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不少。”
手伸进兜鍪里揉着太阳穴,缓解被声音震得发疼的脑仁,上官安的情绪很是低沉:
“大概有三四十人跌下马,十多人当场死去,其余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
正在活动的双臂一顿,李陵扭头扫向身旁那些人人浴血,喘着粗气的汉军骑卒,因为人数本就不多,如今少了人,就更能清楚地感受到人群的减少。
“一共就三百号人,一下就没了将近五十人,这可是六分之一啊。
“大父说的果然没错,平原野战永远都是死伤最激烈,最迅速的。”
心里闪过种种念头,李陵压下心中的痛惜,继续抓紧时间活动酸麻双臂,并沉声道:
“刚刚那般境地,人跌下马就和死没区别,直接按最糟糕的情况来估算,当他们全死了便是。”
“那这般说来,我军减员五十,可战之兵还有两个半屯。”
“啪,刷刷。”
伸手要过大旗,颇为烦闷地挥舞两下,李陵继续问道:
“那匈奴呢?我军减员六分之一,匈奴减员几何?”
“一百以上,接近二百。”
略显犹豫地看了眼李陵,上官安给出了这个上下浮动很大,让人遐想不已的数字。
“五分之一,接近二分之一?”
充当兵器架·工具人的陈步乐很配合地惊呼一声。
“二分之一,匈奴狗居然减员接近一半?”
惊呼被一旁的耳朵尖·工具人兵卒传递下去,很快就引起一众正在休息,闲得无聊,想要说些什么的汉军注意。
“别胡吹大气了,匈奴狗就在那边,你自己去瞧,他们像是死上一半人的样子吗?”
“是接近一半,不是死了一半。”
纠正了一下话语中的错误,惊呼士卒反问道:
“再说了,你又没留意过战前的匈奴狗数量,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死一半的样子?”
“……我是没留意匈奴狗的数量,可不能判断那是不是先前的一半,但我知道一点。”
被噎了一下,反驳士卒指着不远处的匈奴军,振振有词:
“别说减员一半了,就是减员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匈奴狗就已经溃散了!”
“向哪里撤退?北归的退路被咱们堵了,他们想撤也没地方撤。”
“是溃散,不是撤退。”
“不都是一个意思吗?就是逃跑呗。”
“溃散是慌不择路,随便选个方向跑路;撤退是有组织,有目的地撤退,想要阻止溃散,需要十倍兵力包围才能办到。”
“可营门在我们身后,他们想要回去要冲过我们才行……”
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惊呼士卒继续重复道。
“蠢货,我说了,伤亡惨重,匈奴狗会溃败,而不是撤退!”
不等他把话说完,解释过一遍的反驳士卒就挥舞着长戟打断。
“你叫我什么?”
找到了发难的由头,惊呼士卒的耳朵立刻就不聋了,手摸在上好弦的弩上,目光不善地看向同伴。
“说你蠢货,怎的,想打一场不成?”
感受到了气氛变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的反驳士卒握住长戟的手一动,戟尖悬在头顶,强硬开口。
“你找……嗡!”
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打断了即将演变成动手脚的口角。
“刷~”
反驳士卒的头颅冲天而起,腔中喷出数尺血,将周围众人浇了一身。
“啪,”
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提住快要落地的头颅,半个身子被鲜血沾染的李陵一手捉刀,一手提头,森然道:
“大言惊语,疑惑吏士,此谓误军,误军者斩。”
“这,这……”
怔怔看着暴起杀人的李陵,兵卒们有些无法适从这等变化。
“不是说,司马的脾性最好,有乃祖士不渴不饮,士不食不食之风吗?”
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暗暗咽了口唾沫,一名龙套兵卒露出兔死狐悲之情:
“为何,为何这般行事?”
