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方云汉抚着一棵树,张口说话的同时,一团团的热气从口中喷出,遇冷凝结为雾,有几缕雾气触上了树干,使得树身上更多了几许湿痕。
距离方云汉抵达伏虎镇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三日。
那天摧毁红莲石雕时所受的伤已养的差不多了,这日晨曦未露,他就已经站在营帐之外。
抚着树干的手松开,方云汉走入林间,一双靴子踏碎了覆盖着厚厚夜霜的几片枯叶,白色的寒霜颗粒跟那些被冻脆了的枯叶碎片,沾上了靴子的边缘,又在下一步迈出去的时候,被别处的枯叶刮蹭掉。
从营帐向北深入了约有三十步,他停在了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底下。
这棵树,枝头上的叶子已经落光,前方大大小小的树木也基本都是这样。
但,没有了叶子的点缀,每一棵树上却至少都多出了三五根利箭为饰。
羽箭射中树木的声音时时响起,密集的像是漫天飘洒的雨水打在鼓面上。
有足足五百名神箭手,正在林中训练。
在大齐的北方边境,冬天来得比其他地方更早,去的也更晚,漫长的冬季,常常伴随着大雪和寒风。
所以,如今虽然还只是九月份,伏虎镇外的气温已经可以跟东海郡的三九寒冬相比了。
这样的天气里面,弓箭手的状态当然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羽箭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受风的偏差也会更大。
不过,在这林子里发射的每一支箭,仍然精准的射中了树身上的一个个记号。
方云汉看了一会儿,赞许道:“不错,可惜只有五百人。”
“这五百人,已经是我能调度的所有兵力之中选出来的精锐,一大半都是刚从铁衣城赶过来的。”
丰子安来到方云汉身边,一边看着那些弓箭手的练习,一边说道,“其他人都达不到这个水准,到时候只是浪费了珍贵的符箭。”
方云汉问道:“青山道长他们,制作了多少符箭了?”
丰子安道:“我今天凌晨的时候刚清点了一下,已经有一千五百零三支。”
方云汉说道:“伏虎镇中的幽魂也只有九百多个,这个数量的符箭,够了吧?”
“还差不少。”丰子安摇头,对上方云汉不解的目光,解释道,“其实,平日里打仗的时候,十支箭里能有一个成功杀伤敌手,就算是幸运了。就算这五百人全都是神箭手,也难以保证他们解决一个幽魂只需一箭。”
他思考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一种能让外行人最容易听懂的说法,道,“就说一个最浅显的问题吧,五百人一同发箭,即使他们每个人都能正中自己的目标,也无法保证他们每个人选的目标都是不同的。”
“就是说到时候可能会出现一个幽魂附体者身上,同时插了三四根箭的情况。”
“另外还有站位之类的问题。”
丰子安手上比划了一下,“要想保证精准度的话,弓箭手必须接近到一定的距离,此种情况下,他们的第一波箭雨,肯定只能杀伤最外围的幽魂,到时候内部的幽魂定会发动反扑,或者干脆自杀,舍弃躯体,化作更难被射中的黑气。”
方云汉沉默了一下,他在上回穿越的时候所得到的兵法谋略,更多讲的是如何兼顾天时、地形、人心,达成兵力调度上的最优解,从大局上获得优势。
关于具体的弓箭刀枪在战争中的损耗、使用效率,这些应该是基层将官负责的东西,却是没有说的太详细。
毕竟这些东西,所处时代不同,人员素质不同,器械质量不同,都会导致很大的偏差,是没有一个固定标准的,都需实地实时查询,才能了然于胸。
方云汉想着,把一根手指点在自己身边这棵树身上,感受着那股冰凉,道:“那你觉得,大约要有多少支箭,才能开始围剿?”
