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玖良思索片刻,说道:“这我倒不好猜测,不过以我对那些官员的了解,可能与矿上的怪病有关。虽说洋务兴起之时,朝中曾引入些西洋技术精进矿业,但我听老师说过,不少地方还是半途而废,似乎跟你们类似。怪病、异状频发,那些地方官上奏说是影响了龙脉什么的,便粗暴闭矿,最后落得人走茶凉。”
马大哥听得入神,频频点头,像是参透了天大的谜题般感叹起来。
我虽不知河边镇到底正经历着什么,但忆起先前他们说过父亲给矿上提供过帮助,心想如果真是跟大清命运相关,父亲的做法便必是有他道理。
一刻过后,瘦结巴指着前方,欢欣地看了看我们:“到到到到到了……”
思绪从之前对话中回来,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撼。果真如马大哥所说,这河边镇矿山的规模甚是雄伟。
一片宽敞的平地夹在两座高山之中,上面盖了数亩连片的高棚仓库,上百名矿工聚集在空地上,个个端着碗筷,应该是到了午饭时间。
而两山之间的一些矮丘下面,几十间草屋紧贴着山壁,无数男女老少正围着几口大锅回身看向我们。小山般的矿石堆上,有一名黢黑的光身少年招手蹲下,出溜着往下滑,嗷嗷喊着跑了过来。
“爹——!爹——!”我看了看马大哥,看来少年是他的儿子。
少年还没接近,马大哥厉声呵斥,让他回去。那孩子嘿嘿笑了,露出一排白牙。
宋渊不解问道:“怎的要凶他!”
马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答:“小儿痴傻!还那么脏,让他跑过来一通乱摸,还不污了公子们的好衣裳……”说完,他面露难堪低头,瞟了一眼自己和旁边的两个跟班兄弟。
宋渊无奈望了望我,其实我也挺尴尬。原本从没意识到差距的我们,此刻竟觉得自己身上的素身布衣无比扎眼。
周玖良听见外面的对话,下得车来,与我们同站观瞧。
“各位公子稍待,我去给说一声,你们一会儿再下来。”说着,三人就快步朝坡下跑去了。
周玖良边活动腿脚,边说道:“这矿山上难民还真多,看起来还都挺正常啊,不像是怪病肆虐的样子……”
老周也靠了过来,嘟囔着:“最好没有……”
我四下环视,发现郑道士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闭目站立,手中飞快掐诀,继而一阵带灰的强劲山风把他的衣服吹得紧贴身子。
郑道士忙扎了个分腿的马步,我们几个也被风中的灰渣眯得睁不开眼,纷纷退回车后面。
老周惊呼:“道长!您这是要干什么!”
狂风继续吹了一阵才停,待我们再次睁眼,郑道士又一次没了身影。
宋渊瞪了老周一眼,老周忙说:“别看我,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回忆着这一路上郑道士所说的那些异样,猜测他可能是去对付那几个身手了得的神秘人了,便让宋渊冷静。
这时,几个揉着眼的脏兮兮汉子由马大哥带领,前来接我们。顺着缓坡下去,绕过几堆矿石,我们被带往之前看到的草屋那里。
马大哥热情地叫我们进屋里坐下,又让外面的妇人端进来几碗糊糊,那黄生生的玉米糊糊中,丢了几片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绿叶,勉强喝了一口,虽说味道还行,但掺杂了细砂的口感却让人无法忍受。
我最先喝完,抬眼巡视四周。原来这草屋接连山壁,乃是因为工人们将山壁掏空了一些,又搭出去半截屋檐,才形成了这种半屋半洞的状态。
这里头堆放着挺多杂物,看那样子像是逃难之人随身带的东西,有背篓有包袱。几个老者神情呆滞地缩在洞的最里面,对我们这几个外人没有丝毫兴趣。
马大哥搓了搓手,殷切地问我:“虽说各位公子一路辛苦,但眼下事态严重,能不能请那位神探子随我一同去查看病患?”
