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峰郡内偏僻小道上趁夜色掩护步履匆匆而行,魏长磐四顾周围地势,扭头与烟雨楼刀疤脸汉子说道:
“再走十几里路程便能出松峰郡地界,到时回山上与陈伯说罢咱们在城内见闻,也不知道要另做些什么打算....”
听闻山门弟子遇袭后松峰山勃然大怒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那高旭究竟在江州撒出去多少人手,有下了多大的决心来对付他们这些让松峰山跻身江州江湖执牛耳者后首次颜面扫地的贼寇。
“还能做什么打算,见着有松峰山上狗贼连同走狗,有多少杀多少便是了。”刀疤脸汉子不忿道,“当初楼主那会儿就是对那些个见风使舵的门派还是心慈手软了些,要不是楼主当年还存了让这些墙头草为烟雨楼所用的念头,早便差派烟雨楼子弟去那些门派,不驯服的就砍杀驯服了。”
魏长磐这才有些明白了烟雨楼昔日在江州江湖行事,几近横行霸道肆无忌惮,也难怪松峰山与烟雨楼博弈时能引得那许多江州二三流门派倒向前者,倾力而为与烟雨楼作对,就差没将山门迁入松峰郡内彻底做个松峰山附庸门派。不过烟雨楼既然能拉得有六层楼武夫张五坐镇的栖山县张家为助力,其实比起那些二三流门派最后近乎一边倒的倾向未必就落在下风,只可惜世事难料,以刺杀闻名的割鹿台竟能与松峰山联手,纵是栖山县张家与烟雨楼最后孤注一掷依旧含恨松峰山上。
没有这些二三流门派倒向松峰山,烟雨楼不说就此能颠倒胜负,至少下场也不会落得滮湖一晚门派百年基业倾覆的惨烈。一朝一夕的势力格局,一时一地的人心背向,孰轻孰重,在松峰山与烟雨楼江州江湖共主之争中已然被印证。
松峰山得了江州江湖人心,便得了江州江湖。
“且不说高旭与笼络那些门派之主时许下了何等的诺言,虚与委蛇也好,利诱使然也罢,绝没有动辄砍杀来砍杀去的道理。”魏长磐不顾刀疤脸汉子逐渐阴沉下来的面色,自顾自说道:“烟雨楼与松峰山之争,最后几月咱们隐约还占到了上风,可为何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松峰山?”
“还不是这帮王八羔子见风使舵的快。”烟雨楼刀疤脸汉子面色不善道,“起初与松峰山交上手的时候还不偏不倚,生怕得罪了哪家被秋后算账,若是长此以往也就罢了,偏生楼里日子开始难过的时候倒一个个都机敏起来。”
他们这些烟雨楼子弟,对这些江州二三流江湖门派俱都恨得牙根痒痒,杀之而后快?那是便宜了这些跟在松峰山屁股后头吃屎的玩意儿,一个个都生剥活剐了才能泄他们胸中火气。烟雨楼落难时这些门派为虎作伥的报偿也就来了,烟雨楼在江州百年基业,哪怕是从松峰山嘴里遗落下来的零碎,还不够这些走狗吃了肚儿圆?
与松峰山狼狈为奸的,都该杀!杀他个天昏地暗,江州才又会有烟雨楼立足的地方。
烟雨楼自初代楼主以来,都是凭籍手中刀去斩出的地盘势力,硬生生在江州砍杀出了与松峰山分庭抗礼的江湖门派,自此烟雨楼子弟便一直秉持初代楼主做派,于江州江湖上也多有无理时便以力压人的行径,不过好在背后有烟雨楼这棵大树乘凉,那些个平白无故受了屈辱的江湖人便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天晓得有多少怀恨在心的,在烟雨楼败亡时落井下石。
近旁的魏长磐能清晰感觉到刀疤脸汉子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的怨气,也难怪,原本烟雨楼在江州江湖是能与松峰山分庭抗礼的一流门派,楼内子弟也多引以为豪。不过烟雨楼一朝倾覆,连累着楼内弟子在滮湖那夜死伤惨重,侥幸存活下来的也都东躲西藏成了丧家之犬,与往日在江州江湖的风光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怎能以平常心泰然受之。
见这汉子咬牙切齿模样,魏长磐原本心头那打算替他开解一二的念头也便淡了下去。若要寻愁觅恨,心中杀机旺盛些未尝是坏事,可若杀意浓郁胜过理智,那便免不了要坠入所谓魔道,浑浑噩噩只知杀人而已,魏长磐不想身旁这刀疤脸汉子沦为当时栖山县班房里魔头那般。虽说现在都是同舟共济共进退,可魏长磐也没有总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觉悟。
以手中刀打天下理所应当,可若要还是以手中刀治天下,哪怕这天下不过是江州江湖半壁江山,数年数十年或许都出不了什么纰漏,可一旦出了纰漏再想要弥补,那伤筋动骨也未必能了。
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和事也多了,魏长磐心中自有一番见闻计较。这两年魏长磐一直于四处奔波走动,出去砥砺自身武道境界之外,现在由陈十带着在山上东躲西藏的烟雨楼子弟,小半都是他与陈伯一道去联络拉拢来的,被松峰山骇破了胆的不去算,剩下的这些多还是满腔热血只求杀敌报仇的少壮,武道境界在烟雨楼内算不得头等拔尖,不过勉强还算得力。
“杀人能成一时,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魏长磐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光靠咱们这些人手,难不成还这能把松峰山弟子都杀绝了不成?”
