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逐录》第一百零七章 为贪花酒废诗书

    思酒只觉头顶一阵寒风笼来,心知不好,急使一招“神龙摆尾”,头颅一转,险险避了开来。蔚无瑕见一掌不中,又生一计,忽然缓缓出掌,悄无声息地印上了思酒的胸口。这分明是欺负思酒眼瞎了!
    只听一声沉闷的着肉声,思酒再也避无可避,“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一身雪白衣衫尽皆染红,胸口已受了蔚无瑕重重一掌!
    蔚无瑕冷哼一声,正想转身离开,手臂上却传来了一阵束缚感。蔚无瑕不耐烦地回过身来,却见花思酒倒在地上,面色苍白,鲜血从他嘴角一滴滴地滴到地上,胸口晕染的血渍在雪白的衣衫上一圈圈扩大,他的手上,却还是死死地拉着五彩线。
    蔚无瑕不耐烦地又拍出一掌,拍在了思酒瘦削的肩胛上,只听“嘎啦”一声,思酒的肩胛骨似是碎了。
    蔚无瑕感到束缚住自己的力量还是没有消失,不禁有些纳闷,于是又像玩玩具似的,向思酒拍出了一掌。
    醉生目睹思酒被蔚无瑕重伤,心如刀割,就要向花思酒奔来!
    花思酒像是听到了醉生这边的动静,一张被血染红的脸转了过来,那双本来清澈温柔的眼睛里此刻血丝遍布,显然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他忽然伸出舌头,上下排的牙齿紧紧地抵在舌头上,醉生目睹花思酒的动作,霎时间如坠冰窟,她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要管我,否则我就自尽而亡!
    醉生的脚上如有千斤之重,她痛苦地停下了脚步。
    此刻,在思酒的心中,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是向无愿草许下愿望!
    不可让蔚无瑕的狼子野心得逞,不可让武林奸邪当道,是非不分,不可让孩子们以为善恶无报。
    那是思酒的愿望。
    那是思酒的愿望!
    醉生死死地盯着掌心的无愿草,她依然是那么娇艳欲滴,含苞待放,像是没有被人摘下一样。
    如何才能让她盛放?如何才能对她许下愿望?
    没有愿望的人,才能对无愿草许下愿望。
    没有愿望的人,才能对无愿草许下愿望!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对无愿草许下愿望?
    可是,她有愿望啊。她希望她的思酒哥哥永远平安健康,她希望她和思酒哥哥能够长相厮守,一起骑着胭脂兽在大草原上漫步。她希望天底下不要有蔚无瑕这样的人,希望天下太平,武林热闹,百姓安乐。
    她有这么多的愿望,如何是一个无愿之人,对无愿草许下愿望?
    醉生痛楚地流下眼泪。
    她恨自己的无能。
    “烧了无愿草,醉生姐姐!”
    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穿越纷飞的战场,传入醉生的耳朵。
    醉生闻声望去,远处,完颜宓将一名销魂殿弟子迷晕后,定定地看着自己。浓烟滚滚中,完颜宓的眼睛亮得惊人,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说:相信我!醉生姐姐!
    烧了无愿草?!完颜宓是要自己将无愿草丢入火中么?
    这怎么可能?!
    无愿草是他们打败蔚无瑕的最后一个希望,也是唯一一个。
    如果将无愿草丢入火中后,无愿草化为灰烬,他们就再没有放手一搏的资本了!
    那么多人,青天,青无泪,明一弑,落雪,悲歌,凉梦死,甚至花思酒,就都白死了。
    醉生忽然心中一动。
    她想起在水晶宫中时,薄愿醒曾问大家为什么来到无愿村。所有人都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只有完颜宓随随便便地说她是跟着相思来的。
    在合欢树洞时,有愿盟再次聊起每个人的心愿,连冷冰冰的东风销魂都破天荒地说了很多个字,只有完颜宓没有说过她的愿望。
    她能相信完颜宓么?
    她担得起这个风险么?她承受得了失败后成为千古罪人的骂名么?
    武林的兴亡,天下的安危,全系于她一念之间。
    全天下冒得起这个险么?
    赢了,天下为仁;输了,天下为奴。
    醉生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她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刷”的一声,火折子亮了。
    醉生小心地将火折子凑向无愿草。
    火舌,渐渐将无愿草吞没。
    醉生屏气凝神,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掌心的火焰,她不敢看向思酒的方向,她的眼泪却在风中堕落。
    在掌心灼人的温度中,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影,缓缓盛开。
    醉生激动万分,刚想出声,一张口,却是嘶哑的声息。
    她太激动,竟至于哑了嗓子。
    在风中,火焰终于散去,露出一朵绝世奇花的面庞:她的花瓣层层堆叠,晶莹剔透,泛着碧蓝的水光,如幽深之海,中间点点花芯,璀璨耀目,如燃烧之焰,这盛放的花朵,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如仙子落下凡尘,如海上烟火,如掌中白雪,缥缈梦幻,转瞬即逝。
    众人神魂俱醉,不用谁来说明,心中皆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定是真正的无愿草。
    完颜宓就是传说中的无愿之人!
