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乐芽晃着钱袋从染织坊将叶凌漪接了出来。
极是得意地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叶凌漪:“怎么样,还是我厉害吧?要不是我聪明,猜到你肯定没出这个院子,来这里找你,今天你可就出不来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叶凌漪便是气不打一出来,猛一回头,没好气道:“你还说呢!要不是你说什么青楼是两不管地带,我至于这么狼狈吗?”
“呃……”
乐芽讪笑,故意抬手摸了摸叶凌漪的头巾,趁机转移注意力道:“诶?你还真别说,这胡人大哥的手真是巧,瞧瞧你,这妆容一改,头巾一围,衣裳一换还真像个良家妇女,任人瞧了也想不到你就是那个画像通缉的女子。”
叶凌漪大大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敢再相信你说话,还是快点走吧!”
脚步加紧。
乐芽急急追上去,笑得一脸花痴:“不过你说,这胡人大哥长得这么好看应该还没娶亲吧?”
叶凌漪不以为意:“怎么?你对他有想法?我可提醒你,此人不简单,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一边说一边又将脚步快了几分,趁机拉开与身后女子的距离。
乐芽不死心,仍然追上去,侧头眨巴眨巴眼睛追问:“不简单?怎么不简单?”
“你忘了他刚刚才狠宰了你一顿?”叶凌漪毫不客气道:“偏你被宰还一副十分乐意的模样,傻瓜!”
乐芽不服:“你,你不懂!”
“我不懂?”叶凌漪嗤笑,“只怕是你见人长得好看,连魂都丢了,我看那胡人就是个妖孽,吃人的妖孽。”
“你……”乐芽气结,突然顿住脚步不走了,一脸难过,“你怎么这么说人家胡人大哥?太没有良心了吧?亏他刚刚还帮了你呢!”
叶凌漪亦停下,回头冷笑:“他帮我?你要不是挣着抢着把身上的钱全给了他,他能有这么好心吗?”
这样说,乐芽就无言以对了,委屈地嘟起了嘴。
好半晌,叶凌漪又心软下来,主动朝乐芽走过去,别扭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哪来那么多钱?”
说着话,瞄了眼她拎在手上的钱袋:“那里面,不是全都是石头吗?”
乐芽亦犯了别扭:“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赌气扭头不看她。
叶凌漪没有办法,只好开始哄她:“好了,我承认我不该那么说那个胡人,还对你冷言相向,都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你就别生气了。”
闻言,乐芽试探性回头瞄了她一眼,见其态度诚恳,才肯说话:“你真的知道错了?”
“嗯!”叶凌漪如捣蒜般点头。
乐芽这才笑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只牛皮纸袋,献宝似的捧到叶凌漪面前:“喏,给你留的,新鲜出锅的酥饼,金黄外皮,油而不腻,外酥里嫩,一口下去满满的都是香甜肉味。”
乐芽边说边猛咽了口唾沫。
叶凌漪瞧着她手里那牛皮纸袋,里面只有几个酥饼,却被乐芽至宝似的捧在手里。
明明自己也想吃,却首先紧着她。
叶凌漪的心间顿时涌过浓浓的感动,将牛皮纸袋推回到她面前:“我不饿,你吃吧!”
乐芽摇摇头,笑起来:“傻丫头,我还能亏待自己不成?我刚刚就已经吃过了,这些是给你留的!”
叶凌漪内心大为所动,紧紧看着她,终于牵起嘴角露出温和的笑:“那我们一起吃!”
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两块酥饼,一块塞到乐芽嘴里,叶凌漪才肯吃另一块。
女子二人分别吃着酥饼,相视微笑。
回到荒山上时,二人并没有立马回去,背靠背坐在崖口一块巨石上。
叶凌漪思考着什么,表情深沉。
乐芽仿若有感知,手里把玩着一截枯枝,到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
叶凌漪回神,淡淡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说……你到底哪来那么多钱赔给那个胡人?”
“所以,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敢情就是在想这件事?”乐芽轻轻笑开,拿她没办法,“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如此深思熟虑?直接问我不就行了吗?”
叶凌漪微微拧身,认真等着她的回答。
“其实今日除了带你去洗澡,我还打算去将我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绣品卖了,自从你昏迷以来,我除了照顾你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所以绣品便多了些。”
乐芽耸耸肩,一副平淡的模样。
叶凌漪点点头,又有些想不通,问:“可你费了那么多时间完成绣品,卖了以后竟然将钱全部给了那个胡人?要知道,你那么喜欢吃的酥饼都舍不得多买呢。”
说到这里,乐芽表情微变,不好意思摸摸鼻子:“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很花痴?”
