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青鸢!”
两个嘶吼的声音响起。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从马车里跳出来,一阵风般冲过来。
乐芽首先到叶凌漪身边,叶骋却冲向赫连澈,狠狠将他推开,表情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狠,咬牙道:“你聋了吗?没听见我阿姐说让你滚,让你离她远一点吗?你们赫连氏都是阴险狡诈的卑鄙小人!没一个好东西!”
“青鸢,你还好吗?”乐芽扶着叶凌漪,慌张为她拔除短刃,按住汨汨涌血的伤口,痛心疾首道:“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叶凌漪忍痛抬眸,望向赫连澈。
只见他面上忽然多了许多憔悴与苍白,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创伤,那双深沉地不见其底的眼眸被心痛淹没,只是静静凝着她,再也不迈开半步,可那悲痛的目光太过尖锐,仿佛要连她的灵魂也一起看透了。
那样的眼神里,叶凌漪只觉得心头压着什么,沉甸甸的,逼得她喘不过气来,更是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
她始终没有开口回答乐芽的问题,只是在心底默默笃信着——只有这样做,赫连澈才会死心,放弃追寻她,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抹杀对他的感情。
因为她打心眼里认为,只有割舍了这一段错误的感情,忘记过去她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不远处的马车上,撩开车幔盯着她的男人深深震惊。
从前他把她当成铁血无情的工具,以为她的狠心肠只是对其他人,没想到她对自己也这么狠,为了打击赫连澈竟然不惜自我伤害。
这之前他还以为她引赫连澈来是因为心里尚且放不下过往,想要将他们这些黑水人供出去以换取赫连澈的垂怜。
如今看来,是他想错了。
完颜纳其紧紧皱着眉头,黑曜石般的眼眸覆上一层微霜,撩着车幔的手放下,钻到马车门处要下去。
“三王子,不可!”阿东压低声音沉重提醒:“那些西朝人,人多势众,我们若是暴露了,只怕他们绝不会放过我们!”
“既然赫连澈能追到这里,你以为他会不知道是谁带青鸢出来的?”完颜纳其睇了阿东一眼,推开拦在自己眼前的手臂,跳下马车,径直朝叶凌漪走去。
巫远舟见一个异族打扮的男人走来,惊呼了声:“阿澈!是黑水人!”
赫连澈抬眼望去。
完颜纳其并没有看他一眼,大步迈过黄沙,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正要转身往回走时,叶凌漪轻声道:“等等!”
完颜纳其依言停下脚步。
叶凌漪转眸,故意用心灰意冷的眼神看向赫连澈:“赫连大人,今日这一刀就算是还了你往日恩情,希望你记住今日的承诺,你我陌路永不相见!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这一言以后,赫连澈像是被人活活剥了皮抽了筋,全身上下说不清哪里发痛,但就是钻心的痛,痛得他再也站不住,单膝跌进黄沙,风华无双的绝美容颜淹没在骤然狂躁的风沙里。
最后一眼,她没有看见他脸上的苍白无力
他伸出手去,想要挽留她,想要向她解释所有的事情,但又惧怕她不再愿意听他说话,会因此用那把染血的刀会再次伤了她自己,张张嘴,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冒出一个沙哑的声音:“青鸢。”
可惜他的声音被吞噬在风中,而她已经在完颜纳其的怀里转身离去,只给他留下一地鲜红的碎片与被风吹乱的青丝。
他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被马车带走,逐渐在视线里缩小成为一个飞虫大小的阴影,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干净洁白的手指伸进黄沙,捉住被她的断发和些许黄沙。
“青鸢……”他犹如梦呓般喃喃,惨笑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握紧,贴在心口。
黄沙逐渐从指缝间流失,再摊开手,手心除了她的断发以外,还有一块大红的绸布碎片,上面以精良绣工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那是她喜服上的花纹。
赫连澈清晰记得那夜她身上的喜服图样,下摆是灵蝶戏花,大朵大朵雍容艳丽的牡丹上以彩线勾勒出一双活灵活现的彩蝶。
而眼前这片红绸碎片上的彩蝶不偏不倚,正是她喜服上的。
她毁了喜服。
她已经恨他如斯,难道他只能这样失去她了吗?
也对,终究是他对不起她,如今凭什么奢求她的原谅?受到什么惩罚都是他活该!
赫连澈痛苦地收紧拳头,指间“咯吱”微响,用力极大,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阿澈……”巫远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正同情地看着这个失去了挚爱,痛不欲生的男人,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只好重重将手压在了他的肩头。
马车停在远郊一条河边。
阿东与完颜纳其及叶骋齐被乐芽赶下马车,两个大男人一个小男人守在马车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气氛略有些尴尬。
马车内,乐芽正在为半褪衣物的叶凌漪上药,不时瞄她一眼,没好气道:“就你这么单薄的身子能挨得住几刀?也不知是逞能给谁看!上次的伤还没好全,这下又自己作死!”