“我说你小子咋方才都在替松峰山说话,感情是怕了?怕了就早些去到松峰山求爷爷告奶奶谋生路去,说不得那贼高旭心情一好,打赏你些残羹冷炙,也够你摇尾乞怜的体力。”烟雨楼刀疤脸汉子就差没把魏长磐骂个狗血淋头,“后头那句话说对喽,老子就是要把松峰山山上山下沾亲带故的都剁碎了....”
若是污言秽语能杀人,只怕松峰山上弟子不多时便要被这刀疤脸汉子杀得一干二净,不过显然他并没有这般出口成谶的神通。也就苦了魏长磐,一派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说,还得惹得这汉子将浑身怨气转嫁到他身上....
二人行夜路没打火把,不过好在武夫五感敏锐,行夜路而已不至失足,只是无论如何也快不到何处去。
....
“果然不出我所料,瞧这两人步态,分明是境界不低的习武之人,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连面貌都换了....”
“现在就将这两人拿下喽?”
“何须急于这一时,这两人行色匆匆,十有八九是要回老巢去,咱们放长线钓大鱼,一人先回城去通报消息,再求些人手来,吃下这两人咱们都不是十拿九稳,更何况求连根拔起,让这两人多活几日也罢....”
“好。”
“余下几人好生盯梢,别露出什么马脚来,咱们日后富贵前程,都押在这上了。”
....
天将暮。
由李周到差派出几名外山弟子中的好手接连几日都远远缀在魏长磐二人身后约莫一里路程,沿途又多有杂木掩护,故而这段路跟得还算轻松,前者行走又不快,这几人便也稍能得闲些时候驻足歇息。
身为总揽松峰郡城内诸多事宜的管事,两名根基扎实的三层楼武夫再加上一名一只脚踩在四层楼门槛上的,无疑已是外山弟子中最拿得出手的战力。
原先同行四人,有一人回城去再求些援手,余下三人虽说在松峰山外山凭籍自身过硬本事战力都能排进前十,即便仗着多出一人来,前头那两人中假使有一人体内生出武夫气机来,他们都是输多胜少,只得远远缀在后头,没那胆子凑上前去。
这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都是将近而立之年的汉子,至今还在松峰山山门内的外山弟子中,这几人年纪最长,按理说早该被差派到松峰山山下产业去,于武道一途行走驻足不前,便没有在养在松峰山上的理由,不过这几人都有希望跻身武道四层楼,加之本身在外山弟子中又颇有威望,松峰山也的确得有人压服有些新老弟子鱼龙混杂的外山,于是乎才得以留到这年岁。
然而眼看数年光阴流水似的过去,几人中距四层楼最近的那人也不过将迈过四层楼门槛的那条腿稍稍前挪几寸而已,至于其余几人想要再上层楼,若无天材地宝秘籍功法辅助,已是难上加难,可这些东西在松峰山上也都是稀罕物事,岂能平白就这么给了他们这几个外山弟子?若是此番能顺利建功,回山门后不说板上钉钉能晋升内山弟子,在松峰山由后者独享的那些优渥待遇说不定也是他们就此再上层楼的契机。
内山外山,前者人数不足外山弟子十一,却能独占松峰山上大半资源,余下的那些被人数繁多的外山弟子一层层瓜分下去,内山弟子吃肉,外山弟子中拔尖的喝汤,剩下的那些挤破头皮都未必能嗅到许些味道。这便是在松峰山修行的可怜处了,虽说在江州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外山弟子何其多,可争个出人头地又何其不易,懈怠一日,后头便有人上赶来把你挤下去,稍有不慎犯了什么规矩,再甭想有出头之日。
“一里多远已是极限,再远些就要有跟丢的可能。”三人中其中一人怅然道,“就是不知那两人五感敏锐到何等程度,不然也不用这般谨慎....”
“那年纪轻些的瞧着怎么着也不会比咱们三人中哪个弱了去,天知道这些生出能流转气机的家伙能觉察到多远外的动静,毕竟四层楼以后便不能再按之前三层楼的经验行事。老汪,你是咱们这儿离四层楼最近的,外山那些小子们都鼓吹你离登楼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你说说,这武道四层楼上又是个啥风光?”
拉开这这般远的路程,压低了嗓门说话,野兔耳朵也未必能听到什么动静,但被问话那人依旧有些面露不悦:“都说了四层楼以上不能以常理计,怎还敢说话出声?此时若有半分差池你我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怎个还这般儿戏?”
“你不也出声了....”