    完颜宓想:我什么愿望也没有,要这无愿草可说是一点用也没有。这无愿草妖艳无双,所有江湖纷争皆因她而起,搅得江湖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不如毁了她的好。
    众人得到无愿草,莫不对她小心翼翼,呵护万分,谁敢稍折于她?一个对无愿草有所求的人,怎敢毁了无愿草?
    没想到,无愿草竟如凤凰一样,沐浴火光,才能涅槃重生,露出真容。这,只有真正的无愿之人才能狠下决心做到。
    醉生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就要对她许下愿望之时。
    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花思酒望去。
    花思酒倒在地上,一身雪白的衣衫被鲜血、灰尘染得看不出颜色,不知被蔚无瑕打了几掌,他全身是伤,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五彩线深深地勒进他的皮肉之中,他手上被勒出数道伤痕,血肉翻出,狰狞可怖,甚至有些恶心。苍蝇嗡嗡地飞了过来。
    蔚无瑕皱着眉头,又打在他腰上一掌。
    花思酒一声痛哼,额头青筋暴起,他的脸色白得和雪一样,几近透明。却还是没有放开手。
    醉生的心,痛得仿佛搅在一起。
    她的思酒哥哥,他最爱干净,最爱白色,如今却滚在尘埃中,一身泥土。
    他素来有担当,素来沉稳,素来不肯言痛,如今却痛呼出声。
    他该是有多痛?他该是受了多少伤?
    蔚无瑕掌力刚猛无铸,寻常人一掌也受不了,思酒哥哥受了他那么多掌,身上一定疼极了。
    中了蔚无瑕这么多掌,就是华佗再世,思酒哥哥也活不了了。
    只有一个办法。
    毁去有愿盟曾经的约定,更改对无愿草许下的愿望:救思酒哥哥的性命!
    再不管江湖纷争,再不管天下兴亡,只要他们两个人就好!两人一起,他们不是打不过蔚无瑕么,那便逃好了!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逃到大草原上,逃到关外,过两个人的世外生活。不要正义,不要责任,不要梦想,不要朋友,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和思酒两人一起活着!
    醉生樱花般的嘴唇轻轻张开,像是被蛊惑一样,就要说出那个内心深处的愿望。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从醉生脑中闪过,如闪电劈裂苍穹,如星火缭绕草原,如大海凝固成冰,她想起了思酒曾说的话:醉儿,我们活在世上,总要做点比生命更有意义的事。
    如果只有二人幸福,而全天下像他们一样想要拥有平凡快乐的人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二人怎能忍心?与其如此,不如舍弃只有自己二人的幸福!如果看到天下人皆能长相厮守,平安和乐,那么只有自己二人痛楚,甚至毁灭,也所甘愿罢?
    醉生想起了那一张张鲜活动人的脸:明一弑,青天,青无泪,悲歌,阿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最后闪过她脑海的,是花思酒那温柔的脸。他们何其无辜,只是为了蔚无瑕的狼子野心,便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甚至失去生命。那些或充满个性、或纯真美好的人儿,怀着最残酷的希望死去,他们美丽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动人的嘴唇再也无法说一句话了。
    醉生注视着眼前的战场,战场上,无数鲜活的生命不知为了什么在相互残杀着,战场上,还有和他俩一起并肩作战的好朋友,相思姑娘,完颜妹妹,花谣姑娘,东风销魂,薄愿醒……
    难道要让这些人也变得和青无泪一样,和阿凉一样,身不由己,被人操控命运,甚至变成冷冰冰的、再也不会说话的死人?
    不,不可以。
    不,不可以!
    她不可以这样。
    她到底要向无愿草许下什么愿望?
    是救思酒哥哥的性命,还是打败蔚无瑕?
    是思酒哥哥的命重要,还是武林的兴亡,天下的命运重要?
    醉生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嘶吼,她无法抉择。
    而她,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远处,即使花思酒赌上性命,也再也拦截不住蔚无瑕的脚步。即使花思酒满身是伤,蔚无瑕还是无法将系在二人之间的五彩线弄开。蔚无瑕索性拖着花思酒向醉生奔来。
    越奔越近。眼看就要奔到醉生面前。
    白壁一般的花思酒拖在他的身后,像是一粒尘埃。
    他曾是天上云,如今被踏为地上泥。
    没有时间犹豫了。
    再不许下愿望,花思酒的性命,打败蔚无瑕的机会,通通都会失去!
    醉生凝视着被蔚无瑕拖在身后的花思酒。
    他看不见醉生,却猜到了蔚无瑕所去的方向。
    他在奔向她的方向。
    花思酒嘴唇开合,对着醉生的方向说了三个字。
    醉生一字字地读着花思酒的唇形,那三个字拼起来是:不,要,我。
    不要我吧好不好。不要我吧好不好。
    请你自由又自在,在往后的时光。
    不要我。不要怀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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