这三天之中,丰子安自己也针对这方面的问题仔细推敲过数十次,此时闻言,脱口道:“至少要五千支。”
他补充说明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些幽魂的特性,一旦他们变成那种模糊黑气一样的状态,就算是神箭手,能射中他们的机会也会大大降低。所以我们务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他们最大的伤害。”
“甚至就是要第一波箭雨,让每个幽魂身上都插一箭才最好。”
“我是准备,到时候调拨一部分符箭给其余弓兵,他们射的不如神箭手精准没关系,只要让第一波箭雨的密度足够大就行。”
丰子安握拳空挥了一下,似乎对自己这种设想十分期待,且为之振奋。
从这些死灰肤色的怪物第一次出现开始,丰子安就跟他们有了接触,而从塞外游骑到伏虎镇居民的这个过程中,丰子安的心情是越来越沉重的。
在刀兵、火枪等手段都使过,击倒了前一批躯壳,却害了另一批无辜的时候,丰子安表面上还能维持镇定冷静的模样,心中却多少有些想要自己先死、以逃避绝望未来的那种自暴自弃的想法。
试想一下,一群根本无法消灭、不断更换躯壳的敌人,甚至会将本该被保护的百姓化为死敌,把身边受伤的战友化为怪物,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整个大齐都一定会受到难以排解的恶劣影响。
而如今,虽然还没有彻底解决这批怪物,却至少已经有了明确可以针对的方法。
这怎能让他不兴奋?
“五千支,也就是说还要七天。”方云汉的手指一点点陷入树干,沉吟道,“刘青山之前说,只要三天时间,有歼灭敌人的把握,看来也是跟我一样,不懂沙场用箭真正的算法。”
“是。”丰子安点头,“我之前已经跟青山道长聊过这件事情,他也表示,愿意继续再制箭七天。”
方云汉说道:“他们绘刻符咒好像要用到一些特殊材料吧,光是之前带的那一批,够吗?”
丰子安应道:“他们用的主要材料,原来是变异生物的血和骨头磨成的粉末,我已经通知各地官衙,将他们当地捕杀的变异生物,暂且调来。龙山他们去负责这件事,应该足够。”
龙山就是那三名黑衣龙卫中,领头的一个。
“嗯。”方云汉听着,陷入树干的手指一勾,抠下来一块树皮,道,“将军若是这边没有什么要事,跟我一起去青山道长那边吧,我有件事情想请他确认一下。”
丰子安已经从龙山他们那里得知了方云汉的一些事情,更感佩他直入伏虎镇那一战的威势,满口答应道:“这里让他们自己训练就行了,方先生有事要说的话,我们这就一起去。”
他们两人转向营帐的方向,却没有直接去刘青山所在的军帐,而是先靠近了伏虎镇那条中线大路,在路边上折了一根树枝,然后才去见刘青山。
因为刘青山多次声明,关于独门秘法,不可轻显,所以他们两个并不入帐,而是唤刘青山出来相见。
“我想请道长看一看,这两件东西的寒气,是否有哪里不同?”
方云汉开门见山,把树枝和树皮交给刘青山。
两件东西刚入手,刘青山并未感觉到异样,但是看方云汉说的郑重其事,他思量片刻,左手托着那两块物件,右手以拂尘柄在其上点点画画,心中默念咒语,运用了一道抛舍外在形貌,只观其中气机流转的咒法。
咒法一成,这两件东西在刘青山眼中,就变成了两团光雾。
老道士口中轻语:“也就是木气、寒气,至于其他的……”
他看了又看,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左手一抖,抛了那块树皮,只看树枝,道:“这树枝之中,有一丝新近渗入其中的阴煞。”
“这根树枝是从哪里弄来的,是那些幽魂所在的地方?”
方云汉摇头:“只是在伏虎镇外的路口,随便一棵树上折下来的。”
“这?!”刘青山一惊。
那个路口,距离幽魂聚集的地方至少有九十步左右。
“阴煞?”丰子安说道,“其实就在你们来之前,这里发生过四面冷风都往伏虎镇中聚集的怪事,应当就是道长所说的阴煞,这树枝里面的,也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吧。”
“不。”刘青山笃定道,“阴煞之气跟草木生机是天然相斥的。如果只是混在风中吹过的话,是不会这么容易沁入其中的。这应该是有一股阴气在以更深沉,更隐秘的方式运转时,逐步渗透进去的。”
“况且,我是最近这三天才感觉到有异样。”方云汉指了一下地上那块树皮,道,“如果是因为三天前的那场风,那么这树皮里面应该也有阴煞之气才对。”
刘青山有些惊异的看了方云汉一眼。他一个修术法,还得仔细施术才能观察出来,对方居然只凭直觉就能做到,这人在武道上的修为似乎比他想的还深。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方云汉根底的时候,刘青山快步出了营帐,走到有许多士兵把守的路口,左手掐了一个剑诀,在自己眼前抹过,双眼中泛起了一层异芒。
他法眼观瞧,一望惊心,道:“他们的阴气……怎会?!”
