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池塘中,水流滚动不息,但在把下方的空缺彻底填满之后,湖水已不再上涨。
方云汉刚才还在下面的时候,以内力撑开湖水,身上其他地方没有沾染半点水气,但是因将双臂探出去拿起石碑和石兽,袖子的边缘,却是沾到了不少斑斑点点的泥水痕迹。
少年拧着眉,垂头看着自己的两只袖子,默默运功震散水渍,蒸干衣袖。
刚才这里几处湖水井喷,本身又处于岸边竹林间,已经弥漫着极其潮湿的水汽,等到热力从方云汉身上透发出来之后,他身前就凝出了一缕缕白雾,冷热气流的交互,自然形成几道长风,从竹林之间扫向湖面。
萧王孙见那雾气在风中稀疏、拉伸,在眼前飘过,并指于自己腰腹之间封了几处穴位之后,终于暂时压下了喉间上涌的血液,轻咳了几声。
他伤重至此,走也走不得,索性不走,倒是有暇细看那把立在竹林间的宝剑。
这把剑,除了剑身上散发的光芒颜色不同之外,其余各处都跟刚才朱无视带走的那把凌霜剑一模一样。
萧王孙低声道:“凌霜剑有两把?”
“凌霜剑,有心剑魔剑之分。”
方云汉的袖子已经彻底干爽起来,看着却仍有些昏黄,跟这件衣服其他部位的衣料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脸上还有些不愉,口中解释道,“所谓魔剑注死,心剑注生。”
“魔剑剑气强盛,剑柄会吸收触碰者的功力,但如果得到此剑承认,则无论何种根基的人,持拿魔剑,都可以在本身功力基础上,提升两成内力,剑气一线,所向披靡。”
“心剑正气通灵,才真正有起死回生之效。假如保有全尸,血肉未腐,则只要令其握持心剑,不久之后就能够生机重续。”
“原来如此。”萧王孙明白过来,“魔剑桀骜,对割鹿刀和天怒剑的共鸣反应也更加激烈,散发出强盛剑气,而心剑韬光养晦,仍然深藏石雕之内。我们先入为主,只看到了魔剑,就不曾想到还有第二把。咳……”
他咳嗽了两声,摇头道,“看来铁胆神侯这次还是错失一手,终究不能救醒他想救的人。”
方云汉哼笑一声,说道:“如果他想救的那个人,最后真的是被他救活的话,那才是上天跟他们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
萧王孙撑着刀,勉强站起。他伤势重到难以站立,可是一旦站起,单薄的身子仍如此处千百棵青竹修然,傲骨不减。
“凌霜剑的详情,铁胆神侯想救的那个人,都该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的隐秘。”他直面方云汉,道,“你一个初出茅庐的人,却好像对这些东西知之甚详?”
“我所知道的东西,大约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方云汉望着这个老头,道,“世界那么大,知道的不少,不知道的更多。就像我根本没有想到,你的割鹿刀,居然真的能够施展出那种样子的‘人刀合一’。”
“我也是近几年才能达到这种境界,且还不能持久。”萧王孙抬起割鹿刀,“不过生死之间,或许老夫还能再使一次。”
方云汉看着他将刀尖指向自己,伸出一根手指推开,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萧王孙困惑道:“你,不打了吗?”
“为什么要打?”方云汉低头,甩动着自己那双脏兮兮的袖子,说道,“我一向尊老爱幼,谦和礼让,怎么好欺负一个气息奄奄的老爷子呢?有这个空闲,不如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衣服。”
萧王孙沉默了。
难道说,刚才在地下墓室里打老头,还打得那么兴奋的人,不是你吗?
“啊,对了,老兄。”
方云汉双手一拍,笑道,“我看你伤的这么重,身边又没有家人照顾。不如这样吧,跟我回去。每天你只要负责改改刀谱,我就给你供应三餐,一直养到你伤好为止,保证荤素搭配,待遇从优,怎么样?”
嚓!
萧王孙又把割鹿刀撑在了地上,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找个东西支撑才能缓一缓,他更觉得自己的脑子也需要缓一缓。
良久,他道:“改刀谱?”
“是啊,你不是想让归海一刀视你为仇人吗?但就他现在这个状态,憋到死也不可能有找你报仇的能力,说不定憋着憋着就心理变态了。为了下一代的健康成长,咱们去帮他把阿鼻道三刀修改一下。”
方云汉双眸明亮,笑的灿烂,轻轻拍着自己双掌,像是很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快乐,“让他以后拿着你修改出来的刀法来跟你对砍,岂不是更有意思?”
萧王孙默然。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只觉得,那些风媒组织对眼前这个人的认知,实在是太浅,太浅……太浅了……
………………
半个时辰之后,换了身素净深蓝色外袍的方云汉,回到了归海一刀家的院子里。
“你要我学他的刀法,然后再去寻他报仇?”
