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吧!精灵德鲁伊说。在他面前,德鲁伊尤金森唤来了最后一株小草,那株洋红色的小草对着德鲁伊一点一点,而后整片被呼唤过的森林散去。
开始吧!精灵御兽者说。她化成白雾的身躯从银狼口中飘散开来,又在几米开外汇聚成一只独角兽与一名少女。少女对玛丽昂微笑,对她挥了挥手。
开始吧!精灵弓箭手说。他舔了舔满是汤汁的嘴唇,满足地拍了拍肚子,上前拥抱了做出大餐的厨子。“很高兴见到你。”他对他的外孙女说。梅薇斯回抱外祖父,说:“我也是。”
他们说:“我认可。”
四个声音在魔法阵的四角同时响起,四道光芒不分先后地冲天而起。好似一把把钥匙插入锁眼,锁簧弹起,转线对齐;好似庞大机关中的齿轮一个个对应,咬合,转动。厚厚的幕布被拉开,迷雾与环境消散,露出层层包裹中仅存的真实。
凝固的时光中,再一次出现了那个几次闪现的画面。
鸦青色的天幕与树影勾连,四百年前的树木与那个瞬间一样苍翠鲜艳。绿草茂密生长,这片肥沃的土地还没因为德鲁伊和圣树的离开失去保护,星界通道在这里开启的后遗症还没来得及将此处变得越来越贫瘠。这是一小片残存的圣地,它被魔法阵从时光的场合中被割裂开来,像被树脂包裹,化作永恒的琥珀。
鸦青色的天空下树影摇晃,塔砂、玛丽昂、梅薇斯和尤金森站在四个守卫者曾经站着的地方。天空中一轮满月,不,那鹅黄色的东西不是圆月,而是“锚点”。
这月亮一般明亮的圆球,是四季议会留下的归来之锚。
换做其他发现者,一定会感到非常失望。
精灵法师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是真的,即使过了四百年,埃瑞安的人们依然对如何带回“远行”的生灵与空间毫无概念。塔砂知道了森精灵与大德鲁伊远行的理由,知道了埃瑞安宣言的起因,但过关斩将进入魔法阵内部之后,“锚点”本身没有给出任何答案。换做其他人,这个终点奖励毫无用处,精灵法师想得到的答案依然毫无进展。
但是,塔砂有一个称号,叫“星界旅者”。
这个称号后有这样的说明:带着星界的信物,准备好直面它的勇气,你能再度踏上旅途。
它在塔砂脑中闪闪发光,像一面灰色的墙蓦然变成了玻璃窗。塔砂想不出“星界信物”是什么,可在真正看到它的瞬间,她立刻认出了它。
明月般的法术记号,那个至今连接着星界漂泊者的锚,无疑是其中之一。
在这种能力之下,塔砂能顺着锚跳跃,方向是——
锚的另一端。
第111章
塔砂握住了“锚”,“锚”勾住了塔砂。
【星界旅者】
“你曾在星界短暂地停留,并通过了星界的意志检定。你的器量只能在无尽的知识长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没的经历让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毙——你的灵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礼,因为某些原因,你在那里留下了锚点。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她抓住星界的信物,她得到星界的通行证,星界的大门在这一刻对塔砂开启。天地没有撕裂,被撕裂分解的是塔砂本人,她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星界无处不在。
没有什么被隐藏的通路,星界就在那里,只是埃瑞安的生灵无法感知。它在与世界重叠的另一个维度上,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存在于世界的平行线,无数人一生也无法触及、无法到达。对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来说,那是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幻想乡。
一瞬间,塔砂体验到了提升维度是什么感觉。
或许用“高维度存在”来形容星界也不恰当,它的存在本身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知识,甚至超越了人类的表述能力,这只是是塔砂能找到的、最接近的描述罢了。她曾穿越星界,第一次毫无意识,第二次被包裹在禁咒当中。地下城之书记载的咒文将她完全保护在其中,隔绝开来,以自身的消耗换取塔砂不被星界同化。而这一次,就如称号说明中提到的一样,塔砂已经有了一定的星界适应性,她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承受住与星界同频的冲击。
她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仿佛脚下一空,坠入宇宙。她的灵魂感受到了分散的错觉,好似被拉扯延伸得无比稀薄。顺着四季议会的锚点出发,终点便是锚点的另一端。在归来之锚的另一头,塔砂看到一个世界。
星界中的世界宛如果实,又庞大又渺小。但这一枚果子并没有与“树梢”相连,仿佛悬浮在宇宙当中。它的天空残破,空气稀薄,大地与江洋的边缘正缓慢地破碎,一点点下落,坠毁,在星界中泯灭无踪。那些边缘带着干枯破败的颜色,早在死去之前已经病入膏肓。
这是一个破碎的世界,或者说,只是某个世界的一部分。仿佛一个苹果被切下了几分之一,随便抛在那里,切面被缓缓氧化,变成让人倒胃口的黄褐色。
埃瑞安丢失的那四分之一,就在塔砂面前。