丰子安急切问道:“莫非他们又聚拢了更多的阴气。”
“没有变多,但是,这精纯的程度,与三天前相比,已全然不是同一个层级了。”
刘青山闭上眼,手掌在眼皮上轻轻盖了一下,缓解些许酸涩感,道,“阴气精纯之后,他们的杀伤力会有明显提升,且对术力的感应也会变得更加敏锐,如果不是从树枝发现端倪,直接运用了最精微的法眼之术,仅以普通术法探查,甚至可能察觉不出异样。”
丰子安郁郁道:“若是这样,符箭还能将他们消灭吗?”
“这倒不必太过担心,贫道刚才那一眼看去,他们中绝大多数还没有越过那层界限,一箭足以。”
刘青山愁眉不展,“但贫道也实在想不到是什么功法能让他们有这么大的进步,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现在制作的这种符箭可能真的会失效。”
“也就是绝对不能拖了。”丰子安肩背一挺,眉宇之间虽然还是皱着,却换了一副刚毅的神情,道,“那就拿这一千五百箭搏一搏。”
跟这些幽魂有关的事情屡屡超出刘青山认知,他之前一些隐秘的盘算也全都打消,现在一心只想干倒他们,便执礼道:“贫道等八人也愿略尽绵薄之力,少说也能阻断百余幽魂逃窜之路。”
丰子安道:“那我这就去调集人手,分配符箭,准备急攻。”
“慢。”方云汉在风急火燎准备离开的丰子安肩头上拉了一把,道,“既然是准备行险,那就更不能躁进。”
“不如……”
一刻钟后。
伏虎镇那条中线大路上,方云汉、公孙仪人,带着十几个士兵走向聚集在一起的活死人。
随着他们的靠近,最外围的那些活死人纷纷发出闷在喉咙里的低吼。
“我来找威虎王喝杯酒聊聊天而已,不必这么紧张吧。”方云汉的声音清晰地送入人群之中,“况且,你们戒备与否,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人群深处,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听到朱可用慢悠悠说道:“你们退开。”
数百活死人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路,方云汉带人一路走到朱可用身前。
那十几个士兵在众多活死人目光环伺之下,十分紧张,连忙把酒坛,酒壶,茶杯,桌椅放下,浑身紧绷着,匆匆离开。
这里正常的活人,就只剩下方云汉和公孙仪人。
公孙仪人解刀拄地,随意的站着。
方云汉则坐在了朱可用对面,他们中间已有一张方桌,桌上美酒尚温,从壶嘴里散出一线热气。
朱可用今天像是反应有些慢,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道:“你要干什么?”
“我已经说了,来喝酒聊天啊。”方云汉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朱可用面前。
他做的这些动作都很寻常,但是因为三日前那一战,这些幽魂对这两个人不敢有半点轻忽。
朱可用身后的七个太保,有六个紧盯着方云汉,一个盯着公孙仪人,生怕两人有哪一个发动攻击的前兆被他们漏看了。
而周边所有活死人,也都转过来死死盯着这两人,只有外围一小部分还看向路口那边。
朱可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幽魂附体之后,体温与死人无异,不怕是什么毒酒,也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他装模作样的抿了抿唇,心中还在不间断地诵读《空蒙迎神咒》的总纲。
好在他作为三百六十五活死人所处方位的中心,要等待神恩入体的特殊个体,只需不断诵读总纲,也不要求心无杂念,才能尝试心分两用,应付突如其来的方云汉。
他握着小半杯酒:“你要聊什么?”