归海一刀沉着的复述了一下。他双眼藏着深深的恨怒,注视着萧王孙,但并没有轻举妄动。
方云汉没有废话,仅是一句:“只有这样,你才有报仇的可能。”
归海一刀还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听完这话,不曾多言,又低头去琢磨地上的刀痕。
他衣服纯黑,本来不算白的皮肤,在衣物的映衬之下,要显得白皙不少,尤其是压着膝上刀身的那两只手。
这样的他,垂下头去之后,就像是一座已褪去了人类的软弱,坚硬而无声的雕像,像是已经与这院子里的水井,落叶,树影,阳光,相伴了漫长的时光。
方云汉察觉他好像回到了近似初次见面的状态,有些讶异,多看了他一眼。
护龙山庄的四大密探虽然各有偏重,但是,天、地、玄三者,都是经过了全套的密探培训的,在隐忍情绪这一点上,可以说都有经过足够的磨练。
只不过,最近归海一刀先遭大败,之后所遇到的事情,又都是跟他心目中最看重的父仇相关,所以才会屡次情绪失控。
如今在外力的强制介入之下,他不曾修炼雄霸天下,反而有足够的时间沉淀心绪了。
萧王孙看见归海一刀的表现,不自觉的捋了一把胡须,转过头来,问道:“刀谱何在?”
“在这里。”
屋子里传来少女的嗓音,黄雪梅捧着那一卷白绢走出门来。
她走到方云汉身边,把刀谱递过去之后,微微低头,轻轻嗅了一下,没有从方云汉身上闻到血腥味,这才有点放心。
小姑娘刚才留在这里的那段时间里,已经从上官海棠那儿,了解到萧王孙的名气、事迹,刚才看到萧王孙胸口全是血迹,而方云汉又换了一身衣裳,就担心自己家师父也伤得不轻。
方云汉不曾在意黄雪梅的小动作,把刀谱抛给萧王孙,说道:“以你的刀法造诣,即使是重伤的状况下,也不至于会被刀谱影响心性吧?”
“阿鼻道三刀。”
萧王孙展开刀谱,语气中有些追忆往昔的感慨,说道,“其实,老夫当年看过这门刀法。我与归海百炼第三次交手的时候就交换刀招,随后他就提到了阿鼻道三刀。”
“只是这门刀法,必须深仇大恨才能入门,且比雄霸天下更险,然而我们两个的人生,都算顺风顺水,他练雄霸天下已经是强行为之,哪里积得起更浓厚的恨意?”
萧王孙的声音渐渐微弱,精神开始专注于眼前的刀谱。
虽说他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遍,但是那时候的眼界见识跟现在相比,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而且那时,他其实是抱着一种警惕、排斥的心态去看这门入魔之刀的,自然没有现在这般从容细致。
方云汉没有打扰他,转而看向上官海棠那边。
凌霜心剑和那块石碑,被带回来之后都是直接放在马车旁边。
那把剑就算是无人触碰的时候,直接插在地上,也一直散发出淡蓝色的荧光,剑身的材质在这种光芒的映照下,越来越像是白玉打磨而成。
“那就是凌霜剑吗?”
上官海棠并非剑客,也没有什么称霸天下的雄心,即使是三大神兵之一放在面前,也就是好奇了一会儿,倒是旁边那块石碑上,隐约间有许多细小的字迹,她就靠近了几步去看。
那石碑上字迹微小,石碑的一面就刻下了数千字,其中还夹杂着许多人形图案,那些图案,有的看起来是指法,有的又是掌法,还有的则是剑法。
见识广博的上官海棠只看了其中几个图形,就已经察觉这些招式的外形,风格迥异,有时候上下图形之间,甚至南辕北辙,看不出有任何联系。
使人疑心这是不是留下石碑的人,胡乱弄了一些零散招式,故意误导后来者。
她皱了皱眉就将注意力放在那些文字上,碑上右起第一列,仅有五个字,也正是这套武功的名字。
“天意四象诀?是百年前那位凌霜剑主的成名绝学?”
回忆起这一点,上官海棠连忙退后两步。
天意四象诀,虽然最近一次是在凌霜剑主手上显露神威,但其实,按照护龙山庄所搜集到的记载,这门武功,最早在六百年前已有显迹,来历莫名,甚至有传言,是一代奇人得天所授。
而是寻常武学也就罢了,如这等心法招法样样俱全的绝世神功,岂容旁人多加窥伺?
