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国际劳动节,学校放了七天假。4月30日下午放学后,师生们陆续离校。
“再见,邵校长。”
“节日快乐!领导!”
“再见!领导,节日快乐!”
“再见,同学们!”
“再见,节日快乐!”
送走最后一辆校车,送走最后一名老师,邵兴旺返回办公室,关电脑锁门,又到宿舍,收拾行李。他打算利用小长假回家一趟。
此刻已是晚上八点,校园静谧。除了护校的校工和保安,现在整个校园就只有他一个人。
宿舍的床头放着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集《呐喊》,不过现在,邵兴旺脑子里却想起《记住回家的路》。
《记住回家的路》,这是一本书的书名。多年前,邵兴旺看过,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书是谁写的,写的什么内容,现在只有这书名,他还一直记着。
“记住回家的路”,一到放假,这句话就会在他在嘴边出现,莫名其妙地不停念叨着。
以前,在秦都,尤其是父亲将他赶出家门的那几年,每逢过节,他总念叨:“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如今,却常把“记住回家的路”挂在嘴边。
时间流逝,父亲早已不再记恨自己的儿子。按理说,邵兴旺想什么时候回家,就可以什么时候回家,拥有无数的机会时,他却没有时间。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多少年,这地方才算作故乡。
对于邵兴旺而言,故乡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唯有记住回家的路,才能让自己在外漂泊的心,回归宁静的港湾。
很多个宁静的夜晚,他常常孤零零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梦想着有朝一日,回到乡下,住在小小的木屋里。木屋有炉,可烧水取暖;有几,能品茶吃饭。靠墙一面书架,临窗三盆草花。晴日看窗外流年,赏院中芳华。可与麻雀对视,可看蚂蚁搬家。雨天躺竹椅阅读,听檐雨滴答。诵读两篇诗词,练练毛笔书法。猪睡、狗吠、鸡下蛋,是屋外凡景;茶香、琴韵、钟表声是屋内俗趣。种一畦韭菜,吃两顿饺子;搭三架黄瓜,看藤蔓慢爬。采花的是蜜蜂,恋爱的是母鸡。除园中杂草须用手,不伤花木根茎。花不言语,自有感激之情。自己沤肥,生态环保。蔬果也许长相普通,营养味道却是尽美。叶上青虫,不驱不赶,任其长大。自此有了菩萨心肠,静等结蛹化蝶,来日翩翩舞蹈,恋恋飞花。过墙头,穿林庄,静收孩童放学追逐嬉笑之声。
推门望野,沿河而走。北岸十里芦苇,南岸百亩荷花。渭河浅滩,白鸟低飞。神闲气定是岸边钓叟,翻滚嘻哈是草地娃娃。田间播种定露希望之颜色,地头采收必闻喜悦之笑语。
太阳西坠,暮色垂临。牛羊归巷,炊烟升起。丰收的月亮爬上柳梢头,狗趴在草堆中想事情。月影印于墙,生硬的红砖便显出谈谈的柔情。就这么静静地与狗相伴,与月对望,心中便有了月的皎洁与清净。夜深人静,星月漫天。瓜肥菊瘦,野猫逾墙。
回到乡下,心底生香。可看蓝天云卷云舒,可品庭前花开花谢。过简单的生活,品朴素的芳华。回到乡下吧!
“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先生突然掀开邵兴旺的宿舍门帘,对躺在床上的邵兴旺说。之后,便转身离开。
“先生,先生,等等,周先生,等一下。”邵兴旺急忙起来追出门去,却发现鲁迅先生已经下楼了。
“先生,先生,周先生,等等,等等。”邵兴旺追下楼去,不料一脚踩空,从楼梯滚了下去。
“啊——”邵兴旺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呐喊》,身上有汗。
太累了。邵兴旺刚才收拾行李,打扫卫生,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便放下扫地的笤帚,斜躺在单人床的被子上。
躺下,总习惯从床头拿起书来翻看几页。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集《呐喊》,也不知翻看了多少遍,总之,书角卷了,有些页码已被翻烂。看着看着,不知何时,邵兴旺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了鲁迅先生,梦见自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现在,突然醒来了,一看表,快12点钟。既忘了给妻子荷花打电话,也忘了给父母打电话。他拿起手机,却看见妻子“留言”:知道你忙,我也不便打电话。明天回家吗?