它并不大,在经历了这么长的时光之后,可能只剩下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或者更少的部分了吧。它看上去很糟糕,但还没有糟糕透顶,某种力量依然固定着它,让它在变幻不定的星界中保持平稳,仿佛一艘方舟破浪航行。干枯之域中心,一小片森林屹立不倒。
那里有一圈特别高大的橡树,有一棵冠幅广阔的榕树,地上毛茸茸的草毯看上去无比柔软,让人想赤着脚在其中奔跑。不知来自何处的光源照耀下,斑驳的树影在绿草上摇曳,溪流泛起层层涟漪,好似某个生机勃勃的春天。
那棵巨大的榕树下,繁茂的植被当中,睡着俊美的精灵。
银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精灵王倚靠在树干的凹陷处,还穿着他的战甲,仿佛一场鏖战之后,疲惫地靠着树干小憩。参天大树、绿草、溪流与其中的精灵构成了一副美好的画卷,它与周边枯萎区的对比如此强烈,将视线从外面移到这里,就像在大热天喝下一口冷饮,心灵都被洗涤了似的。
然而,仔细看下去,你便能发现这画面不太对劲。
精灵王的大半身躯都陷入了树干之中,与之浑然一体——真真正正地浑然一体。战甲内外都被藤蔓缠绕,分不清彼此,看不到手足。他的脖颈底部泛着青绿色,洁白如玉的皮肤下面,血管中仿佛流淌着植物的汁液,这半神精灵俨然与身后的巨树长在了一起。
啊,不对,塔砂很快明白了。
他并非与巨树生长在了一道,更不是谁寄生的谁。那棵巨树的支点本身便是精灵王,因他而生,倚他而长。它从他背后抽芽破土,落地生根,最终蓬勃旺盛地长成了如今的模样。精灵王的脊柱长成了这棵巨树,像蝴蝶伸展开一对硕大无朋的翅膀。
那真的是一棵榕树吗?不知道,多半只是相似的什么东西而已。许许多多的枝干长进了巨树的树冠当中,彼此依托,枝叶扩展,像巨树的气根落地成柱、独木成林,又像是数千棵小树长在了一体,编织在一道,遥相呼应。十六棵橡树环绕着这片仅存的森林,仿佛一圈半步不退的捍卫者,圈外寸草不生,圈内郁郁葱葱。
塔砂没见到大德鲁伊与其他精灵。
塔砂已经见到了大德鲁伊与其他精灵。
每一代的大德鲁伊埋下他们的尸骨,新的树木从他们的坟中抽出新芽,旺盛生长。他们会化作橡树,长成一片新的圣树林。森精灵从林中来,到林中去,传说他们的灵魂将回归精灵的乐土,他们的身躯与故乡融为一体,拱卫着他们的王。
数百年的远行后,这里便只剩下了精灵王。
森精灵的王者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啊,塔砂从中看见了数百年的孤独等待,还有数百年的不屈希望。这有着半神伟力的精灵王在归途断绝以后、在同行者陆续沉睡之后,守护了这片漂泊世界数百年。他与塔砂遥遥对视,看上去有些惊讶,而后笑了起来。
没时间彼此介绍,没时间彼此询问和互相解答,仿佛射向天空的箭矢来到最高点,在开始坠落的前一刻,只来得及向明月投去遥遥一眼。塔砂听见了轻柔的沙沙声,仿佛一阵清风吹过树林,每一片树叶都在轻柔地摇晃。
精灵王的身躯向后倒去,树干吞没了他,战甲与残存的形体一起消亡。那棵巨树开始喀拉拉伸展,像个巨人挺直了身体,骨骼哔啵作响。十六棵橡树挥手相送,数千棵小树窃窃私语,金银双色的灿烂花朵骤然开放,水波般从树冠中心扩展到了大伞盖的最外层。
哗!
这恢弘的绽放来得如此快速而猛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让千树万树梨花开,像蓦然点亮的烟火造就火树银花不夜天。橡树圈外的天地眨眼间全部碎裂,橡树圈内的森林一点点被花朵同化,化为流光。这苦苦支撑四百年的世界碎片在此刻盛放,好似一颗蓦然爆发的红巨星。
污染区被抛离中心,化为星云;中心区的一切以巨树为中心,收缩再收缩,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沉重。那一小片世界在塔砂面前分崩离析,坍塌成一个小小的光点,这浓缩了一切的光球刺眼到难以直视,沉重到无法承载。当她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光球投怀而来。
塔砂开始“下落”。
她终究不能在星界长留,就像新手潜入深水,停留不了多久便必须上浮。塔砂漂浮的身体重新有了重量,她脚踏实地,踩到地面,看到熟悉的环境。周围是那篇洗漱的小树林,篝火还在温吞地燃烧,身边的银狼惊觉地抬起头来,仿佛刚从一个可以乱真的梦境中醒来。两个帐篷被拉开一条缝,从中钻出了梅薇斯与尤金森的脑袋。
他们看看彼此,便知道方才并不是梦。
星界与精灵王远去了,主持试炼的四个精灵无影无踪。漂泊的世界碎片终于等到了故乡的来客,世界寂灭,锚点失去了意义,于是以此为中心的魔法阵也走到了尽头。四个守护者到哪里去了?他们也回到精灵的乐土去了吧。这漫长的刑期到了终点,四百年前画地为牢的守门人,终于解脱。
“那是什么?”尤金森低声道。
塔砂低下头,她的双手中捧着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它还闪烁着微光,好似刚刚坠落的星辰。
这就是方才投入塔砂怀中的光球。
它一度明亮如旭日,摸上去却既不滚烫也不冰凉。触手温润,好似一块暖玉。塔砂张开双手,四分之一世界的残留物在她手中滚动。
“这感觉……”梅薇斯停了停,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让我亲切。”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星界中的短暂相遇,塔砂与精灵王没有一句交谈。但在光球投入塔砂手中的瞬间,她便明白了这是什么。漂泊的森林盛放又凋谢,片刻间成熟的种子坠入塔砂手中。
“生命树。”塔砂说,与听众一样惊奇,“将它种下去,或许会长出精灵来吧。”
森精灵从林中来,到林中去。
“怎么了?”
