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雪等人出去后,乌夜凄却喝着热茶,半晌并无一语。桑鹫问道:“教主他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吧?”
乌夜凄放下茶盏,笑道:“硬朗着呢,他老人家每日深居简出,与水姬烟花风月,尽享闺房之乐,大伙儿提起来都艳羡不已啊。”桑鹫微笑不语。乌夜凄道:“对了,老金,嫂夫人最近还好吧?”
桑鹫微笑道:“是。拙荆很好。”
乌夜凄笑道:“临安城花天锦地,好玩吃、好吃的,多了去了,热闹得紧,想必她们女人家是欢喜的,只是每月的银子,要像流水一般,哗哗地去了。金老兄,你可要把钱袋子捂紧喽。”说罢哈哈大笑。
桑鹫微笑不语。乌夜凄翘起二郎腿,将房内仔细打量一番,接着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却又放下,目光落在几案上竹筒中扦插着的数株娇艳的山茶,叹道:“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
他念诵的是司空图词作《酒泉子·买得杏花》中的两句,是词人感叹盛景不长、韶华易逝,悲物亦是悲己。桑鹫虽不知是何人所写,但这两句的字面意思十分浅白易懂,不知乌夜凄为何突生感喟,不禁微微一怔,问道:“乌兄,你怎地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乌夜凄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花儿开得快,也落得快,功名利禄,转瞬成了过眼云烟。像教主他老人家这样的多情之人,更是易生华发。”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桑鹫寻思:“他话题忽然转到劳牧哀的身上,莫非是来作说客,要金杵悲一起反水?”说道:“教主他老人家了,虽说精神健旺,雄风也不减当年,但转眼已是到了古稀之年。乌兄,就连你我兄弟二人,如今也都两鬓星白,老喽,老喽。”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乌夜凄眼中难掩惑色,侧头凝视桑鹫,半晌不语。桑鹫见他神色古怪,心底微微一惊:“我这话有什么不对么?”说道:“乌兄,你看我说错话了。做哥哥的已经老了,兄弟你还是宝刀未老。”
乌夜凄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我也老喽,不比当年了。”笑容一敛,神色诡秘,低声说道:“金兄此番回来,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么?”
桑鹫心中不禁一凛,念头电转:“情教起了内讧,曲窗叹和元坞恨已被秘密剪除,此事极为机密,又刚刚发生,金杵悲匆匆赶来,十之八九还蒙在鼓里,对此应是一无所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问道:“什么风声?我如今耳背得很,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啊。”
乌夜凄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瞧了他一眼,道:“没甚么,没甚么。”
桑鹫问道:“苏副教主还好吧?”
乌夜凄笑道:“苏副教主为了教主的寿诞,已经很多个晚上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他常和我们说,自己虽辛苦劳累,却也甘之若饴,只盼着教主的寿诞能办得风风光光,让他老人家开心就好。”
桑鹫道:“苏副教主如此殚精竭虑替教主办事,教主他老人家心里是有数的,日后定然对苏副教主委以重任。”
乌夜凄眼神闪烁,说道:“金兄长期被教主派往临安城,广结权贵良士,为我圣教开疆拓土,可谓劳苦功高,教主他老人家心底还不是一本明白账?老兄的前程,也是不可限量。”
桑鹫暗忖:“乌夜凄此番不请自来,原来是看重金杵悲位高权重,与他套近乎的。我且也来套他一套。”说道:“乌兄说笑了。对了,我们一帮子老兄弟呢,也都还好吧?”
乌夜凄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都很好,都很好。金兄,明日大伙儿要忙碌一天,你也早点歇息,乌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桑鹫知他心中有鬼,不愿多谈,也站起身来,道:“好。乌兄慢走,恕不远送。”
乌夜凄大笑一声,说道:“明日乌某在冷翠峰恭迎金兄大驾。”
白衣雪见乌夜凄走出房来,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了客栈。回到房中,但见桑鹫神色凝重,正在来回踱步。白衣雪问道:“桑大哥,有什么不对么?”
