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无咎初醒乍愈,不宜油腥,夏语冰命厨房做些稀粥与新鲜素菜,由莫玄炎喂他进食。
晋无咎边吃边道:“让你陪着我吃这些粗茶淡饭,可真辛苦你了。”
莫玄炎道:“我们在魔界本就以果为食,你还来假惺惺对我说这种话。”
晋无咎道:“小姐姐邀请你去吃大鱼大肉,你总是为我拒绝了的。”
莫玄炎道:“大鱼大肉,那是沈家喜好,我莫家世代读经,虽不像少林高僧严格戒杀戒荤,但对鸡鸭鱼肉,也不比寻常人的大爱。”
晋无咎道:“不管出于甚么缘由,我现在好开心,被沈碧辰打一掌也值了。”
莫玄炎道:“好好吃,不许油嘴滑舌,不许胡思乱想。”
晋无咎点头张嘴,果然不再说话,莫玄炎淡淡一笑,舀了一勺白粥,在唇边轻吹数下,吹至不烫后,喂入晋无咎的口中。
晚间,二人熄灯分榻而卧,晋无咎道:“两年前我在赵宅住过二十日,里边时不时有丐帮弟子你来我往,没想到现下小哥哥小姐姐自己买了宅院,反而冷清不少。”
莫玄炎道:“卓府丐帮弟子不少,只不过平时不靠近这一院。”
晋无咎奇道:“为甚么?”莫玄炎道:“你说呢?”
晋无咎一想已明其理,道:“是我傻了,丐帮英雄非礼勿视,不来也是正常。”
莫玄炎道:“当着面是非礼勿视,背地里极有可能说三道四,我们这一趟出来,一时半会儿回不去魔界,你免不了时时听见旁人说我闲话,甚么时候受不了了,记得对我说一声,可别难为自己。”
晋无咎道:“我在认识你之前,便听过很多人说你闲话,我早有准备。”
莫玄炎道:“哦?那些人说我闲话,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晋无咎奇道:“处置?我半点没放在心上,也没想过要处置他们。”
莫玄炎暗中微笑,回想起沈碧辰向自己示好时曾经说道:“倘若有人说你闲话,有一个我便杀一个,有一派我便杀一派,天下人说你闲话,我便杀尽天下人!”
晋无咎见她沉默,道:“玄炎?”
莫玄炎轻声道:“嗯?”
晋无咎道:“我在魔界常常借你经书阅读,一有不懂便向你请教,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收获是甚么?”
莫玄炎道:“是甚么?”
晋无咎道:“佛祖那么高宏的境界,我自然难望项背,但你对我说过的有一句话我铭记于心,你说世间总是俗人居多,心存杂念语无遮拦,这些人逞口舌之快,如蚊蝇在眼前耳畔,时不时蜇你一下,却又罪不至死,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便是不作理会,玄炎你还记得么?”
莫玄炎轻道:“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晋无咎连声道:“对对对,正是这段文字。”
见莫玄炎不语,道:“玄炎,这些话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可我怎么觉得,你似乎不太满意我的回答?”
莫玄炎道:“不,我很满意。”
正说到此,院中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空中传出轻微脚声,在瓦顶短短两步已翻出院落,轻身功夫显然不弱,二人同时坐起,晋无咎牵动伤口,咳了数声。
莫玄炎上前替他轻拍几下,道:“我要追出去瞧个究竟。”
晋无咎惊道:“你?”
莫玄炎道:“丐帮不出两日会有麻烦,不知适才那人会不会与此事有关,我只跟去看看,回来告诉你经过,你躺着别动,不要教我分心。”
晋无咎听她所说关乎丐帮,难言反对,道:“玄炎,你千万小心些。”
莫玄炎道:“你放心,我不会与敌人打斗。”
说罢拿起“句芒剑”,轻轻带上房门,振翅向西飞行,回想一月前背负晋无咎自登封而来,因挂念其伤势,对朴素厚重、高大巍峨的城门只一扫而过,此刻心头大石落下,方才留意到东面来时的华清古池,秦俑战阵。
放眼俯瞰全城,宽阔深邃的护城河环绕城墙,河水黑幽深不见底,看似壕沟实为天堑,楼墙高大,瓮城隐秘,处处暗藏死亡陷阱,城楼古朴端正,铸就建瓴高屋的气魄,墙顶宽阔九马奔行,每隔三十六丈有人值守。
这一夜当空无月,莫玄炎飞得太高难见地面情景,刻意下降到十丈左右,果见沿路树荫中一个黑影疾速前进,莫家向以速度见长,如这般短途奔行,在莫玄炎眼中全无过人之处,自己飞在半空,追行更是游刃有余。
黑影或西或北,时而直行,时而折拐,时而翻墙,朝西安城中心奔去,不多时已远离城墙,莫玄炎远比那人更快,每每来到身前,又几下盘旋稍作等候,见那人钻入路边一片树林,为密叶所阻难以透视,径直飞到西北角,只待那人再度出现。
中心一棵树上忽而出现火光摇摆,莫玄炎定睛细看,那人并未如自己所料穿越树林,而是跃至其中一棵顶端,以火折为示,相请自己现身,原来早已察觉夜空中有人尾随,心道:
“这人也真了得,我一身黑纱青翼,如此昏暗夜空,常人但教抬头,也以为是大雁飞过,他竟能辨出人形。”
见那人不似有甚么恶意,松口真气,手上挥舞渐缓,徐徐停在那人对面一棵树顶。
那人手指莫玄炎,道:“莫姑娘,何以鬼鬼祟祟跟着在下?”
