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日的平和让原本因战乱而变得死气沉沉的黑兰城重新热闹了起来,无论是堆积着厚厚积雪的街道还是沙原的毡包附近,随处可见黑水百姓生活的足迹。
“所以,你非拉着我,是让我来陪你吃东西的?”
城内一家小食店里,叶凌漪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看着积雪顺着屋檐扑簌簌坠落,移开目光瞄了眼隔壁以帷帽掩面的伊涅普。
见他正用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艰难地剥着烤羊腿,万分无奈扶了扶额。
苍天啊!她上辈子是不是欠了这货一屁股的债?否则怎么会大脑抽筋将他藏起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如此花痴的乐芽会在来这里的半路突然“闹肚子”弃美男而趁机溜走了。
眼看伊涅普锲而不舍地认真扒拉着烤羊腿却始终未能成功撕下半块肉来,反而因用力过猛将酱汁溅上了她的鼻尖。
叶凌漪额头上的某一根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置于桌下的手慢慢握紧,用力擦擦鼻尖。
终于在男子快要气馁的时候,突然往烤羊腿上猛地插上把刀,以眼神示意。
伊涅普被帷帽挡住的脸上充满疑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叶凌漪对他如此迟钝的反应而感到彻底无语,咬牙切齿“笑”道:“用刀子!”
“哦!”伊涅普恍然,冲她傻傻笑了笑,拿起刀子从烤羊腿上割下一块肉来,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叶凌漪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摇摇头,转眸望向小店门外。
今日似乎特别不同。
堆积着厚厚积雪的街道,黑水百姓往来穿梭,人人面上都罩着副面具。
不久,小店身穿虎纹兽皮袄的伙计端上来两碗胡辣汤,说了声“慢用”以后就要走。
“等等!”叶凌漪唤住他。
伙计好奇回头:“姑娘还要什么吃食?”
叶凌漪摇摇头,问:“我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伙计一听,脸上的好奇散去,从善如流笑起来:“洗耳恭听。”
“就是那些人,”指着戴着面具在门前来往的行人,“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他们怎么都戴着面具?”
伙计神情了然:“您二位一看就不是我们黑水的,今日可是白绵山大力天神诞辰,凡是街上走的都是白绵山天神子民,所以大家都戴着天神面具,以祈求天神保佑与降福,不过今日这些人算是极少的了,毕竟战乱,许多人都逃走了。”
从前听说黑水人以牦牛作为大力天神的象征,如今一看,那满街之人所佩戴的,可不就是牛首面具嘛!
见叶凌漪看得入神,伙计抓准机会推销道:“二位若是感兴趣,小店倒有富余的天神面具,两枚黑水铸,就看二位需要与否了。”
两枚黑水铸可相当于西朝的二十两银钱,两副面具就要二十两,敢情这是家黑店,摆明了把她当猪杀啊!
叶凌漪心中不忿,可看了看身旁头戴帷帽的伊涅普还是忍了下来。
想到满街面具就他一个人头戴帷帽,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叶凌漪咬紧牙关,算了,被宰就被宰吧,谁让她多管闲事捡了个大麻烦呢?
不过,这哑巴亏她也不能白吃,必须在某个地方找补回来。
转头就脸不红心不跳对伊涅普道:“为了你我可是大出血了,记住你今日连本带利欠了我一百两,以后要记得还我!”
边说话,边肉疼地摸出钱袋,掏出两枚黑水铸,艰难送到伙计面前。
伙计笑眯眯接下,不一会儿就送上来两副牛头面具。
餐食结束,二人换上牛头面具融入了行人中。
走在路上,叶凌漪动手调整自己面上略显得松垮的面具。
冰天雪地,路边卖香煎奶豆腐的妇人往路上泼了盆废水,融入雪地迅速凝结成冰。
叶凌漪忙于调整面具,并没有注意脚下。
直到踏上结冰的路面,突然脚下一滑,身子猛地歪倒,以后仰的方式摔进了身后男子的怀里。
伊涅普猝不及防,下意识以双手接住她的腰身,只觉得手下蛮腰不盈一握,柔软的触感让他心神微颤,漂亮眸瞳填满震愕,心头那种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的感觉再次浮现且异常清晰。
耳旁突然如擂战鼓,略微失神……
叶凌漪尴尬反应过来,迅速站好,看看面具后如碧湖蓝天的清澈眼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没事吧?”充满磁性的嗓音自面具后响起。
叶凌漪微愣,随即摇摇头。
想起刚才手下那柔软的触感,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不由紧了紧,面具后隽秀容颜微微发烫,然后仿佛害怕被她发现,略微慌张地拔腿就走。
只是在路过她的时候,温声叮咛了句:“小心点!”
