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竹陪坐一旁,听卢氏面色生动地讲儿子,全不似刚才那般威严苛刻,她说的一些小事,连慕锦成都忘记了,她却连那日穿着什么衣裳,甚至是怎样的天气都记得一清二楚。
比如三岁上,第一次带他出门赴宴,就把人家一个胖乎乎的小公子打了,再比如六七岁时和宝应那帮小子,在夏日风园里玩耍,偷偷对着荷塘比谁尿得远。
“娘,你说的肯定不是我,我这么玉树临风,俊逸标致的人,怎么会做这种无知愚蠢的事!”慕锦成见顾青竹低头忍笑,不由得和卢氏耍赖。
“好了,不说了,一晃你都成家了,是不该在你媳妇面前出你的丑。”卢氏笑着止住了话头。
罗霜降七窍玲珑心,她笑着说:“嫂嫂养育孩子不容易,锦成虽说过继了,但总归还是你的孩子。”
“弟妹,世事难料,当初,二叔没遇着你,一心只想要个孩子为后,方才过继了锦成,如今,你正年轻,过一两年,你们自个生一个,也不是不可能。”卢氏拉着她的手,诚心诚意地说。
罗霜降被她一说,有些羞赧道:“儿女缘前世修,我和二爷不强求,尽人事听天命,若是有,皆大欢喜,若是没有,总还有锦成。”
卢氏拍拍她的胳膊,宽慰道:“害什么臊,我听说慈恩寺上求子最灵验了,等二月里天气转暖,我陪你去烧香,必定能得一个胖小子。”
罗霜降脸上愈发红了,粉面桃腮,十分好看。
两妯娌又说了会儿话,见时候不早了,罗霜降要去三生酒楼,便起身告辞了。
刚将她送出门,就见樱桃提着一串药包回来了。
茯苓紧走了几步,上前接过,低声问:“如何?”
“谭先生说,对症的。”樱桃偏过脸,同样低低地回话。
隔着一箭之地,卢氏领着儿子儿媳站在台阶上,这般看着,只是两个女婢在交接,并不曾听见她们说话。
“快将药熬了吧。”卢氏扬声道,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我听说,老祖宗将陶嬷嬷和春莺赏了你了?”卢氏重新归座,问顾青竹。
顾青竹赶忙挺了挺腰,恭敬的回答:“是的。”
卢氏看出她有些紧张,遂放缓语气道:“你罗姨既有心将西府交给你管,你日后少不得多上心,认真学习,将来你终将要做一府女主子的,虽说少时没有着意训练过待人接物的礼仪,但如今现学也来得及,陶嬷嬷是很好的教引嬷嬷,一应谈吐行走规矩都了然于胸,由她教导你,我最放心。”
“嗯,我会好好学的。”顾青竹低眉顺眼地回答。
“娘,我才成亲两日,你就想奴役我媳妇,我的病是好不了了!”歪在椅子上的慕锦成伸手伸腿地怪叫。
“说什么混账话!”卢氏瞪了他一眼,接着道,“我不过是提先与她说说,明日三朝回门后,先跟陶嬷嬷学规矩,慕府少夫人若是连见什么人,行什么礼都稀里糊涂分不清,岂不是叫外头人笑掉大牙,就是在府里,也会被那些个积年的婆子慢待轻视!”卢氏对那日顾青竹差点给蔡氏行礼耿耿于怀。
屋中银丝炭烧得正旺,顾青竹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薄汗,她低声道:“婆母说的是,媳妇记下了。”
“夫人,熊管家来了,他拟了明日三爷回门礼单,想请您过过目。”茯苓进来回话道。
“让他在外间厢房候着,就说我马上来。”卢氏起身,拢了拢鬓角发簪,又对慕锦成夫妇道,“小厨房里熬着药,等会儿喝了再回去。”
“我晓得了,您快去忙吧。”慕锦成嬉笑道。
屋里好不容易只有他们两个,顾青竹刚才手脚都僵硬的不知道怎么放,这会儿终于可以站起来松快一下。
“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可别怕,你越胆小踌躇,她越生气恼火,不若像我这般不讲常理,她反倒没辙了!”慕锦成陪她站在窗前,笑着安慰道。
此时外间阳光正好,积雪一点点融化,雪水顺着屋檐蜿蜒而行,仿佛下雨一般,院中的草木渐渐露出原本的峥嵘葳蕤来,被雪水洗涮过的叶子泛着苍翠的光。
顾青竹回眸望他,揶揄道:“她是你娘呀,哪怕是个癞头也觉得是个宝!”