叶凌漪不说话,也并没有否认乐芽的猜想。
这个时候,才见这个表面看似放荡的女子一点点露出了自嘲的表情,苦涩笑道:“其实我从小到大没过过多少好日子,你还记不记得初识时,我在青楼与你说的话?我说我父亲早年应征入伍,我后母凶残,后来也病死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
话到情浓处,乐芽垂眸看着手里的枯枝,哽咽道:“其实,我母亲早亡,父亲根本没有照顾过我,甚至没把我当人看过,我六岁开始便要与村里的婆子一起帮人洗衣打扫换取银两供我爹消遣,他成日只是游手好闲,好不容易用我赚来的银子娶了后母,本以为从此以后我会好过一些,可后来后母生了妹妹,我家情况便越是糟糕,父亲开始变本加厉地压榨我的劳力,有一次我在冰天雪地里替人洗衣服冻昏在雪地里,等到好心人将我送回家,想要翻找厚一点的衣服给我穿上时,才发现我那所谓的父亲甚至将我给自己做的冬袄转手送给了别人,只为我妹妹换来一件旧旧的合身小袄。所以我从小便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同,其他人有爹娘呵护,便是家不富裕也有贫房一间能以容身,可我只能蜷缩在角落,与猪鸭畜牲同寝,自卑极了的时候我想过一走了之,可我后母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逼着我进青楼卖身,尽管我知道那将会毁了我的一生,可我却不怕,我想,再糟糕也不会比待在这个家里更糟糕了吧,我站在老鸨子身边看着我后母兴高采烈的拿着我的卖身钱,听着她用词恶毒地要求我以后每一笔接客费都要如数交给她,要不然就打断我的双腿,我突然就笑了,原来是我想的太天真了,竟以为只要脱离了那个家便是脱离苦海,可只要有他们在,哪里都是我的炼狱,我本以为人生就此无望,可苍天有眼,我父亲应征入伍从此杳无音信,我后母身染恶疾,我那如她母亲一般恶毒的妹妹一遍遍威胁我拿钱,尽管如此,她那狠心的母亲仍没有躲过一死,我妹妹任性出走,我本打算就此不管,可转念一想,到底我在这世上只剩她一个亲人,于是我托人几经周折找到了她,可那个时候刚满十三岁的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爷为妾,我去寻她,却被她当成垃圾一样打出门,她像她母亲一样,用最恶毒下流的言语侮辱我,从那时候开始我便下定决心要与她断绝关系。我一生孤苦惯了,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我原以为我也不需要,风尘浪荡又如何,至少我活的单纯,可是直到你出现才让我那原本沉寂慢慢枯槁的心又重新萌生了鲜活的新芽,我仍然记得那天的场景,你明明是个女子,却打扮的像个男人,花钱入青楼一眼便相中了我,然而大费周折只是为换得我一身衣裳,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奇怪的人,但也在你身上看到了未来,我想,你应该能带我离开那里,所以我央求你,甚至编了谎话骗你。我以为你就是个蠢女人,三言两语就被我骗了,后来我看见赫连少爷对你好,那是我从没有领略过的温柔,所以我很嫉妒你,甚至自大的认为我比你有女人味一定能取代你,直到后来你为了救我而受伤,看着你流了那么多血,我一下就从梦中醒了,我后悔自己那么任性,害得你受伤,下定决心要把你当成亲人,一辈子对你好,所以,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若只是费些银两就能息事宁人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乐芽一口气说了很多。
叶凌漪听得心里极不是滋味:“所以,你是为了我才把银子全给那胡人的?”
“当然了!”乐芽一笑,将情绪抛开,开玩笑地捏了捏叶凌漪的脸:“我得保护你啊!那胡人大哥虽然容貌俊美得似天上星星,但我还不至于被迷的神魂颠倒!”
她这样解释,令同样鲜少感受过温情的叶凌漪心头一热,十分感动。
再想到自己与她说的那些话,顿时歉疚起来:“对不起,你明明是为我才做了这么多,我竟还那么说你……”
乐芽深吸一口气,仿佛所有郁结随风散去,旋即释怀一笑道:“好在你无事。我不过去买了个酥饼的功夫,转身回花楼时突然看到好多官兵从里面出来,且个个凶神恶煞的,原以为你完了,没想到从旁人口中听说你从二楼掉下来的事情,眼见官兵搜寻未果,我一猜你就在那染织坊内,果不其然。”
叶凌漪微笑,将乐芽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沉沉道了声:“谢谢!”
乐芽不语,眼中已极是动容。
好半晌,叶凌漪突然神色认真起来,试探问道:“乐芽,你最近有没有听过关于韩贵妃的消息?”
