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华伞》第九章 馨洋阁的香

    三九已经失踪三天了,忧愁让翟彪的马脸更显长了,黄小春背后直透心窝的那一剑刺得又准又狠,就像刺在翟彪的心坎上一样。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在小镇上打听到三九是个戴大毡帽的掳走了。“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偷书贼吗?是姚中天的人?这书上的刀法也只算一般,姚中天看不上的啊,难道里面还有什么秘密?是馨洋阁的人?馨洋阁女人居多……莫非是山东黄氏兄弟,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我?”他不停胡思乱想,最后拿定主意:“既是劫质,没有一刀杀了岳儿,那他总是要换什么东西,我且等他开价再说。”
    “报!”一个帮众在大厅大喊,打断了翟彪的思绪。
    “什么事!”
    “一个道长求见!”
    “还不快请!”翟彪面露喜色,霍得站起来,暗想:“难道是神仙来救命了?”
    不一会,古水道人大踏步进了大厅,打个稽首,道:“贫道稽首了!”翟彪一见古水道人,满脸失望之色,勉强回礼道:“道长请了!不知道长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古水道人道:“贫道自圣上来,到仙处去!”这本是一句令人厌恶的话,翟彪听了却很受用,道:“道长请坐下说话。”古水道人大咧咧的坐了。
    翟彪道:“还未请教仙长道号。”古水道人道:“贫道古水,云游天下,只为探访仙迹,寻点仙缘,我听闻翟帮主得了仙人指点,武功才得以大进,好生羡慕,特来请教翟帮主,可否为我引见引见。”
    翟彪提起一个茶壶,酌了一杯茶,道:“请用茶!”他手一扬,那茶杯朝古水道人飞来。这茶杯与那日激射叶飞熊的三杯不同,缓缓而来,不带劲风,但也旋转得飞快,几成幻影,此乃翟彪欲试古水道人身手,又不想误伤了出家人,这也亏得古水道人是个出家人,不然翟彪出手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古水道人叫道:“哎呦,哎呦,这是要出我的丑!”说着袖子一拂,那茶杯即刻停住旋转,他轻轻拿了,接着道:“贫道武功低微,万万不是翟帮主的对手。”
    翟彪见他有些门道,至少不是只耍嘴皮子的招摇撞骗之徒,脸色和悦了很多,道:“道长刚才说仙缘,既是缘,岂可强求?”古水道人道:“缘是劫,劫是缘!今日缘,明日劫,今日劫,明日缘!帮主今日有缘还是有劫呢?”翟彪盯着古水道人看了许久,道:“道人究竟为何而来?”古水道人道:“贫道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个戴大毡帽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左手残疾的孩子。”翟彪腾地站起来,道:“那孩子还好?”古水道人道:“那孩子无碍!帮主如此激动,莫非这孩子是你什么人?”翟彪搓手道:“那是小儿,失踪多日,正是这大毡帽绑走了!”古水道人道:“果然是令郎,我听他们的交谈,却不是那年轻人绑走的,是贵帮一位堂主把这孩子质给他后一去不返,那年轻人又似与帮主有些成见,只得带孩子走了。”翟彪将信将疑,道:“他们在哪里?”