我看了一眼周玖良,那家伙马上将碗举得老高,遮了大半个脸。
马大哥心领神会,弯腰走过去又问:“您就是神探周公子吧?您别怕,虽说这羊角风会传人,但从没有在井上传过,您大可放心跟我去。”
周玖良听了,装模作样放下碗,也不言语,抬手示意马大哥带路。我和宋渊也跟他同去,只留老周一人在草屋等候。
原来他们把染了疯病的人都安顿在距离矿上一里以外了,我们将要靠近时,就听得关病人的高棚内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低吼和怪笑声。
马大哥走到两扇挂着锁链的大门前,小声说道:“你们尽量不要出声,我用这东西撑着门,看完就走……”
说着,他把手中一截栓了绳子的木棍抵在错开的门板中间,形成一条不足半尺的缝,我们三人位列两旁,靠近去看。
才把头凑过去,一阵恶臭扑面而来,我连忙捂住口鼻,周玖良也察觉不对,皱眉瞪眼,在黑洞洞的高棚仓库中寻找有用的信息。
还好这里顶棚上有几道敞口,光线如刀剑般直戳到地,我们才勉强能看见里面的几人,有的站着摇晃,有的紧贴着墙壁蹲坐,有的在地上打滚,大致数来约摸五十。
不知是不是因为河边镇的高温将这里面腾得闷热,还是那些人久病虚弱,反正在我眼中,他们不算可怕,起码比九节尸怪这类要温和许多。
突然,地上躺着的一人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般抽搭着鼻子,转头咧嘴,朝我们笑了起来。
说是笑,那声音倒更像呻吟,连贯不断,粗哑可怖。两三个稍微有些活力的病人听了,也齐齐望向这边,手上抓挠着身体,缓慢地朝我们靠近。
马大哥压低嗓门急切地喊道:“快过来!”
宋渊直了身子,扒拉着我和周玖良。
我心中有些虚,喊了一声:“玖良,走!”
那家伙像是在看一出非常精彩的戏那样出神,眼不离棚内,回我:“别急,我再看会儿!”
我有些担心他,便只好陪着,宋渊见我们不动,也只得抽出佩剑在一旁干着急。
周玖良咂了咂嘴,开始讲解:“启林,你要看好细节,他们身子瘦弱,抓耳挠腮,眼神呆滞,有的不能站立,只能就地翻滚,有的如受寒颤抖,没有一刻稳定。你看这个,笑地如此欣慰……”
他正说着,那个笑嘻嘻的病人已将手伸出来半截,机械地在门缝外左右抓挠,一下下都打在我的腿上。
那无力的枯瘦触感让我心生严重的厌恶,但为了能让周玖良看清楚些,我只好忍耐。
马大哥见那手出来,焦急万分,只叫了一声让开,便把绳索一抽,高棚的大门便重重回弹,夹住了那只灰白的胳膊。
胳膊的主人并没有如意料中叫嚷,而是低沉呜咽,那声音湿哒哒的,好似喊了一口水般,令人不悦。
宋渊见状,撩起前襟,垫在手上,又用膝盖抵住一扇门,抓起那手往里一扔,这才离身。大门关闭,里面的人似乎怅然若失般,发出阵阵呜呜叹息。
“居然能在这里见到……”周玖良念叨着,眼眶不住收放,嘴角上扬,如获至宝地掰着指头计算什么,全然不顾我们几人氤氲的怒火。
马大哥忙过来看我的腿,见没有破口,放下心来,问周玖良:“神探,您看这是什么情况?”
周玖良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不是羊角风,控制得当的话,也不再会传他人。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情,否则就算是孙思邈在世,也不能保他们平安。”
马大哥扑通下跪,磕头如鸡奔碎米,口中满满答应道:“是是是!您只要能救我们,别说两件,十件八件也应得!”
周玖良让他起身,自己走到一侧的山脚,顺手撅了根蒿条,拍打手心说道:“我来问你,这矿山,你说了算吗?”
马大哥犹豫了一下,说道:“原本不算,但矿主已然抛弃我们,工头,在里面……”
他偏了偏头,朝向关疯人的高棚仓库。
“那就好。这第一件,我要你们找个熟门熟路的工人,带我们下井去。这病的源头就在下面,且不管我们找到什么,那导致此病之人,你必须严惩!”
周玖良表情严肃,颇有几分潇洒气概。
马大哥眼神左右闪躲,似乎没有把握,又问第二件事。
“这第二,后面棚内之人,没有救了,你得尽快处置。杀人烧尸,不留活口!”
周玖良说这话的时候,眼望远处,不敢与马大哥对视。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控制得当”。
“啊?你不是说可以不传人吗?那就让他们这么待着不行?”
宋渊也帮腔道:“周先生,我自沃离至此,一路上觉你有才有义,是个好人。但你刚才的话,简直活阎王般,哪还有半点人性!”
周玖良冷哼一声,斜眼看看宋渊,拉着马大哥就朝草屋去了。
宋渊不得他回应,气得跺脚,拉着我又喋喋起来。
“宋渊,他这是好意……”
虽不知周玖良为何这般冷血,但想起与那些疯人的对视,我隐约觉得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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