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情诗与剑榜》第527章 张九龄与不梳头少女

    虽然“老头”与“少女”之间差别太大,但要说完全联系不到一起来,也不对。
    屈原是老头吗?
    当然啊,两千年前的老头啊!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那些妖艳贱货妒忌屈原我的蛾眉细长而秀丽,倒打一耙,反而造谣诬蔑说我妖艳淫荡!
    不知道是不是屈大夫给中国诗坛起了一个“坏头”,后世中国文人竞相效仿,中间的曹植不是老头暂且不提,梁武帝出场太多了也不再赘述。
    直接来到大唐,“王杨卢骆”,王勃早死就算了,卢照邻、骆宾王,活到现在肯定是老头子了吧?这俩人出现在一首诗里是什么画风?
    骆宾王是“品如”,卢照邻是“洪世贤”,共演一出“回家的诱惑”!
    不信?
    你看骆宾王的:“
    ……
    莫言贫贱无人重,莫言富贵应须种。
    绿珠犹得石崇怜,飞燕曾经汉皇宠。
    良人何处醉纵横,直如循默守空名。
    倒提新缣成慊慊,翻将故剑作平平……”
    大意无非是洪世贤你这个见异思迁、脚踏两只船的渣男,有了艾莉就忘了老娘我,甚至还把品如我的衣服给艾莉穿!
    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然骆宾王也不是闲得蛋疼就给卢照邻写“回家的诱惑”的,起因是卢某人有个项号郭氏,但卢照邻始乱终弃另结了新欢,抛弃已怀孕的郭氏两年音信全无。骆宾王打抱不平,就用郭氏的口气写了这首诗给好友卢照邻。
    卢照邻收到之后,羞愧不羞愧不得而知,但可能会对骆宾王说一句:“……你……好骚啊!”
    同时期有张柬之的“南国多佳人,莫若大堤女”,陈成当着他孙子张愿的面仿作过一首。
    再如之后的朱庆馀说过太多次也不再提,关键是被他戏称为“公公婆婆”的张籍,自己也有cosplay中年妇女的瘾,还特么是那首鼎鼎大名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特么不就是妥妥的婚内出轨嘛!
    这一老一少的风骚互动,完全可以和徐志摩与林徽因老爸林长民互写情书媲美,那时林长民以“苣冬”署名,唤徐志摩为“仲昭”,徐志摩自己交代说二人“假通情书,我算是女的,一个有夫之妇,他装男的,也算有妇之夫,在这双方不自由的境遇下彼此虚设通信讲恋爱,好在彼此同感‘万种风情无地着’的情调”。
    这么看来,从先秦到近现代,中国人无论老小,这种装女人的“反串”行为绵延不绝啊!
    看了这么多例子,不妨拿一道习题来练习一下:
    槿花朝开暮还坠,妾身与花宁独异?
    忆昔相逢俱少年,两情未许谁最先。
    感君绸缪逐君去,成君家计良辛苦。
    人事反复那能知,谗言入耳须臾离。
    嫁时罗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难托。
    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这是一首弃妇诗,妻为夫所弃,而妻仍表忠贞——看得出来是谁写的吗?
    先不急着公布答案,而要回到陈成的这首诗上,他说自己这首“半月不梳头”的女孩诗写的是张九龄,因为张九龄同样继承了从屈原、曹植以来的这种创作习惯,爱使用“比兴的手法”啊!
    我明明要说的是这件事,可我偏偏不说这件事,而要从别的事情入手,拐弯抹角地说我想说的事。
    他用丹橘、兰花、桂花……等等来施展“比兴大法”的例子都说过,那“美人”呢?
    事实上和张柬之一样,这个“张丞相”也不老实,代表作的八、九、十3首诗,都是“伪装”一个美人写的。
    单说第十首:
    汉上有游女,求思安可得。
    袖中一札书,欲寄双飞翼。
    冥冥愁不见,耿耿徒缄忆。
    紫兰秀空蹊,皓露夺幽色。
    馨香岁欲晚,感叹情何极。
    白云在南山,日暮长太息。
    看到了吧?这首诗,无论是口气、内容,乃至女孩子对美好爱情的向往,都和陈成、窦明的诗作十分相似!
