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她换人了》第一百二十八章 忐忑

    别看李凤鸣在大长公主面前举重若轻,话说得硬气,其实她心中是忐忑的。
    她根本就没派过谁回魏国报信。
    当年魏帝后经角力达成共识,让李凤鸣换身份和亲,本就是让她在外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知她这底细,从前又无权参政议政,所以才会被唬住。
    若换成齐帝那老狐狸,必能轻易察觉她的某些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国与国之间的交道,人情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哪有那么多感情用事。
    齐国不能冒险同时打两场国战,所以才会向魏国递交国书联姻结盟;而魏国同意联姻,一样是为了避免国战。
    魏国帝党后党撕扯多年,如今继任储君李遥地位不稳,二皇子李运又虎视眈眈,诸多内忧不解,岂会妄树外敌?
    若李凤鸣死于非命,齐国只需说是病故或意外,派使节前往洛都道歉致哀时姿态放低些,魏国或许会有所刁难,或许会提出苛刻的补偿条件,但不会轻易与友邦撕盟大战。
    早前李运就是知道魏国不会为李凤鸣的生死轻易与齐国开战,在派度扬斐等人前来暗杀时,才让他们设法卷入齐皇嗣内斗,留下“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的线索,想挑齐国这边先动手。
    但度扬斐悬崖勒马,没有留下明显证据;恒王在受审过程中毒发暴毙,也没来得及交代出曾指使齐人刺杀太子的事。
    所以李凤鸣就算死也白死,魏国不会为她轻易开战。她不过是虚张声势,手中根本没有够分量的筹码。
    她很清楚,大长公主未必能看透这点,齐帝却一定能看透。
    至于齐帝会不会答应交易,要看他有多需要萧明彻。这才是李凤鸣如今真实且唯一的筹码。
    好在她赌赢了。
    五天后,齐帝心腹近侍低调来到淮王府,当着她的面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给战开阳验收。
    齐帝还让近侍传了口谕,命战开阳自木兰镇飞驿启程,快马加急护送兵符呈交萧明彻,金吾卫校尉方成率队随行。
    兹事体大,当着近侍的面也不便多言,战开阳领口谕,点了两名王府护卫,马不停蹄就出发了。
    战开阳走后,近侍对李凤鸣传了第二道口谕:淮王妃立即启程归母国省亲,由大长公主率卫队护送至岚城。
    *****
    五月十七,齐北岚城。
    岚城背靠映阳山,越山就是魏国;面对岚水河,顺流而行可通夏国。
    这地理位置很微妙,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国与国冲突的最前线,不适合普通百姓定居。
    所以它几乎是齐国北边一座孤城。本地长住人口很少,兵比民多,主要担负防御功能,也供魏、夏来齐的商旅们中转落脚。
    夏日黄昏的风有些烫,将衣衫熨得热腾腾。
    李凤鸣站在城墙上,眺望夕照中的映阳山,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山那头就是她的母国故土,是她最初的来处。可她望着那座山,却看不到回程的路。
    好在她本无似箭归心,也不觉难过伤感,毕竟当初来时就知回不去的。
    收回目光向城楼下俯瞰,宽阔的入城道尽头,隐约可见一对威严高耸的国界柱石。
    前年秋末,就是在那对国界柱石前,李凤鸣被盖上盖头,坐进了齐国迎亲仪仗簇拥的喜轿。
    那算是她和萧明彻的初次相遇,但他俩都没能看见对方的长相。
    当时她并不好奇萧明彻的长相,更不在意他是怎样的性情。
    那个时候,“齐国淮王萧明彻”对李凤鸣来说,就像岚城对过往商旅一样,作用只是中转落脚而已。
    她感激这人和这场联姻为她带来生机,心想若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会倾力报答。
    但也就仅此而已。
    万事走一步看一步,时机到了,她便会脱身离去。
    今时今日,就是当初心心念念的脱身时机,只需顺着岚水河便能到达女帝姬平君治下的夏国。
    可李凤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么洒脱。
    人生前十七年,她是大魏储君。
    十七岁到十九岁,她被幽闭在东宫,自己都不知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她遇到了萧明彻。
    过去这一年多,她不再是什么储君,也不再是“不知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多数时候的喜乐悲欢都很简单,很平凡。
    食色性也,嬉笑怒骂;人前装着万般好,人后不藏小矫情。
    像天底下所有鲜活而真实的人。
    这段经历让她欢喜。
    她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自己,也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萧明彻。
    眼下天高海阔就在咫尺,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别的人,经历别的事,重新拥有别的美好回忆。