桑鹫停下脚步,神情焦躁,全无平素的沉稳从容之态,道:“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总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我这心底,实是有些莫名的心惊肉跳。”
白衣雪道:“我看乌夜凄不过是来与金杵悲套套近乎,应无他意,桑大哥多虑了。今晚早些安歇。”
桑鹫叹了口气,说道:“嗯,许是我有些疑神疑鬼了。”顿了一顿,又道:“主人危在旦夕,桑某心底如何不急?这些天来,我时常莫名地感到心惊肉跳,晚上也是彻夜难眠。”
白衣雪道:“桑大哥对令主人忠心耿耿,小弟备受感动。天可怜见,此回必能救出令主人。”
桑鹫怔怔地瞧着木桌上摆放着的榆木礼盒,口中喃喃地道:“不错。明日须一举奏功,容不得半点的差池……”
一夜无话。次日天还麻麻亮,众人已经起身,盥洗之后又饱餐一顿,便即出了客栈,向着冷翠峰行去。
众人脚程甚快,辰时距冷翠峰已不过十余里路,正默默赶路,忽见前方的溪边搭了一处偌大的凉棚,凉棚内有数人远远地瞧见了桑鹫,快步迎将上来。领衔一人是位黄眉老者,高声说道:“是金老爷子么?”
桑鹫道:“是我。”
那黄眉老者道:“属下奉苏副教主之命,在此恭候伤情使多时。请随我来。”说罢引着桑鹫等人进到凉棚歇息。棚内还有数十名情教教众,见了桑鹫纷纷上前行礼,桑鹫大剌剌地端坐不动,微微点头示意。
众人胡乱吃了些瓜果,歇息了片刻,桑鹫抬头瞧了瞧天色,起身说道:“时辰不早啦,我们这就上山吧。”
申螭等人应道:“是。”大伙儿正欲迈步而出,一名情教教众叫道:“且慢!”
申螭眉头一扬,道:“怎么?”
那名教众躬身说道:“奉苏副教主之命,教主大寿,任何人不得带兵刃上山。还请几位上山之前解下兵刃,由我等代为保管。”原来除了蒯狻因那柄大铁桨太过显眼而未随身携带之外,白衣雪、申螭、毕骅三人皆腰悬刀剑。
桑鹫心道:“看来苏眠愁当真是要叛上作乱,举事或许就在今日,将劳牧哀的庆寿喜事,变为自己登上教主宝座的喜事。”
那黄眉老者见他沉吟不语,还道他心中不悦,抱拳陪笑道:“苏副教主吩咐,教主古稀寿宴,任何人都不得携带利刃。小人也是遵令办差,还望金老爷子体谅,莫叫小人为难。”
桑鹫淡淡地道:“既是苏副教主之令,你们都除了兵刃吧。”白衣雪、申螭、毕骅三人解下腰间兵刃,交由对方。
申螭冷冷地道:“可以走了么?”
黄眉老者笑道:“岂敢,岂敢!”转身向着身后一名黑衣大汉喝道:“马忠,快去禀报,就说金老爷子为教主拜寿,即刻上山。”那黑衣大汉躬身凛遵,飞步去了。
桑鹫眉头微蹙,暗思:“苏眠愁这番阵势,显是对教中的一帮老兄弟存有戒心,担心他们心中不服,坏了自己好事。”也不再理会那黄眉老者,带着白衣雪等人出了凉棚,径直向山上走去。身后只听那黄眉老者拖长了声调,高声喊道:“属下恭送伤情使。”
众人沿着溪水溯流而上,暴雨初歇,河水盈岸。一路之上,林翳谷深,泉瀑飞泻,众人在山谷中曲折萦回,道旁满是浓密的藤蔓,缠络虬曲,入眼锦花绣草,耳畔潺潺溪声,无不心爽神怡。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原本忐忑紧张的心绪,竟然渐渐平复了下来。
行了约大半个时辰,忽见前方屹立一峰,状如春笋,直刺天穹,众人不免咨嗟不已。
桑鹫立在溪水边,笑道:“此溪名叫银练溪,那里便是冷翠峰了。相传轩辕黄帝感叹此峰夺天地造化之功,因而舍弃了天上的明堂‘合宫’,来到此峰居住,并置炉炼丹,当真是‘莫道仙境乐逍遥,不及人间山水游。’”
白衣雪遥望那冷翠峰,心道:“当年石漱情石老前辈心灰意冷之下,来到江南,选择一处隐居之地,开宗立派,创建了情教,原来就是这里,他老人家的眼光倒好。”
毕骅说道:“大哥学识渊博,小弟钦佩不已。”
桑鹫“嘿”的一声,笑骂道:“六弟少拍马屁,你哥哥我肚子里有多少文墨,你还不知道么?”