“哪般行事?不过杀一误军之人,不损伤司马之美。”
言论并没有得到认同,身旁一名龙套当即出言声讨:
“马有害群,人有害众,若连这种人都不杀,反倒是项王那般妇人之仁,损伤司马爱士美名。”
“妄言诅众,败我军心,该杀。”X45
从事发突然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一众兵卒连忙出声附和。
战争不是过家家,队列中的士卒本就不该交头接耳,先前放任不管那是因为局势紧迫(一千对三万),一严不如一松,可不是说真的就能嘀嘀咕咕,叽叽喳喳了。
“扑通,咚咚咚。”
目睹反驳士卒惨状,引起这场争执的惊呼士卒骇得心胆丧,整个人从马背上滑下,双腿一软,四肢拜在地上,叩首不止,口中求饶连连:
“司马饶我,司马饶我,我愿充入先锋死士营,斩首赎罪。”
“……”
已经准备提刀再砍的李陵止住步伐,上下打量了惊呼士卒几眼,发现其人雄壮有力,是昨日新编入亲卫的人选之一,不由暗道:
“壮士难得,拼死的壮士更是凤毛麟角,不如留他一命,在帐下效力。”
虽然这么做对被砍脑袋的那人不太公平,但一来,双方辩驳的对象不一样,那人是替匈奴说话,这厮是替汉军张目,没有犯诅众的大罪;二来,认错态度诚恳,没有试图反驳;三……
好吧,说实话,李陵就是馋这人的身子,想通过饶恕他一次换来之后厮杀时的悍不畏死。
“嘭~”
佩刀掷到惊呼士卒身前,他不由抬头望向李陵,只听司马冷言道:
“怜你勇力,暂不咎罪,充入前军一待后命。”
“刷,必斩贼酋以报司马!”
拔出刀,深深朝着李陵一拜,惊呼士卒带着一脸的劫后余生之色,翻身上马,沉默归队。
“诛大恶,宥小过,司马仁爱。”X138
这番先杀人后饶人的做法得到了兵卒们的齐声称赞。
自古就没有厮杀汉怕将校杀人的,怕死的都在乡下务农,大家怕的是没有一个标准,或是标准定的太低。
如今李司马隐隐透漏出,壮士似乎能得到优待,杀敌就能赎罪的想法,兵卒们心里顿时去了块大石,最后一丝紧张悄然消散。
“呼~”
握紧缰绳,握紧长戟,吐出灼热的呼吸,目光火热看向对面匈奴军,只待李陵一声令下,就如猛虎出笼,撕碎敌人。
“俺们治不了经书,还治不了你们这些胡虏吗?”
“咚,咚咚。”
马儿略略在阵前走了几步,李陵坐在马背上,侧身扫视身后已做好准备诸兵卒,以及休憩片刻的马匹。
大旗猛地平举,旗尖指向前方。
“哗,跟我冲!”
“咚咚。”
蹄声如雷,以举旗的李陵为首,二百余汉军划过一个小圈,绕过了极有可能有幸存者的战场,从右侧向匈奴军冲了过去。
虽然他刚才嘴上说是“按最糟的算,当他们都死了”,但真打起来,他还是很期望战后能从一片死尸堆中挖出幸存者来。
哪怕这样要放开匈奴军北上归营的归路,从左右两旁绕一小段路。
“……”
当然,也可能是李陵担心把匈奴人逼得太紧容易狗急跳墙,对汉军造成重大杀伤,于是主动放开归营的路,意图消散其死战决心。
孙武子说过,攻敌要围三阙一嘛。
李陵(拉长脸):我怎么就不能是怜惜士卒了?为什么非要加一条,把我往孬里想?!
与此同时,匈奴军;
“滴答滴答,呜呜。”
伤口的血液滴落,强自忍痛的闷哼,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美梦被打破的麻木脸庞。
“……”
如果说汉军是对死伤略有吃惊的话,那匈奴方就是丧气到了极点。
他们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出营主动向汉军发起攻击,结果一次对冲就死伤三分之一,没有当场崩溃,已经是匈奴这些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缘故了。
当然,没有当场溃散也不是什么好事,过多的死伤会让士气持续低落,这只是将本应在现在的崩溃拖到下一次厮杀时。
“不能再这样无作为下去了,汉狗随时可能发起进攻,我要做点什么,要让这群人重新鼓起勇气来。
“可我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就在兰氏贵人意识到时间紧迫,并为之皱眉苦思之际,后腰被人戳了下。
“贵人,贵人。”
“嗯?”
侧目看向经过方才对冲,数量已经少了一多半是跟班们,其中那位对贤王怨怼,口出大逆之言的亲卫驱马来到身旁,附耳低声道:
“要不就算了?反正贵人您是唯一一个敢出营和汉狗作战的将率,哪怕不能奇迹般地战而胜之,只全身而退也不算丢人啊。”
“全身而退……”
重复了一遍,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痛处,兰氏贵人盯着亲卫一号,语气悲愤:
“究竟是什么时候,威服百蛮的大匈奴到了追求‘全身而退’的地步?
“我们的先辈可是进退自若,试长城如无物,想抢哪里就抢哪里啊,怎么就沦落到这般境地了呢!”
破落户们的通病,一遇到需要退步的地方,就老大不愿意,动辄先辈如何如何,我等如何如何,其语气之悲愤就差抹脖子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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