但见了这样的阵仗,哪里还敢开口,连头都不敢抬。
许成久看着这么多所谓的海盗从面前经过,虽然一直在笑,但笑容却很僵硬,他早已从先一步回来的主簿口中得知,上岸的海盗不过小猫两三只,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
既然不是海盗,那这些人必然是陈把总抓的良民,抓良冒功在大明朝有悠久的历史,许成久看破不说破,反正这些人必然是没有地位的疍民和客家人,抓了也就抓了,只要陈把总手底下做得干净,就不会出事。
只不过,俘虏群中有个看起来颇为白净清秀的年轻人鹤立鸡群,与其他惊慌的黝黑汉子不大一样,这人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地转,样子不但不慌,还很淡定。
许成久皱起眉头来,心想陈把总抓人冒功是不是没长眼睛,若是抓到有来头的到时候作茧自缚就不美了。
于是他悄声指着那人向陈把总提了一句,不料陈把总哈哈一笑,道:“县父母,这人有没有来头我不知道,但他可是妖言惑众的主谋,到处乱说海盗来了的人就是他!”
“什么?”许成久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时间太紧,我来不及问询。”陈把总大刺刺地答道:“大人想知道他为什么造谣,先关进去,慢慢问就是了。”
许成久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妥,那人看起来不像是脑子有问题没事找事的人,但人已经抓来了,总不能现在揪过来仔细问一问,于是只能依陈把总的说法,先把人关进县狱再说。
聂尘走得不快,他似乎感觉到许成久在注视他,抬起头,还礼貌地朝这位知县大人笑了笑,看得许成久又是一惊,心里越发地打鼓。
而在围观的人群里,还混杂着几个真正的海盗。
李魁奇很倒霉,他追着聂尘的足迹一路撵过来,眼看都快要追上了,却发现对方逃进了小径镇里。
本想尾随进镇拿人,但打红了眼的客家人和疍民恰好被官府强行分开,两边各自散走,作为外乡人的李魁奇人生地不熟,自然不敢冒着被人认出来的风险贸然进去,而且手下人就十来个,没有硬碰硬的实力,李魁奇又不甘心,只好在镇子外面徘徊。
不料紧接着大队官兵开了过来,一来就如狼似虎般地在小径镇外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李魁奇等人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自然被急着抓人请功的官兵盯上了,一通吆喝追逐,十来个手下被抓走了五六个,李魁奇机灵,脚下跑得快才没有被殃及池鱼。
这下恨意就更大了,李魁奇鬼火乱冒,绝不甘心吃这种闷亏,于是坠着官兵队伍来到海丰县城门口,终于远远地看到了聂尘这个罪魁祸首。
“龙头,他就是那个哑巴!”虬须大汉在李魁奇耳边怒道:“他一定不是真的哑巴!”
李魁奇冷眼盯着聂尘,他已经认出来了,被官兵锁在俘虏队伍里的这个年轻人,正是去年把自己庞大的船队打得灰飞烟灭的聂魔王。
“他果真没死!”李魁奇把牙齿都快咬碎了:“那么大的风暴,他竟然真的活下来了,真是好人命不长,坏人活万年呐!”
“龙头,现在怎么做?”有人悄声问道:“要不要回去调人?”
“人是要调的,现在外头有人开出百两黄金的赏格要他的命!这次被我们撞上了,当然不能错过。”李魁奇狞笑道:“再说这人跟我们有大仇未了,我恨不得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吞了!”
他看看路上一行行扛着长枪走过的官兵,又道:“不过他要被关进海丰县狱里去,我们要打进去杀人没那么容易,走,先回去,等多点兄弟过来再说。”
几个人商议已定,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遁走,临走前,李魁奇眼神如狼蝎一般扫过海丰城门,盯着欢呼雀跃的人群盯了好几眼。
官兵押着俘虏人群,经过县城大街,直达县狱。
沿街的百姓都曾经受过海盗之苦,当年倭寇猖獗时海丰县几乎家家都被祸害过,如今见了官兵抓了海盗来,满街人都破口咒骂,菜帮子小石子下雨一样砸过去。
抓来的人足足有一百出头,通通被一股脑地投入县狱中,海丰县以前是经过倭乱的,牢房比别的县城要宽敞许多,关一百多人进去绰绰有余,不过得十来人关在一间土牢里。
聂尘挤在一堆人当中,背贴着墙壁坐在散发着霉味儿的干草上,臭烘烘的马桶就搁在几尺远的地方,汗臭、血腥味和屎尿味道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呕吐。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冤枉抓来的疍民和客家人,这会儿两边也顾不得打架了,扑倒在大腿粗细的木栏边朝外哭喊起来,当然这没什么卵用,牢头拿着锁链过来一阵乱打乱骂,很快就消停了。
聂尘没有跟他们一样哭天喊地,他知道这没有用。
“又坐牢了。”聂尘背后的墙壁很潮湿,贴在背心凉飕飕的,地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尿溢出来了还是水。
他也顾不得这些了,长叹道:“不过比被人弄死强。”
“想死哪有那么容易,年轻人,你别怕,有我们在,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出得去。”
隔壁的牢房里,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聂尘大惊,扭头看去,看到一颗满是白发的脑袋,正从两间牢房之间的粗木栏杆之间朝自己看过来。
见聂尘注意到自己,那颗脑袋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为了我疍家才被抓来,我疍家自然要保你出去。”
“张……爷爷?”聂尘目瞪口呆地嚅嗫道,坐直了身子:“你怎么也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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