邵兴旺一看时间,留言的时间是下午5:10,离现在近七个小时。邵兴旺赶紧给妻子荷花回复信息:明天回邵家棚,看咱大咱妈,咱大病了。后天或者大后天回秦都。爱你,爱孩子!狗子。
很快,妻子荷花把信息回复过来:保重身体!等你回家!爱你!花儿。
邵兴旺是个有情怀的知识分子,对他而言,回家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现实中的回故乡的路,一条是心中回归心灵世界的路。
邵兴旺工作的白马河学校,离故乡其实就一个小时车程。“忙”——这个伟大而充足的理由,让他很少回家。每年少有的几次回家总显得那样的匆忙和艰难。当得知他要回家的消息后,母亲刘云朵总在家门口向远方张望,一辆接一辆的车从南边的公路上疾驰而过,母亲却看不到有哪一辆车停下来。
母亲刘云朵的眼睛看花了,腿脚站麻了,实在等不到了,便转身回家去。这时,邵兴旺却突然推门而入。母亲刘云朵自然是又惊又喜,一句句问寒问暖之后,就连忙洗手,开始做饭。
儿子一个人要吃饭的材料,母亲刘云朵提前一天就准备好了。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把该冼的冼净了,该剁碎的剁碎了。花椒大料、木耳生姜、葱花蒜苗、香菜佐料等一一备齐,白碗青碟,一字排开,比过年家里来了客人还讲究。
父亲邵振邦倒杯红茶递到儿子手里,让暖暖手暖暖胃。手中的茶还没喝上几口,和父亲还没有聊上几句,母亲的第一道菜就上桌了。一会儿,小桌子就摆满了。红烧土鸡块、青菜蘑菇、香椿炒鸡蛋、凉拌苜蓿、外焦里嫩的葱油饼、半碗麻食、一大盘鲜肉水饺。母亲恨不得把儿子小时候喜欢吃的食物全部做给他。够了,足够了。不敢再做了,这么多的菜和饭,邵兴旺一个人怎么吃得了?
“你先吃,剩下的我和你大吃。实在吃不完,还有院子里的狗和猫呢。”
邵兴旺吃着,父亲邵振邦和母亲刘云朵看着。邵兴旺让父母和自己一起吃,老俩口总是说,他们的吃饭时间和城里人不一样,现在还不饿。在乡下,人们一直遵守着一天吃两顿饭的习俗,上午十点吃早饭,下午四点吃午饭。
家里的一切都很好。院子里的香椿树长粗了,嫩红色的香椿芽已经变成了粉绿色,明显老了,柴了,不能再食用。枣树上星星点点的枣花落了,串串小青枣点缀在枝头。
枣树下面是韭菜地。“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看着眼前的韭菜,邵兴旺突然就想起了曹雪芹《杏帘在望》里的诗句来。
母亲刘云朵手拿镰刀,蹲下割菜。
“回城,给你们再带一些。”刘云朵说。
邵兴旺家院子里的半亩地,母亲刘云朵和父亲邵振邦,种了各种蔬菜。现在是春天,菜还真不算多。要是到了夏天、秋天,院子里的蔬菜就丰富起来:韭菜、蒜苗、青菜、油白菜、油麦菜、香菜、芹菜、菠菜、白萝卜、红萝卜、冬瓜、南瓜、苦瓜、西葫芦、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豇豆角......
农贸商店里凡是能买到的蔬菜种子,父母基本上都要种上。吃不完会拿到村东头的小农贸市场去卖,但是更多的时候,会把多余的菜送给左邻右舍,甚至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们。送煤气罐的、送牛奶的、卖酱油醋的、卖卫生纸的、收废铜烂铁的、收羊收狗收猪的,都从邵兴旺家的院子里拔过菜。母亲刘云朵的口头禅是:随便拔,想吃啥就拔啥,多拔些儿。
邵兴旺回城的时候,母亲刘云朵总是恋恋不舍。
“喝点水再走啊!”
“我已经喝得足够多了!”
“把那盘饺子再吃几个?”
“吃的够多了,已经吃不下了。”
邵兴旺心想,人一旦回到城里,便又回到了躁动和不安之中,心灵的宁静不易得。这个世界充满着机会,也充满着压力。机会诱惑人去尝试,压力逼迫人去奋斗,都使人静不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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