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未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玄都观。
张翊均屏住呼吸,趋过去将几个面朝下趴着的尸体翻过身来。
几乎所有趴着的尸首皆为一刀割喉毙命,其中不单单是观内道士,还有不少百姓。几名躺倒的守观道士胸口和咽喉各嵌了一枚黑乎乎的箭,手里还握着铁尺,已然断气多时。
张翊均将箭头拔出来看了一眼,口中低声念了句:“寸弩……”
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突袭,被割喉的道士、百姓皆为从身后遭袭,恐怕半个字都发不出便已一命归天。而那些胸口中箭的道士虽然发现了入侵者,但对方行动之迅速,犹如强横的风暴吹入观中,这些山门前的守观道士根本不是对手,甚至都没有挣扎的痕迹便毙命了……
他身后的细雪地上脚印杂乱,一时看不太出来哪些是凶手的,哪些是死者的……
张翊均在一旁的尸首咽喉处用食指沾了些血迹,举到鼻尖嗅了嗅。
血还是新鲜的,对方应该还没走远,甚至就在这道观深处也未可知……
张翊均神情忧郁到无以复加,胸口咽喉各一箭,这是军中的杀敌策略,一来确保击杀,二来防止示警。而寸弩,也唯有军中才许持有。
张翊均咽了咽口水:鬼兵已经开始行动了……
难道中使快马加鞭赶至穆相府的缘由,就在此不成?
他心里大呼不好,先拾起一柄铁尺,尔后回身将大门门闩抬起,让李商隐牵马入内。
“吓死我了……”李商隐见到张翊均的时候,悬着的心放下来,长出一口气:“义山还以为你出事了!”
张翊均说的言简意赅:“你可做好心理准备……”说完便将那柄铁尺递到李商隐手里,“聊胜于无……”
“难道……”李商隐望了眼塞到自己手中的铁尺,上面手柄处还沾染着些暗红色的鲜血,他压低了些语声:“死人了?”他见张翊均在道观内耽搁那么久,已然猜出了些端倪。
“怕不单单是死人那么简单……”张翊均下巴一点:“上马!”
事已至此,哪怕是笃道的张翊均也顾不得敬畏了,两匹高头大马汹汹绕过影壁,驰上子午道,直朝山门而去。
李商隐闻着弥漫的异味,注意到子午道上绵延的血迹,忍不住好奇地回望了一眼,当他望见身后堆叠的人尸后便后悔了,他只觉自己肚子里一阵翻腾。
与依山而建的诸多道观不同,玄都观内平整延伸,两人一路骑行,穿过山门,之后一马平川,马蹄在地上薄薄一层细雪上踩出嘎吱的清脆声响。两人一直到紧闭的内观大门前,只用了约莫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内观里供奉的即是三清殿,以及两间偏殿,他记得不错的话,在左偏殿的后部,便是那间暗渠所在。
他们两人翻身下马,张翊均先伏在内观大门门缝处观察了片刻。大门似乎是虚掩着的,看不到有门闩横过。
张翊均尝试去推门,却发现大门后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纹丝不动。
李商隐见状,收起铁尺,两人肩顶同一面门扇,同时使力。
门扇虽开,但随后便见几具尸体瞪着一双双狰狞的眉眼,直挺挺地倒在他们的面前……
本已消散几分的血腥味又一次扑面而来,这味道登时冲入鼻腔。张翊均早有心理准备,而李商隐却被这一幕吓得猝不及防,他“妈呀……”大叫一声后退数步,脚下差点没站住,全凭一把扶住门廊才不至于倒摔过去。
“你没事吧……”张翊均用袍袖掩住口鼻。
“没事,我没事,放心……”
李商隐一手扶住门廊,一边抬手说着。然而许是这血腥味太冲,方才他本就因影壁后的尸体搞得胃袋翻江倒海,这下他实在忍受不住,回过身“哇”一声把吃过的朝食全吐了个干净……
只见内观尸横遍地,脚下青石板皆为之泛红。
“居然……全死了……”张翊均眸色中闪过惊慌,他迈过尸体,缓步走了进去,所有人身上覆雪不多,看来被杀是这个时辰内的事。难怪方才不见尸体,想来都被转移到此间内观了……
“你好些了?”