蒯狻道:“哥哥为了此行,必是提前做了不少的功课。”他为人稳重,向来言不轻发,然而但凡说出来的话,却是颇有分量和见地。
桑鹫笑道:“四弟说得不错,我是做了功课,现学现卖而已。”
白衣雪笑道:“看来天上还不如人间逍遥快活,黄帝也都思凡下界来了。”
桑鹫道:“那倒不见得。”手指山岩缝隙间一种细长的杂草,说道:“你们认识这是什么草么?”众人皆说不识。
桑鹫道:“这叫龙须草,据说黄帝炼丹已成,准备重返天界,升天之时龙须坠落而化成的。别名又叫野灯草、灯心草,性寒味淡,有利湿热、散风火、止血等功效,乡野村医常拿来入药。”
申螭、蒯狻、毕骅三人听了频频点头,白衣雪心下却是一酸,自忖:“泠衫妹子倘若还活在世上,她焉能不识这种龙须草?她讲解起龙须草的药性来,定然比桑鹫细致专业得多。”
忽地远处传来“呜呜”的号角之声,只见溪边有一茅亭,茅亭内有人手舞旌旗致意,众人循着其意走了过去。待得走近了些,白衣雪瞧清楚亭外当先站立一位身材高大的秃头锦袍老者,正是车萤凉,当即掩口低声向桑鹫说道:“此人是恣情使车萤凉。”
桑鹫微微点头,走上前去,朗声说道:“车兄,别来无恙否?”
车萤凉迎将上来,笑道:“金兄,车某在此恭候多时了。哈哈,数月不见,金兄是越来越精神了,看来临安城是个好地方。”
桑鹫笑道:“哪里,临安再是繁华,也比不得这里的山清水秀。”
白衣雪见那茅亭颇具山野林泉之韵,亭檐下悬有一匾额,匾额上写着篆体的“空氲亭”三个大字,字体古朴凝重,只是款识漫漶,已不知是何人所写。
桑、车二人言笑了几句,步入亭内。车萤凉道:“金兄,大伙儿差不多都到啦,就等你了。”
桑鹫道:“好,倘若叫教主他老人家等我,那可就罪莫大焉。我们这就上山去。”
冷翠峰孤峰拔地而起,形成直上直下的陡壁,白衣雪心想这如何上得?却见桑鹫背负双手,神色轻松,似是不以为意。
两名情教教徒举起硕大的铜角,“呜呜”地吹了起来,角声三长两短,过了一会,便见从头顶的半山崖处垂下两个大吊篮,系在碗口粗的钢丝绳上。
桑鹫和车萤凉上了一个吊篮,白衣雪四人则上了另一个吊篮,紧接着吊篮缓缓上升,显是山崖之上安装了悬吊设备,有人扯动齿轮啮合的槽轮,带动槽中的钢丝绳旋转上升。白衣雪见桑鹫等人神色如常,醒悟到毕骅此前曾多次探访冷翠峰,吊篮上山一节,自是提前告知了他们。
吊篮缓缓上升,身边的白云轻若鲛绡,宛似到了仙境一般。如此半盏茶的功夫,到了位于半山崖的悬吊平台,接着崖顶又有吊篮放下,众人换了吊篮,向着冷翠峰的峰顶升去。吊篮渐渐地越升越高,身下云雾缭绕,已是看不甚清,又过半炷香的功夫,终是抵达了顶峰。白衣雪估摸这冷翠峰总有四五十丈之高,心想桑鹫即便从情教的大牢之中救出刘猊,想要下得山去,却也不易。
白衣雪原先心想情教的总坛设在这悬崖绝顶之上,必是十分逼仄,谁知上了峰顶之后,才发现这里地势平坦,苍松翠柏掩映之下,建有十余幢古色古香的木质建筑,建筑合围的垓心,还有一方清幽的小湖,心底不免暗暗叫绝。
