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子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此人特意在“鬼兵”二字上加重了几分语气,但他毋需强调也足以让张翊均胸中一悸。而对方却笑意盈盈,似乎很是欣赏张翊均略显惊愕的神情。
“足下到底是谁?”
“安守约,刚刚不是说了嘛……”安守约神色慵懒地重复道:“怎么?我们一言为定?尊驾告诉安某许康佐的生死,某来挑一个讯息权作交换?如何?”
张翊均默然不语,现在让他暗暗心惊的,是同在调查鬼兵乱党的另一股势力。
是官府吗?
绝无可能……
那会是谁?为何自己先前追查时,这股势力从未显山露水,而是选择在这个时刻主动同自己接触呢?
对方等了半晌,见张翊均没有回应,便收敛笑容,慵懒地将侧腹贴在桥边,胳膊肘支在石栏上,目光顺着水渠向北眺望,天边的夜空同头顶一样阴云密布,不见月华,因而永安渠水尽头也是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某适才亲眼见医馆的油幢牛车从许府出来,却直直并未往坊内医馆,而是出了坊门,径直往北而去。考虑到宅邸内那么多的县兵,怕是将人送往万年县衙府了吧……”安守约将脑袋一转,深邃的褐色眼眸同张翊均对视,“此计甚佳,想必出自尊驾之手吧。”
张翊均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猛然意识到,对方恰恰是在用他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将话题一点点带入对方预设的战场,继而再引导自己说出他所想要的讯息。这人的心思缜密,隐迹匿踪的能力,丝毫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有过之!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而且他不明白,这自称安守约的汉胡混血,既然同自己一样在追查乱党所谋,为何竟会是这般神情轻松至极,言语不紧不慢,还带着些分外烦人的调子在里面。俨然像是在同自己在闹市胡乱侃闲天。
“烦请足下先告知翊均你的身份……”
“这个恕难透露……”
“那你们又是从何得知的‘鬼兵’一词?乱党下一步行动为何?几时行动?主使又是谁?”张翊均急喝道,脚下不自觉地向前一步。
“喔喔等一下……”安守约微笑着摊开双手,一手依次弹出指头数着,笑嘻嘻道:“这可是一二三……四个问题……安某虽然性情易飘,但还自认业务能力了得,怎么?尊驾难道还能知道安某所未知的四件事不成?”
“你们既然对乱党之谋知道的这般清楚,你们既然知道有人祸乱长安、谋夺大唐,为何自始至终袖手旁观?”
见安守约那般轻松的神情,张翊均愈发愤慨。他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连日来的案情发展以及迫在眉睫的危机,让他禁不住从牙缝中挤出声音,瞪视着安守约,目眦尽裂,剑眉皱到了极致。
在张翊均印象里,他还从未这般失态过……
不知是不是被张翊均的情绪所影响,安守约沉吟良晌,这次终于缓缓收起了嬉皮笑脸,面上第一次透出了严肃。
“你以为安某不想吗?”
安守约低语道出的这句话,令张翊均不由一愣。
“那足下为何?”
“不是不想……”安守约苦笑一下,“是不能。”
张翊均竟从他的语调中尝出了几分落寞,他细眯双眼,喃喃悄声道:“你是暗桩?”
安守约未作肯定,亦未否认,他沉默片刻,转而冷笑一声,“言归正传……安某猜,许学士还活的好好的,那医馆的殓车,是为避人耳目吧……”
张翊均下颌细微地点了一下,对方既然已经猜出来,自己如何表示已无意义了。
“明智之举。”安守约赞许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又恢复了先前玩笑般的神色,爽朗道:“作为交换,尊驾可从方才那几个问题里选一个……噢不过,主使者安某也还未查明,所以那个就别问了……”
“‘鬼兵’下一步将若何?”
这时张翊均细忖后的疑问,若自己眼前的这名汉胡混血果真如他所猜,是暗桩的话,这是他眼下最亟需获知的……
安守约转了转脖颈,一字一顿:“朝中……要死人了……”
朝中?
“谁?”
“安某如果直接告诉尊驾,多没意思啊,”安守约唇角浅笑着,向张翊均略一叉手,“尊驾会知道的……”言讫便转身朝着水渠桥头离去。
张翊均望着安守约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竟从此不过一面之缘的人身上读出了同这座都城格格不入的落寞。而这也有可能是他同这自称安守约的神秘人最后一面,亦未可知……
谁知张翊均这样想着的当口,安守约走出不过三步,就又回过身来:
“噢对了……”
张翊均不由一愣,“还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作为局外人,想提醒一句,”安守约四指并拢,垂目望着指甲半晌,“安某尝往城北平康,偶于清凤阁遇一女子,廊阁服饰皆饰以牡丹……”
张翊均心惊道,这、这说得不是璇玑吗?!
安守约道:“安某私以为,她能做到比端茶送水伺候人更有意义的事……”
留下这句话,不等张翊均有所回应,安守约便转身大步离去,身形不多时便彻底隐没在冬夜的黑暗里。
寅正三刻。
光德坊,张府。
张翊均一宿未睡,他将自己关在藏书阁中,在宽案上运演了数次乱党所谋的诸事大小,想借此推出幕后主使,以及更重要的——他们将在几时作乱。他尽可能地不掺杂主观臆测,但越是如此,幕后主使的身份就愈发扑朔迷离,他不得不承认,这名高居幕后之人把自己藏得很好,定为密谋的高手……
张翊均背靠在交椅上,手捋着一把拂尘上的灰白须子,闭目细忖。
此人先是在城中精心布置了数条线索,其中就包括提前几个月编好了童谣,传唱西都,这些“线索”全部都会指向一个错误的主使——也就是当今天子最年长的亲弟,漳王李凑。有漳王挡在前面,真正的主使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行事有了更多保险。这也就是为何当初明明暗渠已然暴露,“鬼兵”也未对张翊均下杀手的缘由。
此人尔后又设法将柏夔以及宇文鼎纳入彀中,并将自己隐匿于幕后,在外由此二人运作。而且从乱党谋划之精细、之严密,其必身居高位,不然不可能有如此多的朝中命官相助;其身家也必然惊人,不然难以招纳如此装备精悍、数量众多的暗军。
张翊均双目布满了血丝,但他现在根本不敢贸然入睡,他总生怕自己一合眼,便睡过了头,尔后就会发生什么大事,自己从而来不及作出反应。
他本笃信道家,讲求的是清净无为,俗世庶务皆过眼云烟,不留于心。但自从他选择迈出家门的那一刻,便彻底踏上了与自己希冀所不同的道路,而维州事起,“鬼兵”谋逆,他也再难享有哪怕一刻的清静,整个人的内心自始至终跌宕起伏,与道家教义背道而驰……
道心破损啊,张翊均摆弄着拂尘,无可奈何地想。
而且,安守约的话也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朝中……要死人了……”
会是谁呢?
张翊均端起案几上放得冰凉的茶盏,细抿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他放下拂尘,提着盛有半壶凉茶的茶壶,缓步走到一钧炭炉前。
伴着他将茶壶轻轻放于炭炉上的动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始踏在后园的青石板上,朝着藏书阁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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