李商隐点点头,抹了抹嘴,忍着恶心快步跟上,他尽力不去看散落满地的尸首,毕竟自己十数日前还来过这里,却没想到昔日的玄都观竟变成了今天这般。
内观中如死亡般的寂静一点一点啃噬着张翊均的内心。他们踩着尸体,疾步赶到那暗渠入口所在的关公庙中。
李商隐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背靠着门廊调整呼吸。张翊均赶忙钻入庙中,关公铜像仍旧覆于暗渠入口之上,但与先前所不同的是,张翊均这次却推不动分毫……
难道卡死了?
李商隐站直身子,掸去袍服褶皱里残存的细雪,正要跟过去,一阵痛苦的呻吟陡然传入李商隐的耳廓,他四下看了一阵,视线最终垂在身侧。
在门廊内侧竟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长眉道士!
“翊均兄这人还活着!”李商隐冲庙中大声道。
张翊均一眼认出来此人,竟是玄都观的道长清风!
但他惊喜的神色没保持多久,道长的右手捂着腹部,而那里淌出的鲜血已然濡湿了整片下襟。
这个失血量竟然还能吊着一口气,也是命硬,不过恐也撑不了多久了。
张翊均将双手覆在道长的右掌上,清风堆叠在层层皱纹下的眼眸在眼睑下一动,意识似乎回返,他呻吟着将眉眼睁开一道缝。
数日前正是在此地,张翊均紧追柏夔查访到了这间关公庙,正要一探究竟时,被清风一声喊住……
道长似乎认出来了面前之人,他十分费力地扯住张翊均的衣角,口中一张一合,传出些模糊不清的语句:“……鬼兵已发……天子、有难……”
见道长还有意识,张翊均顾不得其他,急问道:“几时发出?”
道长似有回光返照,言语声竟然稍大了几分,但在站离稍远的李商隐听来,仍似耳语:“……贫道昏聩,为逆党所逼,助之开挖暗渠,最后祸及己身,死有余辜。可怜了玄都观,此难之后,再难振兴……”言讫,张翊均的衣角又被道长攥紧了几分。
“此非大德之过!”张翊均又重复一遍方才的问话:“鬼兵几时发出的?这很重要!”
道长这回已发不出声音了,方才的那番言语似乎耗尽了他最后本已虚弱的生命力。他干涸的嘴唇张合几下后,眸色便暗淡了下去,一对长眉随后舒展,张翊均只觉自己的衣角一松,清风的胸口再没了起伏……
张翊均垂头半晌,默默地将道长的双目轻轻合拢,用自己的袍袖拭去了清风两颊的血污。他长叹一声,眼中百味杂陈。
张翊均遽然起身,攥紧拳头,狠狠地打在门廊立柱上,尘土从廊顶洒落,用力之大,竟让他的指节处流出血来。
“来不及了。”
张翊均看向李商隐,满是颓唐地苦笑一声。
李商隐惊骇道:“为、为何?鬼兵究竟何时发出的?”
张翊均解释道,方才清风虽然没有出声,但从他的口型,张翊均已读出其意,乱党将近半个时辰前就已钻入暗渠了……
而此间暗渠直通向城北善和坊,乱党若取道皇城,由此往大明宫顶多半个时辰,眼下寻找救兵已经来不及了。
张翊均到底是没算到这竟是一出连环计……
而他最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乱党针对穆庆臣的行动,只是一出声东击西。诬告穆庆臣致其于死地其实只是其中一环,无论结局如何,只要臣僚谋反的事捅出去,阖城守备兵力必然聚集昌乐坊所在的城南,而乱党恰可利用这一防守漏洞,袭击宫城……
张翊均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太清楚宫城的防御了:外强中干……
数年前敬宗皇帝宝历年间,张韶率领几百染坊工人便攻占了皇帝所在的清思殿,何况现在全副武装的鬼兵呢?
“失策了……”张翊均无力地闭上双眼,轻摇着头:“皆是翊均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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