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夏望取士落幕。
备受瞩目的岑嘉树意外止步于策论,恒王府与大长公主府争相延揽他,姑侄两个为此闹得有些不愉快。
齐国公主无权参政,按惯例并无择士子为家臣的道理。
不过,大长公主孀居多年,“岑嘉树长相上佳”这事又人尽皆知,所以大家都只以为她所存不过慕色之心,倒没往别处想。
哪怕贵为大长公主,她终归还是个齐女。
公然为个年轻美男与自家侄儿撕破脸,这算一桩惊世骇俗之举。
坊间百姓在背后嘀咕她轻浮放浪,甚至有言官上奏提醒齐帝管束胞妹云云。
对齐帝来说,岑嘉树只是个连御前对答都进不了的落选士子。
见这人竟惹得大长公主府与恒王府闹翻了,齐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节骨眼上,他多的是国政要务需费神,哪耐烦细查这些鸡毛蒜皮。
一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一边是他宠爱的儿子,让他裁决岑嘉树的去向,这也挺头疼的。
于是打发了人去征询岑嘉树本人的意愿。
其实这种征询就是个坑,无论岑嘉树选大长公主府还是恒王府,齐帝都会以他惹了另一边不满为由,立刻将他遣返原籍。
但岑嘉树诚挚表示“不忍造成大长公主与恒王姑侄不睦,愿入淮王府”。
齐帝虽意外,却觉这是个让各方都能下台阶的好去处,便召来萧明彻,问他的意思。
萧明彻惯例是那副可有可无的麻木脸“但凭父皇定夺。”
就这样,事情便定下了。
大长公主与恒王既闹了不快,只要岑嘉树最终没落在对方手里,他俩就都没二话。
旁人看着只觉岑嘉树是被迫选了相对弱势的淮王府;而淮王府也是碍于齐帝圣意,没争没抢,谁也没得罪。
皆大欢喜。
从七月上旬开始,齐国朝堂暗流汹涌,齐帝喜忧参半。
喜的是,随着夏望取士结束,一批有才能也有斗志的新面孔涌入朝局;空虚的国库也从“赐爵”中得到巨资补充。
这笔财富和这批人才,让齐帝重新有了制衡局面的新筹码,之前阻力重重的许多大政有了重议余地。
忧的是,自开始重议对南境那边的宋国,究竟是“整合举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割土求和,以使民休养生息,徐徐再图”,主战的太子派与主和的恒王党又开始了死掐。
无论大小朝会,只要议到是战是和,两方人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坚持,谁都不退步,最后总是以乌烟瘴气收场。
非但如此,在朝会之外,两边更是斗成乌眼鸡。
吏部党附恒王,太子就对吏部发难;兵部倾向太子,恒王就找兵部的茬。
短短时间内,双方攻防激烈,各有胜负,京中官员人人自危。
两股势力这么僵持内耗,对齐帝来说可太棘手了。
他本心里是倾向主战,但战有战的难处,太子一派迟迟提不出解决那些隐患的有效方案。后顾之忧解不了,齐帝便按不住主和派。
齐帝到底上了年纪了,又急又气之下心力交瘁,竟突如其来地急出了头风症。
帝有疾,皇子夫妇及公主夫妇、皇族宗亲们自需勤往内城探视。
齐人重“孝”字,公主们身为女儿有所不便,皇子轮流留宿内城,彻夜于帝前侍疾则是理所应当。
当然,这种时候,太子和恒王都不是缺心眼儿,谁也不会给对方单独留在御前一整夜的机会。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议,每夜由两位皇嗣或王叔同侍帝前。
他俩将对方盯得死紧,自然每次守夜都绑在一处。而萧明彻就与别的兄弟或王叔们一道。
这对萧明彻倒是个好事。
他往常时不时被派往边境,留在雍京时又谨慎着,若非必要绝不私下与各府走动。所以大多数兄弟姐妹、王叔、宗亲对他都因缺乏接触而不够了解。
此次大家轮流在帝前守夜侍疾,许多人与萧明彻相处几次后,或多或少也看出了他的潜力。
朝堂格局的改变,惊雷有时就藏在这种无声之处。
七月十六清晨,萧明彻与泰王叔一道退出内城。
泰王叔是年近五旬的人,又常年养尊处优,陆续在御前撑了好几个通宵达旦,多少有点顶不住,此刻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反观萧明彻,虽眼底有淡青,却肩展腰直,步伐沉稳有力,半点不见疲惫虚弱。
泰王叔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侄儿,感慨笑道“殿下不愧是经过战场历练之人,龙精虎猛啊。”
萧明彻向来不擅应付场面虚言,循声转头直视他“嗯。”
他对谁都这样,泰王叔并不会误会他是故意冷对自己。
于是乐呵呵接着又道“今年是殿下晋升亲王爵后初次参与‘夏望取士’。想来收获颇丰吧?”