    古水道人一笑道:“贫道倒是有意斡旋,把令郎平安带回来。”翟彪道:“果能如此,翟某感激不尽,道长要什么报答?”古水道人道:“只求翟帮主给我引见一下仙人。”
    此言一出,翟彪对古水道人和大毡帽年轻人是一伙的疑心去了一大半,想了想,道:“好!”古水道人道:“一言为定。”翟彪道:“只要吾儿平安归来,我定不负你。”
    古水道人起身道:“贫道去也,五日内必有消息。你不要暗中跟着我,也不要派人跟着我,令郎本来安全,有人跟来,大弄起来,反倒置他于险地。”说完出了磨刀寨,来寻肖东山。
    再说肖东山抱着三九舍近求远,奔驰四十多里,到了另一个小镇,投了店。为何不回原先的小镇呢?他想那铁山帮的二人被徐均平枭了首,留下两具无头尸,要是地方报了官,查到给自己指路的店伴,自己脱不了干系,还是远离为妙。
    肖东山放三九在床上睡好,把药材倒在桌上,仔细分了七份,大叫:“小二,小二!”店小二唯唯而来,肖东山掏出一块碎银,赏了小二,道:“把这药拿一份去,一日煎三碗,熬好了分三次端上来,等我小弟病好了,还有赏!”小二谢了赏,拿了药材去熬药。
    三九道:“山哥哥,你不是小气鬼的嘛,吃饭就那么点菜的,怎么这回这么大方了,赏小二这么多钱?”肖东山道:“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赔钱货,不多给赏钱,这小二那指使的动!把你交给你爹,得找你爹要回这银子呢!”三九叹气道:“真真让我失望,又说小气话了!唉……”
    第二日,三九烧退了些,身子还是沉沉的,只是要睡。到第三日,病情大有好转。肖东山却如入了囚笼的野兽,哪里耐得住!他的屁股似个陀螺——尖的,在椅子上是坐不稳的,想起来耍下刀,但房间狭小,施展不开,想去院子里耍,势必会被店主劝阻,只得靠在床上唉声叹气,回头又想古水道长说的“不学医人学杀人”的话,暗道:“学医能救人,惩恶不也是救人?只是对医术一窍不通,对行走江湖实有不便。”于是暗有学医之心。
    第四日,三九大好了,早上起来就吵吵着肚子饿,喝了一大碗粥,等到吃早饭,又把一大碗饭吃得一颗不剩,肖东山见状大喜。
    到了吃晚饭,肖东山把好酒好菜点了几道,三九起了床,哥两个上了桌就吃。三九连道好吃,肖东山连道好酒。三九道:“哥啊,你咋跟个猴子似的,整天上蹿下跳呢,在房里这样走来走去把人家房子都快走坏了!”说着,放了筷子,学着肖东山无可奈何的样子,走了两趟,最后还“唉!”的一声长叹,把头晃一晃,像极了肖东山。
    肖东山道:“还不是你这破孩儿害的!想你哥多逍遥自在的一条好汉,被你困在这笼子里。几日不得舞刀弄剑,憋死我了!”
    三九道:“舞刀弄剑有什么好,凭血气之勇,侥幸打赢了人,又有何益!”肖东山道:“小孩子懂什么,装大人!”三九急了,道:“什么装大人!先生教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你就算练个武功独步天下,还不是只得独善其身,和个穷光蛋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我爹是老了,没办法了,你呀,还年轻,还是回头是岸的好!”
    肖东山听他大人语气,一脸正经,还带些痛心疾首,心中暗暗好笑,笑完一想,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于是给三九行了个礼,道:“那么请教翟夫子,该如何兼善天下呢?”
    三九道:“你也真笨,这还不简单!只需殿试及第,皇上赐了进士出身,岂不是可齐家治国?”肖东山道:“你只要进士出身,不要进士及第啊,这志向也小了点!”三九连连摇头道:“不小不小,足矣足矣!状元榜眼探花之流,不过一时虚名。古往今来,名臣贤相有几个状元郎?”肖东山和他相处数日,见他如此谈吐,也不以为奇。肖东山道:“我有个弟弟,也是个读书郎,也是个有志向的人,什么时候得让你们认识认识!”三九高兴的拍手道:“太好了!”
    正说着,只听院里有个少女道:“把我的马喂好了,不然大耳刮子打你!”小二喏喏道:“放心,放心!里面请!”肖东山觉得耳熟,起身到门缝偷偷往外一看,这少女正是中原大侠的女儿姚大小姐姚子欣,她独自一人,姚德轩不知去了哪里。只见她身上微有泥泞,头发也是有些凌乱,面上有不安之色。小二把姚子欣领到对面的一等上房里,开门让了进去。原来这客栈,是个院落,正面是酒楼,进院正对的是三等房,左排是二等上房,肖东山住的就是左排最里面的一间,右排是一等上房,姚子欣进去的是最里面的一间。
    不一会,小二退出来,再过一会,小二用托盘端了满满一盘菜进去了,再退出来,一会,又用托盘端了满满一盘菜进去。
    三九也在偷看,这时候道:“这姐姐也太能吃了,你可千万别娶,你这么小气,岂不吃得你肉疼!”肖东山笑道:“别胡说,这是中原大侠姚大侠的女儿,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三九道:“这么有钱啊,那敢情好啊,娶回家下半辈子不愁了,要不要我帮你去搭讪?这位姐姐好漂亮的。”肖东山叹口气,道:“世上怎么还有你这样的小孩!”三九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下次你看上哪位姐姐,我可不帮你!”