“莫吵,莫吵。”三人中年纪最长的那人打圆场道,“既然可能要和境界高出咱的武夫对敌,就得事前先做好打算,说说也好。”
“当年烟雨楼和栖山县张家那几人杀上山时咱们侥幸不在山上,回来时才知晓参与围剿那几人的咱们外山弟子竟死伤了十之三四,”那被唤作老汪的边说边叹气,“就那么五人,杀得咱们松峰山折损了将近二百弟子,虽说有不少都被暗暗抹了脖子,可连山主他们也....”
松峰山史无前例被人在山门内大肆杀戮,成了高旭至今都讳莫如深的隐痛,滮湖水都被血染红的那一夜也仅是稍稍安抚了些而已。山门内如有弟子敢于私议此事者,都逃不过逐出山门的责罚。三人在松峰山上修行时也都对此事铁了心不言不语唯有隔墙有耳,可今日三人都在山下,一人说起另外两人也脱不了干系,便干脆敞开了说:
“内山弟子中有几人还在外山时与我有些交情,与你们说了也无妨。”汪奇正略微思量后开口,“近二百人,时候山上统计正面拼杀而死的有百三十人,其中又以刀劈砍而死者最多,死在枪槊下的其次,最少的是拳脚。在松峰山上咱们自然是占尽地利,最后竟仍是险些让人走脱,那内山弟子是亲历了那场惨烈厮杀的,受了那栖山县张家那姓钱的一刀险些卸掉胳膊,要知道那时他对上那人时那姓钱的已是强弩之末,仍是让那身在四层楼的内山弟子险些命丧他手,最后还是咱们松峰山弟子一拥而上才了结了那厮。”
“从前听那些长老说,哪怕是体内生出气机的武夫,至多只消二十名低一层楼的悍不畏死弟子前去围杀,用七八条人命让那厮气机流转不及,便可瞅准时机一击毙命?”
“且不说咱们当时有没有二十余仅低了一层楼的人手上前围杀,光是悍不畏死这一条,咱们这几个见了前头朝夕相处的同门死了,握剑的手能不抖就勉强,更别说接着上前送命。”汪奇正苦笑道,“‘七八条人命’,说得轻巧,咱们山上都是爹娘生养的,哪个乐意去寻死?到头来死伤远超平日里遇上强敌的演练,也没有什么别的道理可讲。再者便是咱们松峰山上地势使然,纵是人手充裕也不能将那几人围死,几次三番都被杀出缺口来,弓弩又如何,那几人身上致命伤势,有几道是弩箭射出来的,也不知山主要武装那许多外山弟子演练弩阵作何用处....”
再多的山上秘闻他也不好细说,毕竟那内山弟子说这许多事时曾再三告诫他,他能守口如瓶,不代表他言语的那些人依旧能守口如瓶,说话留些余地,切莫和盘托出,总归不会是坏事。
眼见其余二人听得煞是认真,汪奇正刚要开口让他们盯紧两名形迹可疑江湖人时,却听得身畔有人冷声道:
“私议山上秘事,指摘山主所令,光是这两条,废去你们几人一身武功逐出山门,如何?”
近旁不知何时而至的俊逸白衣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跪伏在地的三人,方才与另一名灰衣同门接了李周到急信后下山,循沿途留下的松峰山暗记马不停蹄赶来,恰好听见三人议论,才稍稍起意逗弄,不曾想竟得了这般成效,既然这三人有了偌大把柄在他手上,不好生拿来解解终日在内山苦修的烦闷,岂不是荒废了这来之不易的玩物?
“才下了山就这般不守山上规矩,也难怪你们这三人穷极半生也不过是在外山苟活,更不消说武道高处的风光。”白衣男子双臂环抱胸前,讥诮道,“小子安敢轻言山主对错?今日便教教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外山弟子山上规矩。”
另一名灰衣内山弟子心肠稍好些,不愿落井下石,却也不至于为了替几个外山弟子出头败坏了和身旁这同门的关系,毕竟松峰山能进到内山的,大多互相间才视为同门,外山那些资质平平无奇的,和山上仆妇杂役之流,于他们而言也无甚区别,无非是前者筋骨坚实些拿来练手相对耐用。李周到之与他有些私交,又手握松峰郡城内诸多事宜权柄,加之的确对那信上文字有些兴致,这才不惜耽误了武道修行来掺和山下事物。
白衣男子手持配剑剑鞘,汪奇正三人齐齐赤裸上身咬牙背向跪于他身前,剑鞘一挥能在硬木板上打出不浅凹痕,一人要挨上十下,那后背还不得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可他们也只能咬牙受着不吭一声,生怕那跋扈白衣内山弟子又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理由又是十下剑鞘。
松峰山外山弟子,几人没受过这般折辱,大多连报复的念头都不敢有,武道境界不如人,山上地位又不如人,拿什么去报复。
灰衣内山弟子极目远眺仍是未见信中所写两名可疑江湖人踪迹,便扭头问那正受剑鞘击背的三人:“那两人可曾走远?”
“不曾,一直盯梢,至多也不会走出二里路....”
心中警意骤增的灰衣内山弟子暴喝出声同时拔剑出鞘。
为时已晚。
挥鞘酣畅淋漓的俊逸白衣身后刀芒大绽。
好一记回马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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