在萧明彻听来,这完全就是废话。
各家王府择落选士子为谋士、僚属,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又没偷偷摸摸收人。
再说了,岑嘉树进淮王府的事都闹到圣意裁决了,雍京城街知巷闻,泰王叔怎么可能不知道。
于是他又“嗯”了一声。
他接连只回两个单音,就这么把天聊死了。
这段路挺长,两人沉默并行总归尴尬。
泰王叔是个开朗健谈之人,受不了如此冷场。于是强行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
“陛下发了话,再过月余你便要启程前往南境就任都司。听说淮王妃得知此讯后很是不舍,在皇后娘娘面前都抹起了眼泪。”
说起这个,萧明彻可就想翻白眼了。
自从上月底去了趟行宫,李凤鸣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执念,非要押着他看大夫。
他实在不愿意看大夫,赶上府中新进了一批家臣谋士,齐帝又染疾,他便借忙碌躲避。
那天他在齐帝这边,并未亲眼见到中宫那头发生了什么,只在出宫的路上听宫人说,李凤鸣在皇后面前掉了眼泪,因为不舍得即将与他分离。
当时他心里是又疼又甜,上了马车以后对李凤鸣好一番哄,松口同意看大夫,这才将她的眼泪哄住了。
结果一回到府中,那女人立刻叫了淳于黛替她上药——
居然是小腿撞出了块淤青,吃不住疼才掉眼泪的。
可以说是非常奸诈了。
到了白玉桥前,引路的宫人已退。
泰王叔见四下无人,这才颇有深意地对萧明彻道“陛下此番染疾,说到底也是心病所致。若有谁能在此时解陛下心病,那是大功一件。”
“多谢泰王叔指点迷津。”萧明彻执礼谢过,并不与他深谈。
巳时,萧明彻回到淮王府。
一进府门,抬眼就见李凤鸣绕过影壁迎了来,身后跟着端了托盘的辛茴。
看着托盘里乌黑的药汁,萧明彻心中生出了意欲逃家的冲动。“我通夜没睡,此刻还空腹。”
李凤鸣却有备而来“前些日子你就是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好多顿药。我请府医调过方子了,如今这药就是要饭前服用的。”
“我没要躲,晚点再喝。有正事和你谈。泰王叔今日……”
“喝完再说,”李凤鸣看穿一切,噙笑揪住他的衣袖,“在你喝下这碗药之前,别的事对我来说都叫闲事。”
正当萧明彻打算垂死挣扎时,岑嘉树与战开阳并肩从抄手游廊下迎面走来。
李凤鸣乌眸滴溜溜一转“你若不喝,我可要当面给岑嘉树做诗了。”
虽知她不会当真如此没分寸,萧明彻微恼“我说过,淮王府内禁止任何人作诗。”
“我去府门外不就行了?”李凤鸣指了指他身后的大门,笑得不怀好意,作势要走。
萧明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闷着张冷脸从辛茴手中托盘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岑嘉树和战开阳已来到了近前。两人相视闷笑,双双垂下脸去。
没办法,真的有点好笑。
淮王殿下浑身僵硬,眼神视死如归。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只怕要误以为王妃方才在逼他服毒。
李凤鸣斜睨二人“转过去。”
又对辛茴道“眼睛闭上。”
大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老实依言,背身的背身,闭眼的闭眼。
下一瞬,萧明彻的唇前就抵上颗桂子糖。
李凤鸣冲他眨眨眼,无声诱哄张嘴。
萧明彻愣愣望着她,满心的烦闷顿时化作翻涌的热蜜浆。
他躲喝药,只是单纯因为小时那些不好的记忆,心中十分抵触医者与汤药。
毕竟不辨五味,汤药对他而言只是气味难闻而已,入口再苦他也不知的。
小时在宫里,萧明迅生病喝药后哇哇乱哭,他的母妃就会喂糖哄他。
从前没人这么哄过萧明彻。
也没人知道当年的小萧明彻曾多渴望这一颗温柔的糖。
可李凤鸣今日替他备了桂子糖。
还让大家背身、闭眼,不让人笑话堂堂淮王殿下喝了药竟需王妃拿糖来哄。
真是面子里子都给他留足了。
这颗糖,比起他幼时疯狂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幻想,还要温柔,还要美好。
见他迟迟不动,只是直愣愣盯着自己,李凤鸣捏着糖在他唇间动了动快张嘴。
“哦。”他含住了那颗糖,并“不经意”地吮过她的指尖。
嘴里什么滋味都没有,但他含着那颗糖,目光紧紧攫住李凤鸣笑脸。
眼里是她,心里也是她。这就很甜。
萧明彻心道,以后不再躲喝药了。但也不会痛快地让喝就喝。
他希望每次喝药时,李凤鸣都能这么来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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