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老头和李青篱出去的时候还会带一些木材回来,村子最近要举办祭典了。
祭典是什么内容,村民全体都始终没向李青篱二人透露过。这回这些随便的家伙倒是很齐心,愣是一个都没开口,连那些满地跑的小屁孩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只是之后会憋不住偷笑。这搞得李青篱二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无所谓。
老头最近在跟李青篱出去打猎的时候,偶尔也变得会聊聊闲天了。不过其实有可能是他试图换一种教学方法,因为话题的最后总会莫名其妙地引到他自己对“无”的理解上。李青篱反正也无法左右话题,翻个白眼就每天把这当成背景音乐来听。
不过老头的努力依然没有什么成效,李青篱每天还是像个鞭炮,移动是硬起步硬刹车,一起手就是看不见的“假有“青铜剑满地乱丢,活像个溜得鬼快的老阴哔。老头有一点没说错,确实是什么招式到李青篱手上都会变成怪东西。明明硬追就能拿下的猎物,不管是鹿还是野猪,李青篱现在偏要提前做陷阱,然后跑到猎物后面狂呼乱叫吓人,把惊慌失措的猎物往各种陷阱里赶。老头对这种无聊的活动没什么兴趣,只是每天给李青篱不厌其烦的演示”无“。老头那一手超出自己本身实力的攻击力李青篱确实羡慕,但其实他早就看明白了原理,只是没办法用出来。
老头的“无“,其实本质上也是一种”有”。只不过和李青篱的“假有”不同,老头“无“不存在特定的临摹对象,不像李青篱需要彻底吃透一件物体的存在特性,再彻底否定掉那件物品,使其成为仅仅依靠李青篱自身概念存在的物体,老头的”无“,其本质是一种无限的”有“。”无“的是一切可被定义和认知的概念,“有”的则是老头一种类似于手感的东西。一个武人,使用任何武器,去砍任何物体,遭遇了任何的反应和回击都会反映到手感上,而老头的手感已经顺序颠倒,不再依托武器而存在,而是固化诞生出来,成为老头的一种灵感,或者本念。所以老头只要认为他现在要去砍,他就有砍到的手感,这一手感就会自我确认自己的存在,然后对现实产生相应的影响。
这一点,其实和扰动力相通。本质上,都是一种升华近神的心念。可是扰动力会直接以稀薄权柄的形态展现出来,其特性是固定的,是被应激激发的,和老头却又完全不同。
只要老头还记得他这辈子最好的一斩,其手感就能被无限重现。而且不是重现威力,而是重现手感。如果老头认为他这一斩的手感能通天,用“无“斩出的这一剑就真的能威力无穷,至少比这一斩的原型威力要大得多。简单地说,”无“是一种至极的幻想,是疯癫的妄人最终的杀手锏,是一种绝对武力打造的绝对自信,也可以是一种粉饰过,却依然十分贴近真相的力量。毕竟,无即是有,谁又能保证,这红尘不是一场幻梦呢?
但是李青篱不明白,他是一个抗争者,他的神通并非来源于某个幻梦,而是来自于他天生的,源自灵魂的某种特质。这种特质组成了他的一部分,却不是他仅仅凭一个浅薄的心念就能动摇的。而且,存在碎片的力量体系往往缺乏终极解答,比如老头的力量消耗介于体力与精神之间,但这无法解释这一份力量最底层的逻辑到底是什么,力量的循环和转化又是怎么完成的。老头也不清楚,他只知道没有人能无限使用各自的传承,总有一个摸得到的上限。
比如老头在这方世界,应该算是至极的对人武力,却不是对军,更逞论对城。而李青篱可能挡不住这一剑,但是除了老头,这方世界实在对李青篱并无任何威胁。不过传说结晶的强弱和碎片强度并无直接联系,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在于难度永远是相对的。
又是一天毫无长进,除了李青篱自创的怪招用的越来越顺,老头教他的他一个都没学会。老头虽然气,但看起来又不急,反倒有种老父亲发现自己的孩子虽然不打算传承手艺,但也不至于饿死,好歹能延续血脉的欣慰。两人回老头家吃了饭,跑去帮忙搭祭典的祭台。
“哎,那柄剑丢哪儿去了呢……”安捷琳娜收拾碗筷,却听到老头夫人在房里打转,喃喃自语寻找着什么。
“姨,那柄剑是什么样的啊?很贵重的东西吗?”安捷琳娜有些好奇,一边端着盘子往厨房跑,一边出声问道。
“啊,是一柄很长的青铜剑。贵重倒没有什么,但是一直舍不得扔呢。”老头夫人笑着回答,她又换了个角落找。