沿途但见松柏下、游廊中,站满了手执利刃的彪形大汉,桑鹫等人心中不免泛起嘀咕:“如此戒备森严,哪里像是要办喜筵的样子?”岂料众人来到一处堂屋,情形迥乎不同:屋内张灯结彩,墙壁上张贴着红色的松鹤、梅竹、绶带鸟、锦鸡等祝寿画,以及寿字图案,数十张八仙桌也都铺上了红色的台布,地上则铺了红地毯。堂屋里人头攒动,蜡扦上碗口粗的牛油寿烛,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均是喜气盈盈。
这时就有知客引着众人落座,桑鹫和车萤凉坐到了靠近堂屋中央的一桌,而白衣雪等人则被带到了堂屋西南角的一桌坐下。那一桌已有数人落座,大伙儿稍一寒暄,皆是情教十大情使的部属。
白衣雪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暗中观察:寿堂北端的墙壁上写有一副寿联,中间则高悬一个斗大的红底金色“寿”字。“寿”字下摆放着一张宽厚的寿星椅,披着红色的椅披,上面铺上了喜庆的锦缎座垫。寿椅的两端,各摆放有一大一小两张礼案,案几两侧垂着黄钱、纸元宝等物,案几上则摆放有福、寿、禄三星,和面粉制成的寿桃、寿糕,以及寿酒、寿鱼等祝寿物品。
他凝神细看,情僧、乌夜凄、尹笛寒、周岸孤、楚梦惊、季篱苦等人皆在座中,相互间叙着话,不禁戒心更剧,再也不敢左顾右盼,暗想:“此刻他们还在言笑晏晏,再过一会,说不定其中就有人要血溅当场了。”
纷杂喧嚣之际,忽听堂外远处有人高声说道:“教主到!”寿堂内人人都站起身来,一时肃静无声。过了一会,又有人扬声说道“教主到!”声音又近了几分,如此往复,直到大门处有人粗声粗气地喝道:“教主到!”
白衣雪心下好奇,不知这位统领着无数江湖好手的武林大豪是何等模样,引颈望去,但见门外走进一名龙钟支离的白发老者,面颊狭长,胸前带着一朵大红花,自是情教教主劳牧哀了。
他进得屋来,双眼无精打采地瞧了瞧众人,紧接着缓步来到寿星椅坐下,抬起双手,示意众人落座。
白衣雪见劳牧哀背曲腰躬坐在寿堂之上,与寻常百姓家中过寿的老人一般无异,心想倘若不知他的身份,谁能想到眼前这位鹤骨霜髯的老人,竟是威震当今武林的情教教主?
创派艰难,守成不易,劳牧哀自接任情教教主之位以来,将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江南三流教派,发展成可与四大山庄、唐门、崆峒、点苍等名门大派分庭抗礼的教派,兴旺如斯,其人必有过人的才干。然而威震江湖的一代枭雄,如今已是这样一位皓首苍颜的老人,难怪教中大权旁落,今日更是有人要在他七十岁的寿筵之上,欲取而代之。言念及此,他不禁心下黯然,暗自感叹人生几番离合,英雄便成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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