叶凌漪不明所以,看着他快步行走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怎么了?怎么突然怪怪的?
黑兰城另一头。
银充陪赫连澈从铁器铺子走出来,打量着手里两副牛头面具,笑笑:“这老师傅,大约因为没答上来问题不好意思,干脆就送了两副面具应付我们。”
笑着笑着,突然思考起来什么,十分费解的模样:“你说,我们都跑遍了整个黑兰城,竟没有一个深谙机甲制造的师傅,好不容易找到个,虽说只是个小小打铁匠,但好歹也略知皮毛,可他竟提出如此无稽的想法,到现在我们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也太惨了吧!可怜我一个堂堂副将,腿都快跑折了!”
赫连澈若有所思:“我倒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以沙为海,自然只有舟能行于海上。”
“将军,你不会真以为古兰人还会有胆量来打黑兰城吧?”银充诧异,显然是不信那个猜测的,甚至在心里认为赫连澈其实就是在杞人忧天,毕竟古兰匪冦已经两天无人来闹,说不定见无机可趁,打得无趣也就退回去了。
“你若以为古兰人会就此收手那就太天真了。”赫连澈的脸色与雪后的天色一般,都是淡淡的、冷冷的。
“可火器乘舟,舟行沙海,这也太……”扯了吧!沙虽似海却不是海,舟行沙原本就难如逆水行舟,遑论是在两邦交战时。
争分夺秒,安危尚且难保,难道古兰人会傻到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腾出一只手,动用人力去拉承载火器的舟?然后等着被人当成活靶子杀个干净再组织火器还手?
如此岂不本末倒置?火器车原已极难在沙原上前行,难道用舟载车会更简单吗?就算成功了,古兰军队只怕也是死伤惨重。
古兰人纵是再愚勇,也不可能傻到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吧?
在银充看来,赫连澈的这个想法实在是愚蠢可笑到了极点,甚至有些愧对将军这个头衔。
偏偏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不如他,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思忖半晌才觉得:也罢,他要闹就闹好了,到时候古兰人没有出现,看他面子上挂不挂得住!
抬眼见赫连澈眼神凉飕飕的,终究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末将失言,将军高瞻远瞩!”
赫连澈不理他,抬头看看天,仿若呓语般:“快要下雪了,让人尽快去城外,在通往黑兰城的必经之路上挖几个大坑!记住,要大。”
“大坑?”银充不解挑眉。
赫连澈又补充道:“越多越好!再在坑里竖上几根尖桩,要比地平面略低!最好一场雪下来什么也看不见,还有,你去一趟黑水王宫,告诉老汗王古兰人近期极有可能来犯,让他的黑水兵做好准备,另外,黑兰城里的百姓需要转移,让他也一并安排了。”
“将军,你这是怎么了?有这么严重吗?”
赫连澈低头,目光变得极深。
从前段时间古兰人沉不住气的挑衅来看他几乎可以断定,古兰人一定在蓄谋一场更大的战乱,而如今出乎意外的平静,不过是战乱前最后的铺垫罢了。
他必须先做好防备。
其实在听到舟行沙海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古兰人拥有的火器车想要平稳度过沙原,恐怕除了靠舟以外,还需要有一件东西——就是能使舟在沙原中如履静水的履带。
那种东西他曾在赫连注的藏书阁中一本名叫《工械注》的书上看到过,书中记载履带是一种主要靠齿轮啮合、转动而产生动力的代轮工具,有较强的附着力,能爬坡上坎,涉水克壁,轻易不好对付。
万一古兰人真用这种办法运载火器,到时候就算是六万大军加上整个黑水恐怕也难抵挡来势汹汹的古兰兵,所以他必须要慎之又慎,绝不能让西朝子弟在这里白白折损。
斟酌半晌,毋庸置疑道:“依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银充不得抗拒,只能颔首默认。
正在二人提步要走时,忽然察觉到身后有道鬼鬼祟祟的影子随着他们的动作微微挪了挪。
银充皱眉,靠过来,压低声音小声道:“将军,有人跟踪我们!”