安捷琳娜见了,也就把盘子一放,跑过来帮忙找。
“是纪念品吗?“安捷琳娜搬开一个柜子,转头问。
“30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挥着那把剑救的我。“老头夫人摇摇头,有些感慨。
“欸嘿,老桥段了~姨你说说怎么回事呗~”安捷琳娜来了兴趣,两眼放光捧着脸蹲着听。
“你这丫头,热闹总有你。”老头夫人翻个白眼。
“嘿嘿嘿。“
“那天深夜,下着暴雨,一伙暴民劫我的车队。人太多了,我不想惹出事,就想给他们些钱财了事。谁知道他们一看见我,人群里有个人不知道喊了句什么,接下来就再也控制不住。无数的暴民疯了一样冲上来,护卫很快死伤殆尽,而在我也要丧生于乱刀之下的时候,他刚好路过,救了我一命。“老头夫人有些怀念,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我有要事在身,便求他送我去到目的地。可是路途遥远,我不知不觉就有些离不开他。他虽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脑子里却盘了很多年很多高深的道理。这些道理我一直到现在才有些懂,当时就更舍不得他。“老头夫人絮絮叨叨,安捷琳娜蹲坐在旁边安静的听。
“直到终于到达,却发现位置已被人所代替。我误期太久,我那父亲也许是无奈才出此下策,我却是心凉了,就干脆跟了他,游历四方,直到今日。“老头夫人说着有些黯然,安捷琳娜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不过如此过了一生,我却十分满足。现在想来,几乎想感谢我父亲那时的绝情。“老头夫人笑笑,继续翻找起来。
“不被局限于某个看似庞大的牢笼里,天地之大,残酷的背面就是温柔啊。“老头夫人念叨着,与安捷琳娜相视一笑。
老头这边,和李青篱两个人加起来能干10个人的活,主要还是李青篱,像个人形起重机。
老头抱着一根巨大圆木递给李青篱,李青篱单手像接铅笔一样接过,底下一帮被抢了活没事做的村民抄着袖子啧啧称奇。
“上神的世界,跟这儿有多不一样?“老头突然说了一句,一只手掏出自己的烟枪点上,吧嗒嘬了一口。
李青篱跨在搭了一半的台子上,低头看向老头,对他做了个嫌恶的鬼脸吐了吐舌头,两手一摊。
------烂得很,哪儿都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嘛,意料之中。”老头哈哈大笑。
“你们那边,会对我们这儿有所了解吗?”老头又问,叼着烟抱了一根新的木头。
李青篱点点头。
“知道【人忤逆】吗?“老头问,咬着烟嘴说话有点含糊。
李青篱停顿一下,还是点点头。
“那就方便了。我是本代的,我们的名声很不好吧?”老头把木头递上去,拍拍手问。
李青篱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早就隐隐有预感,现在终于被证实。
“你别担心,我不会留给你任何规训或者责任,我自己也不打算延续师父的路,维持什么绝对和平了。“老头摇摇头,看李青篱的紧张样有点好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
“绝对和平是错的,人不能被圈养。“老头拿下烟枪,坐在木材堆上,说话喷出一阵阵烟气。李青篱也爬下来,坐他对面。
“人永远需要争斗,各种意义上的,各种层面的。死水只会失去活力,而祖师们往往饱受战火摧残,想法太过偏激了。绝对和平时至今日,造成的损害不知超过战争凡几。“老头磕磕烟灰,把烟嘴往李青篱那边递,李青篱摇摇头。
“这片天下太小啦,没有无限的资源,哪里撑得起无限的和平哦。“老头说的话让李青篱有些惊讶,不像一个还生活在封建时代里的老人会说出来的话。
“何况我们硬逼着君王不起战争,实际上也是把压力全堆到王家身上。“老头继续说,有些感慨的样子。”这样也不公平。“
是有识之士都喜欢对君王评头论足吗?老头关注的点太过超出他想象,他有些重新审视起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来。
“我老婆就曾经是个公主啊。“老头得意起来了,鼻子都翘起来。
得,还是夹带私货了。
