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所有宾客之后,神色略显疲惫的温上清返回卧房。
他刚关上房门,转身正欲到桌旁喝口茶水润嗓,却是瞳孔陡然一缩,方才在他进门之时,明明空空如也的桌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他怔愣了一瞬后,随即恢复如常,略带恭敬神色地称呼了声“魏老”。
魏言自顾自倒了杯茶水,如牛饮水倒入嘴里,然后说道:“你们那些一肚子坏水的腌臢事,老夫本不欲掺合,奈何我就是瞅婉儿那丫头顺眼,算是被你掐住了软肋,才走这一遭。”
温上清走到魏言身边,满脸堆笑地提起茶壶,为魏言倒上第二杯茶水,“魏老纵意江湖,快意恩仇,天仙之姿,是堂邑这等俗人,终其一生也拍马难及的神仙风流。”
魏言抬头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别拿话捧我。”
“实话,实话。”
温上清笑容微微有些尴尬,他坐在魏言的对面,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掩饰尴尬,再抬头之时,脸上的那一丝尴尬神情,消失不见。
魏言背靠在椅子上,开门见山道:“不要废话了,要老夫做什么?直接说。”
温上清拿着茶盖在茶水上轻轻拨弄,大约拨弄了七八下后,他低头轻抿了口茶水,再次抬头之时,语气平静说道:“杀人。”
魏言也不多想,直截了当道:“杀谁?”
温上清放下杯子,说道:“严俊。”
魏言脸上露出几分异色,问道:“在这里?温府宅邸?”
温上清轻轻点头,说道:“就是这里。”
魏言不解道:“你疯了不成,老夫杀他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如若是在温府杀他,你与婉儿脱得开干系。严家又不是吃素的,纵然到时没有证据证明与你有关,可是依照严家老祖那个护短的性子,严家唯一的嫡系子孙死在这里,不是你做的,怒火也会烧平温家。”
温上清微微一笑,说道:“魏老别急,我又没说要把此事做成悬案,严少爷之死,自然要有一个元凶来平息严家老太爷的怒火。
严家是舠黎郡大族,嫡系子孙被杀,肯定不会走衙门正常程序,无论是他们要维持严家颜面也好,还是自持舠黎郡第一家族的威严也罢,这件杀人案都不会经衙门之手,只会亲手报仇,杀了杀人“元凶”。”
魏言顿时恍然,但是当他领会话里面的更深层意思后,随之面露讥讽之色,说道:“这样的话,你与那位郡丞就会给严家扣上不顾朝廷法度,滥用职权,私刑杀人的帽子,从而发难,借用北巡狩使之手,除掉严家。”
他死死盯着温上清,像是要把一个人的内心看透,嘴上又道:“好一招借刀杀人,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的阴谋算计。读书人的脑子,真是令老夫不佩服都不行。”
温上清像是没听到他这番讥讽言语一样,笑容依旧,说道:“魏老有一点说错了,不是堂邑给严家扣上这样的帽子,而是他确实做了。”
“你就没有想过,事情发展和你所想有所偏差?万一严家就要衙门来办这桩案子,让你后面的算计无处发挥,你又当该如何?”魏言微扯嘴角,说道。
温上清摇头,笃定道:“不会。温家老太爷的性子我太了解了,他绝不会家丑外扬,就算他允许走衙门程序,现任家主也不会同意,严家把脸面看得太重。即使……真生了那个万一,也有后招在等着严家。总之,严家在劫难逃。”
魏言抬手,想说什么,最后话到嘴边,又全都咽了回去,转而化作一句,“阴险如斯,读书人的杀人不见血,老夫算是见识到了。”
温上清低头饮茶,没有接话,脸上挂着浅淡笑意。
魏言问道:“何时动手,嫁祸给谁?”
温上清笑着说道:“大约子时过半,待严家一位重要人物被引到雎鸠城后,魏老再动手,然后,嫁祸给……”
说到这里,他顿了半晌,将一杯茶喝完,放下杯子,这才抬头接上前话。
“高犁。”
魏言听到这个名字,啧啧道:“原来温家这位上门女婿的作用是在这里啊。”
————
同一时间。
邑端明与何文亮坐在温家安排好的房间内。前者坐在桌案前,正在翻阅一本随身携带的儒家典籍。后者洗漱过后,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茶。
某一刻,邑端明合上书籍,抬头看向何文亮,笑着说道:“文亮,书上说君子不欺之以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两句话,你如何理解?”
何文亮将手中杯子放下,想了想,正色答道:“首先这个君子,在我心中是那种谦谦礼让,一身浩然正气的儒客文人,不欺之以方,合乎情理的欺骗,即便那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我亦不会在意。这便是我对君子不欺之以方的理解。”
说到这里,他将喝茶时没怎么注意的长长袖管,往上挽了挽,继续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与大家的理解就差不多,明知是危墙,我又为何要站在那下面。”
说罢这两句他发自肺腑对前人警言的理解后,他望向邑端明,笑着问道:“端明兄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邑端明一只手压在那本儒家典籍上,看似随口说道:“方才在书中看到这两句,就想要听听你的独到见解。”
“哪有什么独到见解,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何文亮谦虚说道。
邑端明再次翻开书籍,翻到其中一页,看着上面的文字,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每个人对儒家前人言语的理解,侧面能够说明其本心的某些想法,比如说这个人心中,对善恶观的界限在哪里,如何看待这个世道,其心本善,摒善向恶等等。文亮兄以为是不是?”
何文亮闻言,刚伸手去端茶杯的动作一滞,随之恢复如常,继而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茶水,眯眼笑道:“如今这个世道,其实善恶的分界线,本就不那么分明。”
邑端明看着那页书上的文字好半晌,这才抬头,面露缅怀之色地望向那个此刻眼中藏着某个强烈欲望的故友,问道:“文亮,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何文亮想了想,答道:“已经快十六年了。”
邑端明怅然说道:“是吗?时间过的可真快。想当年同窗苦读,同科进院,院试门前,你说将来取得功名要进地方官场入职,造福一方百姓,我说要进京畿官场。如今我们都已算得偿所愿。”
“是啊”,何文亮附和道:“都已经得偿所愿。”
“……”
这一夜,两个畅谈往昔种种的读书人,聊了许久,如久别重逢的故人,秉烛夜谈。
然,其实各为心中所执,已然从心分流。
情已不在,各自本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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