    她自信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但她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说:李凤鸣,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她心中也再不会有第二次同样的震惊、悸动与满足。
    天意吝啬,有些事,一生里只会遇见一次。
    *****
    回到岚城官驿时,穹隆已换做夜色。
    李凤鸣问大长公主的人要了壶酒,便进了自己房中。
    她自斟自饮一杯,等淳于黛研好了墨,便走过去提笔写下几行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这是一首古老情诗,现今已少有人再提。
    诗到此处并未完,见她停笔,侍立在旁的淳于黛感慨万千,小声接了末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赠我木瓜桃李,红尘烟火;我回赠你琼琚美玉,浮生静好。
    这不是为了答谢你,是求永久相好。
    李凤鸣眼前微微濡湿,噙笑摇头。永久相好吗?她不求这个的。
    “淳于,扶我躺下。再把我的假死药拿来。”
    说话间,她再度挥毫,笔走游龙,用最潦草劲疾的笔迹,落下最平淡却最温柔的结语。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
    那假死药的效果十分逼真,服下后会持续两天两夜呈现出“气若游丝”状。
    世间万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服下假死药,李凤鸣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轻微的窒息感。
    神魂坠入黑暗,身躯僵硬如缚,五感渐渐虚弱。
    李凤鸣像溺在水下隔着一层,对外间的声音听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她听到大长公主带着人推门而入,旋即有人近前来探脉象与鼻息。
    探脉结束后,大长公主惊慌怒声质问淳于黛。
    淳于黛从容应对,长公主不满。
    接着辛茴就与长公主的人剑拔弩张起来……
    李凤鸣觉得,大长公主真是莫名其妙。
    齐帝只是要她从萧明彻身边消失而已。
    大长公主不过是受帝命前来监督“淮王妃李凤鸣如约赴死”而已。
    她又没有食言,说死就躺平。
    大长公主只需等到她“咽气”就算差事了结,转头回雍京复命即可。这是在闹什么?
    她心中嘀咕:啧,果然每个姓萧的都有点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上依稀传来温热湿意,将李凤鸣的神识从黑甜中唤醒。
    她并不清楚此时距离自己服下假死药已过了多久,但她感觉有点不妙。
    淳于黛和辛茴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守着她的掉眼泪。
    大长公主更不可能守着她掉眼泪。
    那到底是谁在她跟前哭?!
    *****
    萧明彻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畔。
    他左手捏着一张纸,右手握着李凤鸣愈发沁凉的指尖,用她的手背紧紧压住自己的眼睛。
    当他披星戴月、策马千里赶到这里,就看到所有人的神色都悲戚肃穆。
    淳于黛交给他一封李凤鸣亲手写下的“遗书”。他接信后并未展阅,只觉天地一片猩红。
    十几岁在南境战场上初次临敌时,遭遇敌军刀尖直抵心房的生死瞬间,萧明彻都稳得犹如一潭死水。
    所以在过去很多年里,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是生来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的。
    可当他推门而入,见到李凤鸣直挺挺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画面时,终于明白自己是会恐惧的。
    他甚至明白了什么叫“神魂俱裂”。
    三魂七魄全在顷刻间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整个人霎时空洞到什么都不剩。
    呼吸仿佛停滞,脑中一片空白。
    艰难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之上,毫无实感。
    他跌坐在床前,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房中长烛燃尽,窗纸上透进青白晨光,他脑中才突然有灵光乍现。
    等他将信将疑打开那封“遗书”看过,从不轻弹的男儿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那些血淋淋的神魂碎片也重新归位。
    不是真的。是诈死。一定是诈死。
    “李凤鸣,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渣。我差点被你吓得原地升天,能有个鬼的‘万年长’。”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恨恨骂着,尾音里那点后怕的颤抖却泄露了太多。
    “你以为帮我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就打算放心地丢下我一走了之?”