然而,她才一退开就察觉方云汉已经站在她身侧,且开口道:“退后做什么?想看就看看清楚啊。”
上官海棠偏过头来,提醒道:“这是天意四象诀。”
方云汉满不在乎的说道:“左右不过是埋在地底下上百年的几行字罢了,不必如此拘束,你如果能看出什么来,大可以跟着练一练。”
上官海棠听罢这话,忽然发觉自己心中竟然没有太多惊讶的情绪。
毕竟与方云汉之前干过的那些事情比起来,与旁人分享一门神功,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
倒不如说,在她内心深处,方云汉会说出这番话来,才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上官海棠思考了片刻,仍旧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别看了。”
方云汉:“嗯?”
上官海棠解释道:“你身上功力气机圆融,不动手的时候,神韵分毫不漏,想必是练过的武功,都已经达到出神入化,进无可进的层次,自然心有余裕,可以涉猎更多。而我师门心法远未大成,若是贪多,只怕反而分薄了心力。”
方云汉大摇其头,道:“世上有博而不精者,未闻有不博而精者。天下武学本来都是一家,只要不是明显相克的,都可以互为参照,共谋进展。真正分薄了你心力的,不是不同的武功,而是武功之外的事物。”
“说的好!”
萧王孙卷起了刀谱,闻言赞了一声,也向上官海棠说道,“其实,在武学,或者在武学以外的其他学问里面,有一个道理是通行不悖的,在前进的过程中见到了一样新的事物,未必就要全盘接受,且否定自我原来的根基。”
“只要善于见其长处,哪怕是一万字的神功图谱之中,你只觉得有十个字与你所想,不谋而合,或能发你深省,那你只学这十个字,也不枉了。”
说着说着,萧王孙叹息道,“江湖中懂这个道理的人,实则不少,却苦于找不到真正可借鉴的东西,各门各派对自家秘籍严防死守,有时候哪怕是一页残谱,无意间流泄出去,也要大肆追索。”
上官海棠说道:“各家武功,大多都是历代先辈心血凝结,看到宝贵,亦是人之常情。”
“正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也从未苛求。”萧王孙萧索道,“只是,一个个都固步自封,又怎么才能有进步?”
帝王谷虽然神秘,但历代帝王谷传人年轻的时候,也会在江湖中走动,只不过多以化名、易容。
很多人觉得帝王谷主闭门造车就有神功成就,是家族天赋,可又有谁知道,神功固然是有,但是这些神功能够练成,有时还是要依托于人生的磨炼。
萧王孙对于武功的态度,其实要比绝大多数江湖中人开明的多。
这些年,铁胆神侯七闯帝王谷,明知彼此为敌,萧王孙有时候还是会与他共同探讨,他的性格,从中已可见一斑。
他道:“你看百年前,是何等武学盛世,其后数十年,江湖时局渐稳,各大门派又有了足够的底气来死守自家秘传,武学繁荣的程度不进反退。正是不懂交流,不愿分享的原因。”
“终究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相互信任。”上官海棠心中也有所感触,道,“若真是武学交流,谁能保证各家给出的秘籍价值一致,谁又能说清自家获得的进步会比对方更多,人总是不肯吃亏的。”
这年纪轻轻的女子,在护龙山庄的培养下长大,却从来是满腹忧思,少见吐露,“不止江湖,朝堂之中也是一样。东厂当道,蒙蔽皇上,忠良之士往往都成了吃亏的一方,时间长了,又哪里还有忠良。”
“想不到你们两个年纪差这么多,倒还挺聊得来的。”
方云汉笑了一声,“但是你们两个也都有一样的缺点,既然心里想要改变,又何必优柔容情,顾虑太多。”
萧王孙并不赞同:“如果做事全无顾虑,肆意妄为,那稍有不慎,就会沦为魔头狂枭。”
上官海棠初时只是不语,却忽然心中一震,脱口而出道:“一个月后的京城之会……”
她紧盯着方云汉,像是要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一个答案。
方云汉微笑道:“你想问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呢?”
上官海棠怔了怔,视线低落下来。
“任何人想要做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去做,我早就说过,你该以自我为主,不要总是把自己的追求寄托在别人身上。”
方云汉的话语中并无斥责之意,反而显得很是柔和清澈,轻笑道,“我到这里来,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萧王孙若有所思:“那你想做什么?”
“我?”方云汉低下头,摸了摸身边黄雪梅柔软温暖的发丝,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是想让大家都活的……热烈一些。”
“就先从这江湖开始。”
天上日光正媚,上官海棠垂手沉思。
成是非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堆纸笔,本来坐在桌前,此时听到了外面的话,莫名的抬头发起呆来。
归海一刀已经看完了那道刀痕,转头看去。
黄雪梅觉得今天本来就有些热,师父的手掌更暖,就借着仰头乖巧看过去的动作,悄悄避开了方云汉的摸头。
萧王孙抬头看天,无声轻笑,笑得很浅,很不易察觉。
他在日光竹风下想:老夫已老,但是这些孩子,会把这段话记很久吧。
………………
今昼已然过半,距离京城那场约定,还有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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