    到了晚上,三九早早睡了,肖东山细想姚子欣进门时的情形,隐隐感到今晚不会安稳。他抱了刀,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刚到二更天,就听见轻轻的敲窗声。肖东山暗想:“来的好早!”只听得一声娇叱,姚子欣开了窗,显是追了出去。肖东山也轻轻开了窗,跃了出来。他上了房顶,借月光一看,两条人影正朝店后的小山丘飞步而去。他也下了房顶,跟着两人。
    只见前面那人极快,姚子欣眼看赶不上,那人反倒慢下来,姚子欣一看,骂道:“臭婆娘!哪里走!”又提速追赶,前面那人又奔得快起来,一会,姚子欣落下一截,那人又慢下来等。
    肖东山暗想:“这人分明是在引这姚大小姐入瓮啊,这大小姐也太蛮了点,不怕中埋伏吗?”
    姚大小姐发了蛮劲,什么都不管,只是追,不一会转过一个小山坡,来到一片平地上,那人停了步,道:“小贱人,胆子倒不小!”
    肖东山追来趴在山坡旁,这时才看清这人原来是那位赠马的杨小姐的贴身女仆。
    姚子欣骂道:“臭婆娘,何故一路跟本小姐过不去?”那仆妇道:“我女儿也有你这么大了,她要是像你一样不知羞耻,我哪还有脸见人!说不得,只得管一管!”姚子欣闻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大骂道:“死婆娘,别倚老卖老,本小姐不吃这一套。”
    肖东山见周围不似有埋伏,这仆妇也不是要杀人放火的样子,心下稍松。
    那仆妇道:“你有娘亲吗?”姚子欣道:“哼!我娘‘蝶上剑’秦女侠,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中原大侠姚中天威震武林,乃武林头一号人物,她娘嫁给他爹前还算小有名气,后来再没抛头露面过,武林中知道的人极少,但这仆妇偏偏知道,她也是小吃一惊,道:“原来是姚大侠的女儿,华山秦掌门的外孙女,倒是失敬了!”
    姚子欣道:“哼!知道就好,还不赶快给本小姐赔不是!”那仆妇啐了一口,道:“呸!小贱人,我敬的是你爹和你外公的侠义之心,不是怕了你爹、你外公!小贱人,你也真行啊,不怕玷污了你爹你外公的好名声!我真替你娘害臊,我要生你这么个女儿,我早气死了!”
    姚子欣大怒,再不能忍,一剑朝仆妇喉咙刺来,那仆妇后退闪开之际,已把两把峨嵋刺穿在指上,道:“好!我就看看你家传武功如何!”姚子欣也不搭话,把一套华山剑法似泼水般使出来,那仆妇上下腾转,一一化解。
    肖东山这时看清那仆妇身上没有带那把长刀,随即明白了那把长刀是她家小姐的武器,她就是个背刀的。再细看姚子欣的华山剑法,肖东山不禁佩服,心道:“华山剑法果然是大门派的武功,不同凡响,可惜我没有机缘拜入大门派,这套剑法还有许多奥秘处,要细细琢磨,姚大小姐这样使,好看是好看,就是威力没有十分发挥出来,要是给我练上三个月……兴许只要一个月……就能比这大小姐威力大二倍……这仆妇却是深不可测,打了半天,只攻了三招,其他都是故意相让,而这三招还是分开用来扳回局势的,要是这三招一起使,姚大小姐的剑已落地了……峨嵋刺这种偏门武器原来是这样使法,撩、刺、挂、转、格,双手的呼应,妙啊……”
    只听那仆妇一边喂招,一边冷笑道:“姚大侠号称棍棒无敌,十多年未逢对手,秦掌门威震武林四十多年,却教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贱货!你学的武功啊,就和被人嚼过的甘蔗一样,只剩下,渣!”说到“渣”字时,她的峨嵋刺打中姚子欣的右手,姚子欣拿捏不住,长剑哐当一声落地,那仆妇另一枚峨嵋刺一撩,把姚子欣腰上所系香囊挑了过来。那仆妇骂道:“我馨洋阁的香,你也不配戴!”
    肖东山出生官宦之家,自然识得一些公子哥,听其中喜欢调脂弄粉的说过,这馨洋阁的香,是当世第一名香,价格昂贵,只有皇宫内院、王公大臣家的亲眷才用。没想到这仆妇竟是馨洋阁的人,也就是说那赠马的美貌女子,也是馨洋阁的人。
    姚子欣道:“别……我的香囊……还给我……馨洋阁的香,又怎样!皇宫内院能戴,我就不能戴?”