赫连澈以眼角余光扫了眼身后,视线无意落在他手里的面具上,眸色一沉,心头有了计较。
“跟我来!”
赫连澈留下一句话以后便快步朝黑水人的街集走去。
银充面色凝重,亦步亦趋跟上。
身后那道黑影吃了一惊,为了不跟丢目标只能匆匆追上去。
彼时一条灰暗的小道上,一伙不务正业的地痞癞子正聚在一起一边赌钱、一边敲诈过路行人,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二人闪身进来,推翻赌局,十分凑巧地顺手解救了过路行人。
地痞中有二人不服,想要出手教训,却被来人一个凌厉的剑招吓得瘫倒在地……
不一会儿,灰暗的小道上走出来两个身材高大的“黑水”男子。
其中一人抬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显得破旧的黑水服饰,有些嫌弃道:“将军,不过就是个无名小贼罢了,随手捉住也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呢?”
银充抱怨以后仍不满意,还想说话,却被赫连澈一个锐利眼神制止,低呵道:“住嘴!低下头去!”
话音才落,一个目泛阴狠光芒的黑水男人寻了过来,四处张望无所发现,从二人面前匆匆而过,越走越远。
银充凝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眼中有狐疑之色,然后突然惊醒:“怪不得将军要如此谨慎,此人只怕是黑水王室的人!”
赫连澈倒是对他猜到跟踪者的身份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希望将他们在黑水的行踪掌握如此清楚的,就只有黑水王室而已。
而赫连澈因忧民忧战而外出本无需躲着他们,如今这么做了其实也是有私心的。
因为憎恨。
黑水老汗王杀了他的父亲,虽说战场之上无亲疏,但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这笔账……迟早有一天他会讨回来的!
这之前,但凡能做半点让那个老家伙活得不愉快不自在的事,他都要不遗余力的去做!
赫连澈的目光定在远处一堆覆盖着皑皑积雪的草垛处。
就在那里,叶凌漪颇为无语地拉住了前面那个走得飞快的男人。
“我说你就不能等等我?你一个人走这么快打算去哪儿啊?”
伊涅普的眼睛定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湛蓝色眼眸充满惊触悸动,心脏部位的脉动越来越强烈。
见他不说话,叶凌漪挑眉纳闷道:“你怎么了?”
伊涅普还是不说话。
叶凌漪好奇地紧紧盯着他看,突然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惊奇眼神。
骤地松开抓住他手的手指,缓缓抬起手臂来,纤细手指朝他的脸颊靠近。
伊涅普陷入失神,眼睛追随着那双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手,心跳失控,连呼吸都逐渐粗重……
叶凌漪藏在面具后的秋水翦瞳里盛着柔和的雪色,倒影着他的影子,二者相得益彰,完全融合在她的眼眸深处。
伊涅普只觉得心跳失控到了一种头晕目眩的地步,浑身发热,迅速转身。
想要逃走,却被反应及时的叶凌漪一把揪住,惊异道:“还想跑?”
说罢双手拍在他面具的两边脸颊上,强行拧过他的头,逼得他不得不与她对视。
伊涅普彻底呆住,瞳仁骤地放大,却只装得下她一人。
二人视线直勾勾相对。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对自己是存了些男女心思的,心中甚至不知为什么像是撞进了一只活泼乱跳的鸟儿,撞的自己心惊肉跳。
可四目相对,良久……
她仅仅只是踮起脚尖,从他面具的下颚上取下一片娇艳的红色花瓣。
身后不远处,正是贩卖鲜花的摊位。
“看来是经过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叶凌漪垂眸,瞧着自己手心里一片红艳艳的花瓣,越瞧越入神。
透过这抹红,毫无预兆地就回想起了与赫连澈大婚那夜,四处充斥着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喜绸的红色……
心,忽然像被人丢进了冰窟窿,冰冷窒息的感觉像无数双力大无穷的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疼得喘不上气来。
手指猛地颤抖,红艳花瓣立即如蝶翩然飞舞,终于落入雪地。
叶凌漪眉头深锁,清澈双瞳只剩一片死寂,再没了半点星光。
原本装着花瓣的手渐渐垂下,攥紧,变得青白交加。
看也没看伊涅普一眼,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伊涅普被抛下,失去记忆的他并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些失落。
人心复杂,满道行人的面具下藏着各色表情的脸。
然而此刻,就像他们尚且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样的危险一般。
面对面走近的两个人也不知道对方便是彼此挂念的那位曾经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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