“那年我救下她的时候,她被一群暴民围住。我还觉得奇怪,暴民一半劫财,不杀人,为何这次显得这么激愤。结果看到她我就明白了,她身上穿的有王家的印记。“老头娓娓道来,有些追忆。
“那些人啊,一看见那印记,就疯了。没办法啊,饿死多少人了,王家只能阶段性地处理一些镇子,秘密派人剥夺那些人全部财产,逼他们去当暴民,然后当成匪徒剿灭。不然人多到一定程度,国家就垮了。这一点,哪里都一样。“老头叹气,抽了口烟。
“民众忘记了我们,君皇即使承担骂名,也不愿意落一个被人威胁千年不敢逾越的可笑名声。一来一去,传承者依然留在世间,只有【人忤逆】成为王家的一个噩梦,和传承者圈子里的一个怪物。“老头吐个烟圈,继续说。”我们本来,不叫这个名来着。“
“我从不和她说这些王家和我们的事,她只以为那些暴民是急了眼,这样挺好。“
“只是她太过迷人,那年她有要事在身,求我护送,我故意带她游山玩水,却是耗了不少时间。她误了期,她那君王老爸竟又造了个假公主出来,替她的位子。我始终不明白,什么事能让一个父亲不做任何尝试就下定决心,放弃自己的女儿,但这是我亏欠她的。“老头平静地说,李青篱听着有些震惊,却不知道该作何表态。
“所以后来我就明白了,去他的【人忤逆】,我只是个七情六欲迷眼的妄人,就不去担什么大任,做什么对这天下指手画脚的破事了。“老头眼神清明,他活了大半辈子,清清楚楚明白自己犯过什么错,但并不为此忏悔,而是承担着代价活了下去。这份不讲道理的洒脱,一时让李青篱有些震撼。
“所以你不用承担任何事,也尽管把【人忤逆】的传承带走,这片天下不需要一个无敌的闲汉来管闲事。“老头说话掷地有声,但村民们并没听到,之前他们看俩人也下来休息,干脆就一哄而散回家吃茶去了。反正工期不紧,拖拖也无事。
“我只希望传承得以延续,哪怕这是一份代价巨大的力量。“老头吧嗒吧嗒抽烟,李青篱久违地严肃了这么久,这会儿有点不习惯,正在揉脸,若有所思。
“不过不急,这是你的决定。你若不出现,那我哪怕让传承断绝,也不会再让【人忤逆】继续下去了。不管不顾的莽夫可以有,莽夫祖师开了个坏头,教出几千年无人可制的一串莽夫,这就太过头了。“老头自嘲地笑笑,与豪放的外表不同,他一生最注重思考的是约束,以及必要之殇的重要性。所以李青篱的出现是一个希望,不然他原本都想要拉着传承入土,当个断这一脉单传的罪人了。
“上神的世界,总不至于容不下这么小小的一脉传承吧?“老头开个玩笑,看着李青篱。
李青篱依旧沉默着,只是微微向着老头颔首,表示他会考虑。虽然老头这么说了,他还是感觉这份传承太过沉重。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接这一份传承接的好,更不愿脑子一热草率答应。
“哈哈哈,你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多了。冷静是难得的品质啊。“老头笑着,拍拍李青篱的肩膀,他站了起来。
“【人忤逆】原本,只是一个愿望。他现在依然还是个愿望,一生只能许一次的愿望。但是如果你能过的安稳,不需要这么沉重的愿望,那也是好事。“老头咬着烟嘴,伸伸懒腰。“像我当年,就是被师父坑了。听到这么强就答应下来,结果一辈子没用上,靠自己活得也好好的。”老头停顿下,伸懒腰的手放下,又继续说:“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吧,这一身本事,终究还是师父教的。”
“得失祸福,说不清楚啊。”老头摇摇头笑笑,招呼李青篱起来继续搭台子。
李青篱爬上架子,坐稳了招呼老头递给他木材。台子搭了快一半了,没用过钉子,全用的是榫卯结构。这个结构李青篱也看不明白,一般他也不负责装这种精巧的零部件。这会儿村民们跑去喝茶去了,他正好眼前有一处榫卯避不开,就想自己糊弄着装起来。他拿了根木头随便削了两刀,就要往一个榫眼里硬塞。
“诶诶!干嘛呢?别偷懒!你这么硬堵进去,到时候要么松脱,要么非得崩裂了不可。“老头在下边抓着李青篱干活偷工夫,气地跳脚。”没听说过吗?要严丝合缝,以无厚入有间!“
以无厚,入有间。
恍若一个晴天霹雳,李青篱愣在当场,手里原木轰隆掉下,吓得老头往旁边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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