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出手来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一百长板着一张脸,冷冷的目光盯着两人,语气十分不满:
“如果你觉得位子太低,那等一会去迎李司马,我会向他好好推荐你二人,一人靠武勇,一人靠智谋,千长当不得,二五百长还是能当的。”
“啊,同僚还能这样用吗?”X2
对一百长给出的理由,两人都是大感惊奇。
“当然能!”
斩钉截铁地回答,一百长掀开了薄薄一层,却阻隔内外的帘帐。
“哗。”
刺眼的阳光让一行人眯起了眼,等待再度睁大,映入他们眼帘的是被堆叠得高高的尸堆,尸堆旁是一群群全副武装,兵刃上带着血迹,脸上带着迷茫的士卒。
和帐内的情形一样,帐外也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火并、内讧,规模和伤亡皆要远远超过前者。
此刻,这群士卒的最前面正站着剩下的那群二五仔,另一边站着十余名装扮明显差异的汉人兵士。
汉人们冷眼旁观,手就放在刀尖上,戒备着眼前的匈奴士卒。
二五仔们却摸也不摸一下刀铤,他们主动走向兵士,大声开口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并引导他们形成某些观念:
“记住,你们不是为了某个贵人的野心去拿起刀铤,而是为了你们自己!”
也许混迹底层的二五仔首领学不了一百长那样,通过他人巧妙地展示出自己的野心和抱负,拉拢起一批自欺欺人的“精英”。
(能不再为了生活奔波忙碌,有了思考的时间并做出“正确”的选择,相对大多数匈奴人来说,他们已经是精英了)
但本就是底层中一员的二五仔首领,他很清楚这些被征召的士卒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为了你们能穿上保暖的衣衫,能喝上一口热汤,吃上一口热饭,能住上温暖的房屋,更能讨到一个秀丽的汉人婆娘。”
“……”
眼中有莫名的色彩扇动,人群骚动起来,全靠着方才的残酷杀戮威慑,士卒们才没有吵闹起来。
“匈奴男儿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来,用你们的武勇去向汉人证明,你们也有像个人,并活下去的资格!”
二五仔首领仰天大吼,一脚踹倒特意放在身前那袋充满粮食的口袋。
“嗷嗷,打倒右贤王,汉人管饱饭!”X8
其余二五仔也纷纷高声附和,并一脚踹翻自己身前的口袋:
“哗啦”一声,大捧大捧炒制得金黄的粟米散落在脏兮兮的地面上,一股独属于粮食的香气弥漫开来。
不要对游牧民族产生顿顿吃肉的错误印象,压迫无处不在,顿顿有肉吃的那是上面的食肉者。
这群最底层的小卒子能有个黑不溜秋,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肉干啃就已经是极好了,大多数时候吃的东西还不如啃干粮的汉军呢。
总的来说,汉匈两国的国力差距不仅体现在上层的奢华,更体现在底层小卒们嘴里吃的食物是什么。
当然,贪腐/清廉也是需要考虑的一方面,但贪腐到不顾小卒子死活,硬生生饿死人的程度,恐怕要等到李广利统军了,李陵的话……
哪怕是历史上的浚稽卢,他最后突围也知道给存活士卒分粮食和水(冰),提供给他们跑到遮虏鄣的口粮,而不是喊一嗓子“突围”就跑。
“打,打咕噜倒右贤王,汉人管,管吸溜饱饭?”X126
食物的甜香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一些士卒吞咽着口水,试探地学着前方大人物们举起右手,攥拳放在眉边,小声嘀咕。
“六个人里才有一个,人数还是太低。”
虽然对不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冷场感到惊喜,但不知足的二五仔首领还是摇摇头,板起脸,继续放声高呼:
“再来!”
“打倒右贤王,入塞吃饱饭!”X9
其余二五仔再度齐声呐喊,同时又踹了倾斜的口袋一脚,让米糒散落得更多。
“嘶溜,打倒右贤王,汉人管饱饭。”X264
肚子克服恐惧的又多了一百人,但二五仔首领仍觉得不够。
平常贵人们吼一嗓子“为了大匈奴的荣耀”,都一半以上的人怒吼,怎么到我这里,就只有这么点人?
俺可没有拿那些空话糊弄人,俺说的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实话,拿的也都是金黄金黄的粮食啊。
“再来!”
倍感委屈的二五仔首领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用力举起右手,握拳放在眉边,扯着嗓门吼道:
“打倒右贤王,汉人管饱饭!”X35
第一遍齐吼已经开始出现了士卒主动附和,虽然这其中大都是些拍马屁的家伙。
“打倒右贤王,汉人管饱饭!”X568
从众心理,让第二遍呐喊的人数从不到一半迅速来到了十分之八九的程度。
“……”
如此迅速的提升,让一旁的汉人小分队感慨不已。
“只是吃个饱饭而已,就激动成这样,难道和我们战斗的匈奴人从来就没吃过饱饭吗?”
一名出身大地主,衣食不愁的汉军士卒指着眼巴巴看向散落米糒的匈奴士卒,带着对蛮夷的鄙夷问道。
“王兄,洪范八政,以食为首,这饱饭一事小觑不可啊。”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蛮夷之所以为蛮夷,不正是因为他们吃不饱饭吗。”
感慨的众人一齐变了脸色,纷纷开口劝阻,有人温言,有人嘲讽。
“嘿,而已?”