方云汉也喝下了那杯酒,舒适的吐了口气,又拿起了酒壶,道:“当然是聊聊怎么处理你们这些人。”
他的口吻仿佛是在对待一堆草人木偶,四周气氛顿时紧绷,拥有清醒意识的六个太保各自紧了一下手中兵器,断腕的二太保亦给手腕上绑了两把镰刀,闻言,略微抬了一下。
但没有哪一个轻率开口,阻止方云汉继续说下去。
“之前的约定形成的只是一个僵持局面,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对峙下去。”
又一杯酒倒满,方云汉平稳的端起来,道,“所以,这几天我跟丰子安他们商量了一下,如果你敢保证不伤害大齐子民,我们可以让你们安稳的离开伏虎镇,出铁衣城,入北漠去。”
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朱可用手里的小半杯酒顿在半空,因为心分二用,竟不由得顺着方云汉的话去思考这种可能性。
如果方云汉还是之前那套有机会合作的说法,朱可用是半个字也不会相信的,但是提到北漠的话,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大齐从立朝开始,至今三百多年,跟北漠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但没有哪一个时代,有超过三十年真正的安稳。
北漠王庭那里,不管是哪一个部落兴盛,夺了大可汗之位,总是觊觎大齐的膏腴之地。
这争斗一代代延续下来,两者之间的普通百姓或许大多都没有直接仇恨,但只要提到对方,必然生出一种近似于本能的反感。
在朱可用心目中,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热血未消的海皇,不会愿意跟这些幽魂安然共处,但放这波幽魂去坑害北漠人,确实极有可能。
脸谱老者陷入沉思,而坐在他对面的方云汉,一杯接着一杯酒喝下肚,身体周围渐渐散开了一层热气,奇异的燥热感,没令心分二用手持温热酒杯的朱可用有多少注意,那些比朱可用弱小的幽魂,却更加敏锐。
他们纷纷感受到了那种似有还无的热气在身体周围徘徊,原本还看向别处的一部分活死人,也全都扭头面朝方云汉,压抑着对这种热力的反感。
因为朱可用的命令他们不能顺着本能的反感,去撕咬方云汉,在压抑自我的过程中,郁怒更深,已经完全分不出精力去注意别的东西,暴虐而片面的思维中,充斥着方云汉的身影。
一边默念咒语一边思索的朱可用,忽然察觉那三百六十五个被他下了死命令,一心一意只念咒的幽魂有所异动,当即回过神来。
他这一惊醒,立刻察觉到四周弥布的那种异常热力,更恍悟了刚才方云汉提议中的一个关窍。
“你说不伤大齐子民,你要孤王怎么保证,才会相信我以后一定不伤害大齐百姓?”
朱可用一声质询,却见方云汉叹息道:“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是你们之前没伤过大齐百姓,我可能会同意让你们入北漠。”
朱可用叱道:“你……”
“而现在的你们,已注定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方云汉右手酒壶落地,左手酒杯弹出。
朱可用大喝一声,三日之间,几度纯化精炼的阴气汹涌而出,手里小半杯酒刹那冻裂,一掌击碎飞来的酒杯,连面前的木桌也被他这一掌之力腐蚀化灰。
也在同时酒壶触及地面,清脆碎裂。
箭声大作。
不是来自路口那丰子安所在的营帐,而是从这条大路两边,那些屋舍建筑的间隙之间射出。
当初丰子安接应残余镇民出镇,是从大路走的,白无过入镇救走金色秋,是从大路走的,三天前那一战,众多士兵还是从大路来的。
可是,对于包围了整个伏虎镇的边军士卒来说,要进入这个镇子,从来不是只有一条路。
数百名弓箭手趁着所有活死人注意力都被方云汉吸引的时候,已经从其他方向潜伏至大路两侧。
霎时,两片箭雨如蜂群,从两侧盖落。
数百支符箭的尖端,在靠近这些阴气深重的幽魂之时,被激发出了金色的火光。
在扬起头颅的二太保眼中,数百流火坠落,金铁入肉击骨之声,闷闷传遍周遭。
几百名活死人齐声惨嚎,惊动镇外林子里飞起一群耐寒的变异白羽鸟雀。
白羽惊飞起,污血洒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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