莫玄炎听这声音沙哑,正是日间东南院九曲小桥上的四袋弟子付圭,道:“你半夜翻墙而出,何尝不是鬼鬼祟祟?”
付圭哈哈一笑,道:“牙尖嘴利,接招罢。”
一言甫毕,手中长棍一戳,对准莫玄炎颈下“璇玑穴”与两侧“肩髃穴”。
莫玄炎见他说不几句便开始动手,顷刻间跃至自己所在树顶,再想起飞已然不及,空中三下疾转,以小巧身法避开三棍,再踩上树顶枝叶时,双手已抽离“青鸾之翼”,右手横格,“句芒剑”一时不急出鞘。
付圭道:“听闻‘句芒’削铁如泥,为天底下最锋利的‘五行剑’之一,老头子今日可要好好见识一下。”
莫玄炎心道:“我身份微妙,按理说哥哥姐姐不会大肆宣扬,这人竟知道我是‘句芒’的主人,莫非过去一个月中,他时时伏于暗中盗听?”
见他不过背负四袋,道:“想见识‘句芒’不难,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付圭脸露微笑,长棍一收,对准莫玄炎脚下扫去,莫玄炎见来势大巧若拙,心道:
“久闻丐帮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天下无双,哥哥一根‘打狗棒’看似毫不起眼,竟能与碧辰一百四十四招‘直符九天剑’打成平手,按理说‘打狗棒法’是丐帮历代帮主一脉单传,可这人白天偷偷看我,晚上偷偷出府,轻功又如此了得,要说他有否趁哥哥练习棒法时从旁窥视,那也难说得紧。”
莫玄炎自六岁练剑伊始,于盘龙峡谷一练六年,每次向莫苍维学完一招,练熟后便找沈家兄妹拆解,沈碧痕内功粗糙,早已不是对手,沈碧辰却年少成名,十六岁时已打败大师兄楼一鸣,成为沈门最优秀的弟子。
其时莫玄炎尚属年幼,虽然剑招不落下风,可毕竟相差七年功力,沈碧辰原本以长兄自居,对二女依顺疼爱,加之受父亲训诫,有意待莫玄炎长大后娶她过门,比剑时多加容让。
莫玄炎嘴上从来不服,心下却知沈碧辰总要稍胜一筹,暗地里更加勤奋,只为有一天能胜过他手中那柄“蓐收剑”。
十二岁那年,莫玄炎被父亲带入魔界独居,在“魔方”上一练三年,自觉已有小成,趁着离开结界来到外间,又与沈碧辰大战三百回合,这一次后者仅凭单剑已难抗衡,两百招后无奈加入左掌阳力,又过一百回合,莫玄炎不支落败。
此战过后,二人相互钦佩,莫玄炎回魔界后,更是静下心来反思交手时的每招每式,将一百零四招“凤涅凰槃剑”与一百四十四招“直符九天剑”一一对照,对两家剑法更多精要收获深一层的领悟,暗道:
“碧辰自命不凡的样子虽然讨厌,但他阴剑阳掌确实厉害,沈家与我莫家百年来不相上下,我要超过他,实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此后晋无咎在齐高设计下来到魔界,从他口中得知卓凌寒不论以“打狗棒法”应对“直符九天剑”,还是以“降龙十八掌”应对“琅环碧玉掌”,皆不落于下风,心头既惊且骇。
莫玄炎曾听父亲说过,盘龙武学由先辈高人所创,自成一家,与别派武学相比长处历然,短处亦相当致命,这些话并无书文明示,单凭口传,十百年后是否辞能达意已不好说,莫苍维转述时多有模糊之处,但其中有一点长处绝无可疑,便是“先快后慢”四字。
“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贵为丐帮两大绝学,本不逊色于沈家“直符九天剑”与“琅环碧玉掌”。
卓凌寒仅比沈碧辰年轻一岁,若在二人四十岁时打成平手,则半点不足为奇,但这个平手早到足足十五年。不知情者只当二人同为少年英雄,旗鼓相当实属正常,如沈碧辰莫玄炎这等盘龙六峰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方对其中利害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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