冷笑一声,出身小地主的汉军士卒素来看不惯此人,趁机好一通嘲讽:
“古人言,‘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
王小贵人,你可知就在我们出塞前,关东连年大旱,上百万人没一口饭吃,只能流离失所,此事让天子震怒,几近要罢免石丞相以谢天下,到了你的嘴里,竟成了而已?”
“你……”
“好了,都给我闭嘴,那匈奴酋长来了,都给我好好站好,不要丢了大汉天军的气势。”
带队的上官安重重一声冷哼,呵止了吹胡子瞪眼的两人。
“是!”X10
挺胸抬头,甲叶哗啦啦作响,长戟紧握在手中,这队全副武装的汉军和身旁“全副武装”的匈奴军拉开了肉眼可见的差距,一百长一行人缓步走来。
“莎莎。”
不过,听到了汉军士卒对己方的评价,一众人当即变了脸色,反唇相讥:
“照我说,这汉军虽强,可他们的武勇有一半要在这身甲胄、兵刃上,去掉甲胄、兵刃,只骑马引弓的话,连一个牧民都能戏耍他们。”
“若我大匈奴能有这般甲兵,一汉当五胡就该变成一胡当十汉了。”
语气之酸溜溜,连同伴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不由反驳道:
“甲兵坚利本就是一种优势,就好比你我骑射远超汉人。况且,战场上的敌人可不会听你的话,褪去甲兵再和你作战。”
“别羡慕,就算吾等也有了这般甲兵,但披上重甲的匈奴骑又如何能驰骋起来?
别弄到最后,重甲突骑的新本事没学来,原本的驰骋游骑的久本事也丢了,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好,好你个匈奴奸,当二五仔还没多长时间就开始向着汉大人说话了,也不知道你那汉大人稀不稀罕你的马匹!”
被嘲讽的几人恼羞成怒,酸溜溜的语气登时变成阴阳怪气。
“我只是在如实说明大匈奴差在哪里,汉人强在哪里,如果你连这点都接受不了的花,你也就不用去了……”
“刷,我现实就一刀了结了你,省的你一会替匈奴丢脸。”
出言反驳的几人更是直接,跳过阴阳怪气,拔出刀子就准备快进到火并这最后一步。
“刷,有刀者,岂唯尔等!”
一声低吼,又是几把刀子拔出。
接下来,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明明快走到汉人身前,这只匈奴队伍中突然蹿出两伙人,他们居然就这样拔刀对峙了起来。
“龙套兄,这是你们匈奴的习俗吗?”
绷着脸没让自己哈哈笑出声,吊着一只胳膊的上官安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装作一副请教的模样:
“如果是的话,务必要和我好好说道说道,某家日后还要和汝等打交道,搞错了习俗那就不美了。”
“上官大人说笑了,不过是小儿辈玩闹,无须较真。”
下属很不给面子地当众闹事,一百长心里已经将二人千刀万剐,但脸上还是要摆出一副“小事情,不要大惊小怪”的样子,并努力让事态平息。
“玩闹?那我怎么记得是,匈奴法,拔刃尺许者死啊。”
脸上露出惊讶的夸张表情,上官安指向对峙的两人,揶揄的笑容愈发明显:
“这拔刃早就过了尺许,也是小儿辈的玩闹吗?”
不带一百长找理由辩解,上官安就扭头看向身旁的汉军士卒,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们说呢?”
“真塞北蛮夷也,这副怯于公战,勇于私斗的臭模样,和南边那群吴越之民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到自家老大的暗示,一名来自三辅的射生士当即扬着下巴,一脸轻蔑地看着拔刀对峙,纪律性堪忧的匈奴人。
“喂喂,骂蛮夷就骂蛮夷,扯上吴越干什么,吴越吃你家米了?”
一名因表现优异,被选入京城戍卫北军的吴会郡兵对此表示十分不满。
“荆楚之民剽而轻,好作乱,自古记之矣,岂吾一人言耳。”
想到自己曾经和这人一起勾肩搭背,三辅士整张脸顿时拉的老长,抬手掩鼻遮面,一副我不想看你,也不想和你说话的表情:
“去休去休,莫要污吾等三辅士。”
“冚家铲!”
“呸,岁怂。”
脱口两句脏话,紧接着两把长戟狠狠撞在一起,发出震耳的巨响。
“哐~”
“……”
难以言喻的尴尬弥漫,上官安哆嗦着嘴唇,拼尽力气才没有被一百长投来的“你不也一样”的目光破防。
“刷刷。”
接二连三的刀尖出鞘声响起,两人的脸色具是一沉。
“嘭嘭,都给我闭嘴,还嫌丢人的不够吗?!”X2
……
这是李广利统军下,士卒们的待遇;
[后行,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
这是李陵统军下,士卒们的待遇;
[“……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
……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余人。]
而天汉二年的李陵覆军一事更在太初四年李广利二伐大宛后。
由此可见,在封建王朝时期,将吏贪鄙是不可能避免的,但贪鄙到饿死大批军士这种冷血的程度,确是李广利军独有的,非是汉军存在的普遍问题。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