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擎正式认下吴茱儿这个小师妹,次日就令游船自秦淮河向西北行,欲绕弯子入江流,再往东前去镇江府。
这一艘双帆红桅船上仅有舵手一人,船工六名,各个都是老把式。因船底构造特殊,不赖人力行进,顺风顺水之时,可在江流中日行五百里。
然而七月风诡,从南京到镇江府,最快也要一日工夫。
清晨出发,路径渡口遇上集市,有船夫栽着货物在河上买卖,遍地都是吆喝声。
吴茱儿和小鹿子扒在船头瞧热闹,看见人家卖果子的扁舟上放着一筐筐水梨子,杀开的红瓤大西瓜,一串串紫葡萄,还有腌渍好的梅干杏肉。
太史擎看不惯他们两个馋嘴的模样,就让舵手停了船,让小鹿子去拿银钱,叫住了过往卖货的船只,大肆采买了一通。
什么鲜果时蔬,菌子豆腐,紧着吴茱儿斋戒之日可以入口的。又在小鹿子的撒泼打滚之下,给他称了半斤糖果点心,还不忘危言恐吓他——
“叫你不要多吃甜食,真不怕你那两颗豁牙长不出来么。”太史擎道。
“我才不怕,没这两颗牙我不照样吃饭嘛。”小鹿子门牙掉了两颗,只长出一小截来,说话漏风,笑起来却鬼精鬼精的。
太史擎屈指敲了他一记爆栗,从他怀里拽过那满满一兜子零嘴,丢给吴茱儿道:“你看着他,每天最多给他一块糖吃。”
吴茱儿爱莫能助地看向小鹿子,安慰他说:“师兄没骗你,我阿爷就见过有人换牙的时候吃糖,结果牙里生了虫子呢。”
小鹿子瞪眼道:“牙里还会长虫子吗?”
吴茱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想了想吴老爹说过的话,又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么长的虫子呢。”
小鹿子:“......”呜呜呜,好恶心,他一块糖都不想吃了。
太史擎拿拳头抵在唇边,忍住了笑意。不去纠正他们两个。
船停了一刻,又继续前行。
吴茱儿早起站过了半个时辰,太史擎将书桌挪到了一楼轩厅,今天打算教她认几个字。船上没有启蒙的书物。他昨夜便将三百千全部默背了一遍,抄录成册,却不知她早就被月娘教着识字了。
“要识字,先要会读会写,坐姿、握笔都得端正。”太史擎让她在书桌前坐下。从笔架上挑了一杆半新不旧的狼毫递到她手中,再有他事先裁好的纸张,铺在桌面上,用一方青玉卧虎镇纸压平。
吴茱儿拿着毛笔,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看好我是如何握笔。”
太史擎另取了一杆笔捏在指尖,食指和中指在前,无名指和小指在后,悬腕而起,离笔端不多不少一寸。他手指生的如竹似玉,斯文修长。虎口上却有一圈薄茧,指甲盖修剪的干干净净,握笔用力,骨节突起。
吴茱儿盯着这只手发愣,只觉得他握笔的姿势好看极了。月娘握笔也好看,可女子手指纤细,捏着笔总有一股风流韵味,满眼的诗情画意。
他却不同,那笔杆子在他手里,倒像是刀是剑。仿佛他挥一挥笔,就是山河日月,大江东去。
“又走神,”太史擎轻斥她一声。道:“你来试试。”
吴茱儿连忙悬起腕子,端端正正地握着毛笔。她好歹是描了几百张大字,可以摆摆花架子,打眼一看就不是个初学者。
太史擎见状,不由生疑:“你练过字?”不对啊,她不是目不识丁么。
吴茱儿吐了下舌头。老实说道:“我前阵子住在江宁,同月娘学了些时日。”
“哦?”太史擎眯了眯眼睛,搁下笔,两手抱臂,问道:“你都学了些什么。”
“会背几句,识得百来个字。”吴茱儿给了个谦虚的说法。其实她学得快,日常口白的那些字,她就算不会写,也会念的。
太史擎目光一闪,这就回想起她对着他另一重身份撒谎的事。他叫她打探语妍的来历,她就拿不识字来糊弄,无非是不想偷看谢月娘和兰夫人的书信,那时候她倒是会耍小聪明。
她不是呆的无可救药,他本该高兴才对,为何心里头有些不爽呢。
“那好,先把你会背的句子都默写一遍。”太史擎走到另一头给她研墨。
吴茱儿在他面前写字儿虽不好意思,却没有扭捏,当即挽了袖子,蘸饱了墨汁,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太史擎瞧了一会儿,真还瞧出点儿意思来。她的字方方正正,棱角过于稚嫩,一看就是仿着别人的字体描红,形都没练好,更别说是神了。然而她下笔果断,一横一竖干净利落,又平又稳,这一点有些人练了几个月的字,都未必做得到。
她原来是有一点点天分的。
太史擎突然间就不郁闷了,心想道:那祸水这回倒是做了件好事,没把这好棵苗子带歪了去。
他又瞧了她一会儿,但见她四平八稳地写着大字儿,一张纸换过一张纸,头都不抬一下,一口气连写了三十句还不见完。看着桌边摞起的纸张,他暗暗点头。能沉得下心写字的人,少有不成器的。
“行了。”太史擎出声打断她,就见她茫然抬头,“剩下的不用写了,你背来我听。”
吴茱儿歪着脖子想了想,就闭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
太史擎看她学小孩子背书,微微一笑,她声音抑扬顿挫,听上去就是晓得意思,才会这样流畅。
如此一番考量,他原先纵有三分不情愿教她,如今也变作了情愿。好为人师是人之常情,能把朽木雕成一块良材,岂不更多乐趣。
太史擎看着吴茱儿的目光渐渐不同,他堂堂白鹿少主的知音人,怎么能是个平平无奇的野丫头呢。
这一趟进京之旅,多了一个她,想必是不会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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