    张九龄自己都愿意假扮女孩,为什么我说我诗里的“女孩”是张文献公,你们要不高兴呢?
    大诗人们不是变态,反串都是有目的的。张柬之的女孩诗是传统,他们当地民歌都是这个路数;骆宾王是打抱不平;朱庆馀是想从张老师那里套一套考试情况;徐志摩林长民是写着好玩,而且他俩真的好骚。
    但是屈原、张九龄加上没有公布答案的那位,则是另一个路数。
    前半部分塑造了一个弃妇形象,那是个禀性高洁的美人,本与“灵修”有约,但因美貌见嫉,被众女诋毁,从而被灵修疏远。屈原以此来写自己与怀王间的关系,以男女喻君臣。
    张九龄在前面几首用丹橘、兰、惠、桂、竹花、珍木、凤凰、鸿雁、翠鸟来比喻君臣关系,到了这一首“汉上游女”诗,自然不会是老头当久了,想当女孩,而依然是一首继承了屈原“香草美人”传统的,比喻君臣关系的诗!
    他讲述着自己高尚情操和人格,不懈的功业追求,对谗佞挤兑的蔑视,对忠信被弃的不平,对李隆基——
    那个他无比忠诚的君王的怨怼!
    李隆基啊李隆基!
    李林甫那些人,究竟是哪里好!你非要用他来取代老夫!还让这个文盲穿我的宰相衣服!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老夫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啊!
    你可知道,我直到死,都一直望着长安方向,等待着起复的消息!
    可是没有!
    没有!
    你,终究还是忘了我!
    忠贞之人总是相似的,奸人则各有各的奸。
    前面那首未署名的诗,作者是谁呢?
    大名鼎鼎的拗相公,“vans”王安石是也!
    看到了吧,比张九龄还要严肃古板的王安石,同样会写女子诗!
    谈起王安石,就不免谈到王安石变法。
    加上这个背景,再看这诗,是不是更加明了了一些呢?
    王安石也是借弃妇之口,埋怨宋神宗在变法之事上“负了他”啊!
    有多少风景的描摹只是被贬一路的见闻?有多少莺燕蝴蝶的赞美只是托物言志的载体?男子作闺音,绝非只是单纯的为弃妇抒不平。以闺音来抒发自己的郁郁不得志,既符合了含蓄这一审美诉求,又表达得恰如其分!
    不被皇帝赏识的士人,不正如不被丈夫所宠爱的妻子,与恋人千阻万隔的少女吗?
    所以,陈成我这首看上去“小家子气”的诗作,实则蕴含了一个深刻、沉郁的主题!
    生来最不耐离愁——
    张丞相少年时代就有大志,以国家为己任,他其实是不想远离京畿的,可是在历史上,他可能和苏轼一样,是被贬、被“劝离”京畿次数最多的名臣。
    开元四年他就因为“封章直言,不协时宰”,招致姚崇不满,去官归养。
    开元十四年张说罢相,被指亲附张说,要调任外官,“不耐离愁”的他干脆表请罢官,当然未遂,而是改任洪州都督,又转任桂州刺史、岭南道按察使。
    开元十九年第三度入京后,张九龄执掌宰相权柄,可是到开元二十五年便被降职担任荆州大都督府长史。
    他的心思,一直在帝国的中枢,可是却屡屡被打发到天南海北之地,真正能实现政治抱负的时间少之又少。
    如此苦闷、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可不要“尽日娇啼倚画楼”吗?
    读者觉得“娇啼”有辱先贤,实际上这也与他组诗中的章句相呼应:
    “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浩叹杨朱子,徒然泣路岐。”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永日徒离忧,临风怀蹇修!”
    “抱影吟中夜,谁闻此叹息!”
    “冥冥愁不见,耿耿徒缄忆。
    ……
    白云在南山,日暮长太息。”
    “朝阳凤安在,日暮蝉独悲。
    ……
    天壤一何异,幽嘿卧帘帷。”
    光是这组诗里,张丞相在去职之后,就不知道长叹、忧愁、悲泣过多少回!