嘴上饶是这么说,但怕她疼,上药的动作半点不敢粗重。
叶凌漪倚在马车靠板上,毫无血色的嘴唇勾了勾,扬起一丝微笑:“放心吧,我掌握着力道呢,只伤了皮肉,没事的。”
“没人告诉你血流多了也是会死人的吗?”乐芽恨铁不成钢,又心疼又生气地剜了她一眼:“瞧瞧你现在的脸色多难看?你啊……”
乐芽还想说些什么话来怪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看着她,突然想到赫连澈,想到沉浸在黄沙后那双落寞痛苦的眼,再想起青鸢故意刺向自己的一刀,觉得他们其实都一样可怜,到底还是没再继续说下去。
上好药,收了药品。
待叶凌漪穿好衣服,乐芽才跳下马车,招呼马车下那三个站立难安、相觑而窘的两个大男人及一个小男人。
“沿着这条河走下去是一片密林,以防万一,我们必须赶在天黑前穿过这片密林,以免节外生枝。”
叶凌漪放下撩开车幔的手。
完颜纳其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她。
叶凌漪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挑眉诧异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在西朝城关时,我听见你说你不叫青鸢,那是什么意思?”完颜纳其直言不讳。
叶凌漪微愣,旋即释怀笑开:“青鸢本就不是我的名字,只是他们给我的奴名罢了。”
“那你真正的名字呢?”
完颜纳其追问。
叶凌漪唇边的笑骤然收住。
抬眼瞧去,叶骋与乐芽和完颜纳其正看着她。
叶凌漪沉思了片刻,声音轻轻的,却无比坚定:“我叫叶凌漪!”
话才出口,叶骋当即不愿意了:“阿姐!你糊涂了?你才不叫这个名字,你叫叶蓁蓁!这个名字是祖父给你取的!”
叶凌漪当然不会给气鼓鼓的叶骋解释说自己并非他的亲阿姐,只是霸占了他阿姐躯体的从另一个时空坠落于此的灵魂罢了。
微笑着抬手抚上叶骋柔软的小脑袋,柔声道:“乖骋儿,那是从前,以后你就明白了。”
叶骋皱眉,听不太懂叶凌漪的意思。
倒是完颜纳其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叶凌漪……”
旋即爽朗笑开:“好名字!”
乐芽亦笑,忙挽住叶凌漪的胳膊:“那我以后便叫你凌漪好了!”
“凌漪?”叶凌漪许久没听人这么喊自己,乍一听只觉得浑身起了阵鸡皮疙瘩。
乐芽眼尖,立马道:“怎么?你不喜欢?那我叫你凌儿或是漪儿?”
“别!”叶凌漪被这两个儿化音骇得面色剧变,鸡皮疙瘩掉一地,“你还是叫我凌漪吧!”
乐芽嘿嘿笑了起来,紧紧挽住叶凌漪的手臂。
是时,一阵风掀开车幔,车窗外一阵浓密的树影疾速后退。
她知道,她已经离东京城越来越远了。
曾经那么迫切想要离开的地方,她本以为死也逃离不了,如今却这么轻而易举的离开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
也许是窗口灌进来的风太急,让她忽然有种沉溺深海,窒得发慌的感觉,脑海里还是会时不时蹦出赫连澈的脸。
回忆这东西就是这样,你自以为你已经忘了的东西,但仔细想想它就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好比食髓知味,脑袋里一旦有了第一次回忆,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是你控制不了的。
但此时的叶凌漪仍然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彻底将赫连澈这个名字从心头抹去。
日暮西山,沉寂的密林突然喧闹起来。
有鸟儿扑打翅膀,声响回荡在密林间显得异常清晰。
叶凌漪撩开车幔,昏暗的树影里只见几只浑身漆黑的寒鸦追逐着马车,不时拍打着翅膀加速,与马车齐行,侧了侧脑袋与车窗里的人对视一眼,黑得发亮的鸟眼中透出几分诡异的气息。
叶凌漪不动声色,放下手里的车幔。
乐芽立马害怕得藏到了她身后,并忌惮地左右看看:“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还没出去,这周围……不会闹鬼吧?”
说着,抱住自己的双臂,打了个冷噤:“我说怎么这么凉呢!一定是触犯了林子里的哪路仙家,被人怪罪了。”
叶凌漪颇为无语,看着乐芽犹个老神婆般双手合掌又是对天拜又是对地拜,嘴里还念念有词,让仙家大发慈悲饶他们借道的一命。
无情戳破道:“这世上哪来什么仙家不仙家的?你凉是因为已经入冬了,林子又深,如此能不凉吗?”
乐芽面色紧张,只当她犯了大忌讳,伸手要过来捂住她的嘴:“不可以对仙家不敬!林子里的各路仙家可多着呢!从前我们村里一个老婆婆告诉过我,林里往大了说有人仙、狐仙、蛇仙、黄仙还有鼠仙,往小了说亦有羊、兔、狼、鹿各仙,眼下咱们是进了他们的地盘,借道可得规矩些!”
“你怎么神神叨叨的?”叶凌漪好笑地看着她,“还人仙,不过就是些亡物罢了,哪来什么仙家不仙家的?”
此话刚说完,车幔突然被一阵狂风吹开。
与马车齐行的寒鸦仍在窗外,叶凌漪望出去,寒鸦扇动翅膀滑翔,瞪着一双乌黑的鸟眼看过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深林里,顿时惊起无数寒鸦“啊啊”地叫唤声。
刹那间,不计其数的寒鸦振翅从头顶飞过,铺天盖地的黑色阴影一阵风似的钻进了更深的黑暗处。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黑暗幽处开始传来一阵阵诡异恐怖的声响,听起来一会儿像是陈旧的木门忽然被人推开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刺耳声音,一会儿又像鞭子抽在人身上,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哀嚎声、哭泣声、甚至有公鸡细碎的“咕咕”声……
若隐若现的,在这毫无人气的深林诡处,越听越不对劲。
乐芽吓得面色惨白,捂着耳朵差点没哭出来,一个劲念叨着:“仙家恕罪,仙家恕罪!”
叶凌漪亦意识到了什么,皱紧眉头道:“不对,有情况!快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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