    李凤鸣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咬牙切齿,哽咽中藏着怒气,还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说过,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恒王暴毙后,他已暗中与皇后母族谈过条件,许多事一直在缓慢推进。
    太子对恒王下毒,牵连恒王府众多女眷,此事一旦走漏风声,不但太子要完、皇后会受牵连,皇后母族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比谁都更想拉拢萧明彻,以便彻底压下这个消息。
    但当时对方还存着侥幸在做最后观望,萧明彻担心最终会无果,就没有告诉李凤鸣,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上个月太子已经不行了,南境那头又旗开得胜,他们已下定决心与我合作。福郡王府与平成公主府奔走许久,也与多数宗室达成共识。闻家、廉家争取了不少文臣武将世家……”
    他做了很多布局,但最终还得看南境战况。
    战场之事向来风云难料,他走时并没有十足把握,便没细说。
    “眼下已算大势底定,只待南境战事平息、太子一死,我将带头拥立萧宝珍为储。”
    齐国百姓在情感上或许一时难以接受公主为储,但等到封赏了此战的有功女兵,风向必定不同。
    反正萧宝珍还小,至少有十年时间可对民众加强教化与引导,滴水总能穿石。
    *****
    近来齐帝因头风症几近失明,整个人迅速衰弱,在许多事上已开始力不从心,所以才急于扶萧明彻上位。
    可太子与恒王的长期争斗使齐国上层严重撕裂,各派系之间很难互信。
    萧明彻被视作太子一党,若他上位,早前的恒王党羽会担心被清算,势必有所动作。
    从前的□□羽和皇后母族,绝不会像扶持太子那样对萧明彻倾尽心血。
    为防恒王党羽反扑,他们极有可能绕过萧明彻,抱团做出自保性攻击。
    萧明彻无母族、外戚强援,若想同时稳稳按住两方,除了争取一些从前两不沾的世家外,还得最大化争取民意支持。
    “异国太子妃”这件事对普通百姓的情感是一种天然的伤害。
    若不舍弃李凤鸣,萧明彻在储位上就很难争取到更多的民心。
    而别的郡王乃至已成年的公主们,实力和民望基础远不如萧明彻,谁都做不到在短时间内弹压并整合各派系。
    倾举国之力与宋大战的齐国,正面临着种种内忧外患,经不起半点动荡与内耗。
    若朝中内斗失控,随便来个小国趁虚而入,都有可能将国战后的大齐打成废墟。
    所以,萧明彻与多方反复磋商、推敲,最终大家各退一步,决定共同拥立萧宝珍这个年幼的小公主成为储君。
    她好歹被记在皇后名下,自小养在东宫,若论嫡庶尊卑的名头,勉强可比旁的皇嗣高一截,在礼法上将就站得住脚。
    扶持她,对皇后母族与从前的□□羽只好不坏;恒王党羽也不至于对稚龄小公主太过忌惮。
    纵观全局,只有萧宝珍为储,才能使各方在一定时期内保持克制。
    这算以最小代价维持住朝局平衡。
    在她有能力亲政之前,由萧明彻带头领宗室群臣暂行“国事众议”之法,对目前对内极需求稳的齐国来说算是最优之选。
    “……懂了吗?我没想,也不会继任太子。”
    *****
    萧明彻疲惫地趴在床畔,几乎将一辈子能说的软话都说完了,李凤鸣还是不给他半点回应。
    他握紧她的手腕,渐渐急恼:“你还装?脉搏都没方才那么弱了。”
    被戳穿的李凤鸣微微动了动手指,那幅度好像很无奈,又好像是纵容让步。
    只不过是弱弱一点回应,萧明彻的方寸间却立时有酸甜交加的乱流疯狂涌动。
    这让他既无力,又恼火,恨不得将她嚼了吞进心里。
    “你是不是忘了?濯香行的钱一直被我盯着。”他瞪视着床榻上那个负隅顽抗、坚持装死的混蛋女人。
    “如今你有且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留下。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李凤鸣总算哼哼出声,气若游丝:“第二呢?”
    萧明彻真是服了这家伙。
    枉他先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这人丝毫不为所动,一提到钱就“回光返照”!
    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凶又冷又坚决。
    “第二,若你执意要‘死’,我会下令查封你所有产业和财物,让你半个铜板也带不走。”
    话音未落,就见“垂死”的李凤鸣坚强挣扎,惊坐而起。
    “做你的清秋大梦!要人没有,要钱……”她闭上眼缓了缓,声音虚软沙哑,宛如呢喃。
    “算了,那还是谈谈要人的事吧。”
    萧明彻红了眼尾,唇角轻扬:“不如先谈谈这个吧。”
    他拎起“遗书”一角在李凤鸣眼前晃了晃。
    “只敢偷偷摸摸写情诗告白,这就是大魏女儿的胆色?”
    受假死药影响,此刻的李凤鸣心跳缓慢又微弱,体温远低于常人,按理说是不会脸红的。
    可她就是脸红了。
    耳朵也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别瞎说。我没偷偷摸摸。那也不是告白。”李凤鸣声若蚊蝇。
    “不承认?行。等回了雍京,我立刻让人雕版刊印,传诸举国士子共赏析,让大家评评这是不是……”
    “你闭嘴!”
    李凤鸣艰难扭头,将红脸藏进了枕头里。
    “姓萧的都是疯子,传言诚不欺我。”
    萧明彻噙笑,翻身上榻,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这亲密的姿态还不能让他彻底心安,他想了想,右手握住了她的后颈。
    不轻不重,像极了大猫叼住小猫的架势。
    “喂,我难得一次就懂了别人的言下之意。你不夸我?”
    李凤鸣恼羞成怒,瓮声低哑,气息弱弱的:“夸你色令智昏要不要?”
    他低笑出声,缓缓闭上数日未曾合过的眼皮,梦呓般轻吟:“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我且斟酒满金壶,以慰离思惆怅。祝我的心上人长命百岁,顺遂安康。
    他心满意足地闭着眼,以鼻尖轻轻摩挲怀中人微凉的额角,大猫开始向小猫撒娇。
    “你说我是你的心上人,我一看就懂了。”
    储位算什么?他都坐上“李凤鸣的心上人”宝座了,给皇位都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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