乐芽的心随着这个问题登时“咯噔”一下,眼神闪烁,吞吞吐吐道:“这个……你……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
叶凌漪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心下有了答案,看来染织坊的那个胡人没骗她,韩世黎真的出事了。
想到该死的成威,那双清澈如珠的眼眸闪过一丝阴狠。
随即对乐芽笑道:“没什么,就是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要为韩世黎报仇手刃成威父子,为了不使人担心,绝不能在乐芽面前表现出来分毫。
而乐芽不将实话说出来,亦是怕她冲动行事会酿成大祸。
故意装作一无所知,道:“你就别担心她了,她是贵妃娘娘,怎么也不会过的不好,倒是你那亲弟弟,若我们再不回去,只怕是要饿死了!”
说罢晃了晃手里给叶骋带的烧鸡。
叶凌漪暗下了决心,起身付以温和一笑,拉起乐芽的手,道:“那我们快回去吧!”
夜晚的望江楼依旧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景象,仿佛这个世上无论发生多大的变故都与它无关似的。
三楼雅间内,凛冽寒风从窗子灌进来,刀子般刮过趴在酒桌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
脑袋微疼。
巫远舟皱眉,扶额从酒桌上抬起头来,晃晃发疼发涨的脑袋,看了眼对面神情颓靡、醉眼迷蒙的赫连澈。
只见他机械性的重复着举杯喝酒的动作,仿佛如今活着的已经不是赫连澈这个人,而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阿澈,”巫远舟皱眉,伸手拦下赫连澈举杯的手,劝道:“别喝了,再这么喝下去你会没命的!”
赫连澈终于抬眼看他,将扣着自己手臂的手掰开,一杯酒就这么入了喉。
灼热辛辣的感觉直烧入心房,那双噙着浩瀚星辰的眼眸亦染上了痛色变得黯淡无光。
巫远舟无可奈何,长长叹了声:“明明是我被我那护送太后去皇寺的老爹骂了,心情烦闷才让你来陪我喝酒的,怎么好像反倒我成了陪衬?”
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也别太着急了,我知道青鸢的事情对你的打击很大,但你不能总是这么浑浑噩噩的,大男人志在四方嘛!”
本是安慰,赫连澈却无动于衷,只是低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闷酒。
好心安慰的话不被受用,巫远舟又想了想:“那个……阿澈,你不要灰心,东京城这么大,虽然我们部署了很多兵力,但百密一疏总有漏洞,只要继续排查,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赫连澈举杯的手顿住,平静说了句:“皇上已经下令明日撤兵了。”
“什么?”巫远舟惊愕大呼,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样子,腾的起身。
赫连澈看也不看他。
“皇上怎么能这样呢?当初不是说好了要全力搜查青鸢的线索的吗?君无戏言,皇上怎么能出尔反尔?”
“君无戏言又如何?你可知今日朝议说了什么?”
巫远舟茫然不解。
赫连澈笑起来,笑容映着烛火之色,看起来竟然有丝无力:“百官对我封城搜人的事情极为不满,以恢复东京城秩序为名,联名上书要求撤兵,皇上为了社稷大业只得允了。”
“那也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巫远舟忿忿不平,越想越觉气:“不行,我得去找皇上理论!”
拔腿要走。
赫连澈却突然道:“不必了,他们说的都没错!东京城的百姓已经配合我太久了,是时候该还他们自由的生活了。”
巫远舟回眸,心有不忍道:“可青鸢找不到,你就这么消沉下去?难道你能放弃寻找青鸢吗?”
“不,”赫连澈坚定道:“谁都能放弃她,唯独我不能!撤兵又如何,就算要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会亲手找到她!”
“可你……”
“少将军!”
巫远舟还想说些什么,随行小厮突然闯进来,恭敬揖手道:“老太君有事急寻!”
“知道了。”
巫远舟看了眼萎靡不振的赫连澈,终于叹息着转身抬步离去。
桌上的酒壶很快不盈一滴,赫连澈高喊了声:“小二,上酒!”
最后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赫连澈醉醺醺地倚在酒桌上撑着脑袋,视线模糊,隐约见到一个墨绿色的女子身形推门进来。
似乎怕人发现,贼兮兮探头往外张望,见四下无人终于将门重新关好。
转身径直朝赫连澈走来。
赫连澈晃了晃脑袋,尽管很努力地凝聚视线,仍然看不清那女子的长相。
一双玉手在眼前晃了晃,耳畔一声柔媚的娇呼:“赫连大人?赫连大人……”
见他无所反应,女子终于安心,往他的酒盏里下了一包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搅拌均匀后,凑到了他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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