    那仆妇把香囊收好,冷笑一声:“馨洋阁的香,自然不是只有皇宫内院能戴,乡下村妇只要买得起,也能戴!只是这个香囊,不说你不能戴,就是皇后娘娘也不能戴!”
    姚子欣捡起剑,又是一剑刺来,口中只道:“还给我!”那仆妇用峨嵋刺格开,道:“好不晓事的贱人,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道老娘和你身边的人一样,要处处宠着你!”等到姚子欣再一剑刺来,两根峨嵋刺交叉架住剑,只一绞,又夺下姚子欣的长剑。那仆妇两根峨嵋刺都交左手,闪身上前,右手在姚子欣脸上一摸,只见姚子欣粉嫩白皙的脸上瞬间黑了一大块。
    姚子欣只觉脸上一凉,大惊,道:“什么东西?”那仆妇道:“我馨洋阁不关会制香,还会制毒!七日后等你脸烂了就明白了。不过,反正你长得这样丑,脸烂不烂也没甚么打紧!”肖东山暗道:“这婆子好有手段,不似杨姑娘的风格。这姚姑娘的相貌,和你家小姐比自是大有不如,但也算清新秀丽,哪里丑了!”姚子欣果然闻言大骇,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下毒手害我!”声带哭腔,眼看就要流下泪来。那仆妇道:“要保住脸蛋倒非难事,以后离这香囊的主人远一点,说不定天可怜见,我这毒药失了效,我家终归是专制香的,制的毒还在调试中,时灵时不灵,很是难说。”肖东山暗道:“这婆子鬼话连篇,多半是吓唬姚姑娘的,不过姚姑娘一定不敢十分不信……这香囊的主人……是说谁呢?……这香囊又怎么会在姚姑娘身上呢?”一时也琢磨不透。
    那仆妇把夺来的长剑朝地上一扔,冷笑一声,快步走了。姚子欣呆在原地,半天没动,好久才跺一跺脚,咬牙捡起长剑,走了回来。肖东山跟在后面,也偷偷回了客栈。
    肖东山回了房,见三九睡得熟,也上床睡了,只听远处隐隐传来呜咽之声,弄得肖东山心中也怜惜起来。
    第二天天刚亮,姚子欣就哭丧着脸牵马走了。
    一会,小二又端药汤来,三九却哪里肯喝,道:“山贼哥哥,你就饶了我吧,我病都好了,还喝什么啊!这药难喝死了!”肖东山只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道了半天,最后又是喊打,又是许诺买糖吃,好不容易让三九喝了药。肖东山烦躁不已,最后说:“好!明日就上路,送你回去!”
    吃过晚饭,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闲得无聊,突然,店小二领着一人进了院子,说道:“这位爷就在这最里面!”肖东山急忙往外一瞄,只见古水道人大踏步过来敲门,喊道:“肖东山!肖东山,你小兄弟的病好些没?”
    肖东山急忙开了房门,道:“道长,感激不尽!我小弟的病大好了!还劳道长亲自来探望!”古水道人大摇大摆进了门,三九上来行了一礼,道:“道士叔叔,得亏你给我看病!”古水道人摸摸三九的头,以示回应。
    肖东山见古水道人进来,扭扭捏捏起来,连脸都红了一半,古水道人见他怪模怪样,不禁连看他好几眼,肖东山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古水道人吓了一跳,道:“你做甚!”肖东山道:“请道长教我医术,诚心要学!”古水道人在长凳上迤迤然坐下来,道:“你还诚心啊!”肖东山跪行上前,道:“诚心得很呢!”古水道人看了看他的脸,道:“面相还行……嗯,你又不知道我医术是高是低,就要学?倘若我不过凑巧会看一点点小病,你怎么办?”肖东山道:“那也是好的!医术不论高低,量力治病救人就是。”
    这句话深得古水道人之心,脸上却不显露,道:“也罢,就收你做徒弟。”肖东山听了大喜,喊道:“师父受徒儿一拜!”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古水道人道:“好徒儿,起来起来!”从背上褡裢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肖东山道:“徒儿,师父送这本书给你作收徒礼,这书是为师亲自所写,你可收好了!也顺便让你安个心,知道为师不是只会一点点医术!”肖东山陪了笑,连道:“是!是!”接过书一看,封皮写着《易简方》,翻开一看,全乃小楷,笔力苍劲。肖东山知道这是古水道人手书,这礼物非同小可,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这才把书收好。古水道人见他有礼,心中也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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