“我也当你是个宝,无论你是没规矩的乡下丫头,还是将来像我娘一样管着一大家子的女主子。”慕锦成抱着顾青竹,深情地说。
她眼角眉梢有外间照进来的璀璨光芒,脸上是屋中暖气催生的粉嫩娇美,他一时情不自禁,低头想要吻她。
顾青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一把推开他,就在这时,外间门帘一响,茯苓用托盘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和一碟梅脯蜜饯进来。
她偏头看见窗前的两个人,不知为着什么事,一个满面绯红,低头咬唇,一个神色异常,似有恼意,她心里一怔,转瞬笑道:“三爷来吃药吧。”
慕锦成懊恼地走过去,端起碗,跟喝酒似的,一口闷了。
“苦不苦,赶快吃个梅子。”茯苓难得见他喝药这般不闹腾,赶忙将蜜饯递给他。
慕锦成拈了一块,放在嘴里含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茯苓端了药碗,很快出去了,她跟着卢氏多年,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你……我……”顾青竹磨蹭到屋中,看了眼慕锦成,纠结着,不知怎么说。
慕锦成又吃了一块梅脯,自嘲道:“是我糊涂,一时没有控制住,你三月要走的,可你答应我娘学什么管家!”后半句话,他突兀地拔高了,震得顾青竹一颤。
“我也不想的,可……你也瞧见了,适才,我想推却推不掉!”顾青竹上前一步,轻拉他的衣角,像个犯错的小孩,低头呢喃。
慕锦成最见不得她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他不禁低吼道:“顾青竹,你到底想要什么?慕家少夫人,西府女主子,难道都不能满足你!”
“我要的,你不懂,我不想困死在这儿!”顾青竹见他变本加厉,不禁也恼了,扬眉怒对。
慕锦成气得脑袋直抽抽,口不择言道:“不稀罕这里是吧,好好好,我一会儿就告诉我娘,明儿就放你回家,再也不要回来了!”
“你……”顾青竹憋着眼睛通红。
“这是怎么了?我在外间就听见你在大呼小叫!”卢氏挑帘进来,就见两人像斗鸡似的,一个额头青筋暴起,一个眼泪汪汪。
“娘,我明日就回……”顾青竹抹了下眼睛,屈身福了福。
可不待顾青竹说完,慕锦成抢着说:“明日归宁,你了不得了,我是爷们,我说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
顾青竹一下子被他的话噎住了,后半句说不出来,只瞪着一双红眼睛看他。
“瞧我作甚,我说的话不可能改!”慕锦成盛气凌人,仰脖子哼了一声。
卢氏听了半天,气笑了:“我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闹,你媳妇说的没错,明儿早些到你老丈人家,吃了午饭,太阳下山前回来,这是祖上的规矩!”
“真的?……那行吧。”慕锦成萎了气焰。
他心下更是松了口气,刚才要不是他急中生智,差点出了大事。
卢氏见顾青竹低头垂手站着,走过去拍拍她,哄道:“锦成就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要不然,一会儿,你气还没消,他倒好了,不是白气坏了自个。”
正说着,外间茯苓回禀:“夫人,老夫人那边传饭,说是三生酒楼新送了半片新鲜鹿肉来,让府里人都去尝尝鲜。”
“晓得了,就来。”卢氏回了一句,转头对顾青竹说:“去洗洗脸,别一会儿叫老祖宗看出来,这才成亲两日,就闹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成何体统。”
“嗯。”顾青竹鼻音很重的应了一声。
慕锦成忙不迭地说:“娘,你先去伺候祖母,我陪她等会儿过去。”
“也好,你们可不许再闹了!”卢氏答应着出去了。
慕锦成领着顾青竹去洗浴间,瞧着她红的眼睛,心里不忍,遂打了热水,拧了热帕子递给她:“你擦擦吧。”
顾青竹攥着帕子,心里苦涩,大颗的泪珠哗哗地滚落下来,慌得慕锦成只差跪地求饶。
“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到,还发脾气,太不男人了。”慕锦成哪里会哄人,张嘴胡说八道。
见她不理,他又蹲在她面前,抓住她另一只手道:“要不然,不打我两下解解气?”
顾青竹无声地退出了他手。
“阿嚏……阿嚏……,啊呀,我头好晕呀,全身冒冷汗!”慕锦成虚弱地叫唤。
“你别吓我!”顾青竹用帕子胡乱抹了下脸,一把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
刚才,不过打两三个喷嚏,卢氏就将她训了一顿,这要晕过去了,还不得说她开的药方是毒药呀。
慕锦成将脸埋在他们交握的手中,热泪烫了顾青竹的手心:“你别生气了,行不行,到三月也好,到五月也罢,你到时候想走就走,我只当做一场梦,梦里有你便好了。”
“我到底有什么好的,一个乡下丫头,既不懂礼数,也不知进退,还对你又凶又狠,怎么就入了你的眼了?”顾青竹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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