    可是即便是哭泣,那也不是一个弱者无助的哭泣,而是为国家殚精竭虑三十余载的老臣的英雄泪!
    邻舍女儿竞相笑——
    当真只是邻居无知女孩子的嘲笑吗?
    不是的。
    当初与张丞相最接近的人是谁?
    奸相李林甫啊!
    当初中书令张九龄、侍中裴耀卿、李林甫同时拜相,三人之中,不论权利还是资历,李林甫都逊一筹,只能居于第三的位置。因此,李林甫在喜登相位之余,不免心怀歉憾,愤愤不平。以后的君臣决裂,这位“口蜜腹剑”“性阴密,忍诛杀”李丞相居功至伟。等到张九龄身死万里之外,李丞相未免喜笑颜开,同时弹冠相庆的,免不了他的那些党羽狗腿,大家在一块自然竞相“得意地笑”了!
    至于最后一句“奴家半月不梳头”,字面意思自然是“女为悦己者容”,没有心爱的人在,梳妆打扮也没有意义,同时也是使用了中“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典故。
    借“不梳头”的“首如飞蓬”,含蓄的表达后面“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的痛苦!
    为了你啊,头痛脑胀也心甘情愿!
    这方面有发言权的,自然是孟夫子。
    、、、……
    他的诗作,全程记述了张丞相被贬荆州的始末,堪称。
    其中的心路历程、情绪变化,也很意思。
    在起初的诗作中,孟夫子对张丞相的到来欢欣鼓舞,认为不过是“三落三起”的又一次“磨砺”而已:
    共理分荆国,招贤愧不材。
    召南风更阐,丞相阁还开。
    ……
    日下瞻归翼,沙边厌曝鳃。
    伫闻宣室召,星象列三台!”
    把张丞相与皇帝的矛盾以为不过是小夫妻闹矛盾,“冷却一段时间不就床头打架床尾和了嘛”!
    所以你看他最后“伫闻宣室召,星象列三台”极其乐观,就好像张丞相刚到荆州,马上李隆基就像汉文帝召唤贾谊一样“宣室接见”“夜半虚前席”,然后张丞相又位列“三台”了。
    这时候的张丞相恐怕也跟孟浩然一样的心态。可是等来等去都没有音讯,终于知道自己是被彻底抛弃了!
    所以到孟夫子离开荆州回襄阳前的最后一首诗,语气、心态一下子就大不一样:
    “欲就终焉志,恭闻智者名。
    人随逝水没,波逐覆舟倾。
    想像若在眼,周流空复情!”
    逝水、覆舟,终、没、倾、空,怎么看都不像是好词,充斥着悲观失望的情绪。
    这首既像是孟夫子对张丞相仕途终结的惆怅,又像是对自己生涯尽头的挽歌,最终也一语成谶。
    那个被他们想象着很快就会回来道歉、挽留、和好如初的负心人,终究只能“想像若在眼”了。
    最注重风仪的张丞相能“半月不梳头”,实则是在表现他在回京无望之后,无声的抗议与悲鸣啊!
    奸臣当道,混沌即将吞噬光明,即便举世皆浊,我独清——
    又有什么用处!只能徒增更深一层的凄凉!
    陈成语气低沉地将这首闺怨诗重新解析完毕,河中央静悄悄的,窦明甚至因为忘记给手中的长篙使力,竹筏险些顺水漂流而下。
    手忙脚乱地稳住,这才没有人仰船翻。
    当你重新审视这首诗得时候,如何还能向邻家女儿一样“竞相发笑”?
    如果我们也同样发笑的话,那岂不成了李林甫那样曲意谄媚、狼心狗肺之徒了?
    “陈郎君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豁达的境界,如此忧国忧民的胸襟,当真让我辈汗颜!”窦明长叹一声道:“窦明,甘拜下风!”
    陈成真真衣襟,平静道:“*******,岂因福祸避趋之。”
    这是对张丞相一生的概括,也是陈成应该奉行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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