人类向导马丁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他疑惑地看着帐篷外站成一圈的人(和一条银狼)。没被邀请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那片停滞的时空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其他旅伴在刚才遇见了数百年前的英灵,见到了星界中漂泊的幻影。
“月亮出来了。”尤金森笑道。
是啊,月亮出来了。
阻挡在这片空地与天空之间的魔法阵已经消失,幕布被掀开,真正的夜空露出真容。稀稀落落的星星点缀着暗色的天穹,一轮上弦月挂在天幕之上,静放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月光。
——————————
前往德鲁伊前圣地的旅行满载而归。
出发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真知之馆中,双色的钥匙被填满,故事被讲完,她看见魔箭撕开星界通道,所有森精灵在四季议会与精灵王的保护下踏空前行,进入星界之中。
所谓的星界之门,更像是一个不同维度的重合点。精灵王的魔箭钉入其中,将变换不断的空间牢牢钉住;大德鲁伊展开的结界保护住了森精灵们,他们前往星界之中,以自身布置牵引线。
远行者们成功进入了星界,他们也成功地将被污染的四分之一个世界带离了埃瑞安,但他们没能成功回来。镜之门中的画面也没给出答案,塔砂只看见大德鲁伊严峻的神情,看见普通精灵不安的脸。
绿色钥匙的解答到此为止,它已经回答了“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去了哪里”的问题。
这一次旅程带给塔砂的答案,比她本期待的更多。
向前回溯五百年到四百五十年之间,深渊的恶魔领主联合起来,企图摧毁主物质位面,瓜分它的能量。天界发现后公开了这个消息,同时人间生灵发现天界生物与恶魔有着相同的念头,埃瑞安宣言签订,主物质位面的各个种族秘密联合。
四百多年前位面战争爆发,天界、深渊和主物质位面三方博弈。人间联合天界驱逐深渊,而后主物质位面联军借用深渊力量驱逐天界,却被深渊反摆一道,造成大量位面污染。为了防止污染扩散,自然之子森精灵与德鲁伊的四季议会一起筹备了“远行”,割裂了四分之一个埃瑞安,带去星界净化。他们遇到了某种意外,离开后无法归来,而星界,也在一次亮相后渐渐变成失落的传说。
空白的时间线一下子被填补了许多。
疑问依然存在,比如远行的德鲁伊与精灵究竟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他们离开时的态度太过轻巧,几乎没想过会回不来,出去时并非怀着必死的决心,也没有留下诸多准备。如果失去锚点就会迷失方向,他们离开后留守在前圣地的守卫不该只有一个高阶德鲁伊,那德鲁伊等到几个精灵职业者后便坦然离开,没有太多担心。
参与者中有不知活了多少岁月、如同地上半神的精灵王,有整个埃瑞安的德鲁伊中,力量与学识上都是佼佼者的四季议会大德鲁伊,他们有可能全部失算吗?他们会在这种关乎整个族群命运的大事上全部都出现失误,而那些巴望着他们拯救埃瑞安的强者,难道也对此置之不理?
意外多半超出所有人的预计,而事情发生得太快。
他们没想过做锚点之外的准备,恐怕因为这些准备就够了,并且,倘若准备失效,还有其他的补救方法,比如能进入星界的法师——精灵法师便提到过这个。超出常理的剧变发生之前,很少有人会做出准备。就像你生活在普通的世界上,不会思考天塌了该怎么办。
精灵法师说,位面牵引完成后星界震荡,最好的法师也无法进去。锚点又消失得如此之快,在场的四个森精灵必须当机立断,使用魔法阵保存火种,没有别的办法。森精灵与大德鲁伊离开前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离奇的意外,四个精灵激活魔法阵时也没想到,天地之战后数百年间,规模庞大的战争依然没有停下。闭锁的埃瑞安依旧打成了一锅粥,后来乱战变成了一边倒的驱逐和屠杀,无数秘密与知识,就这样失落在战火中。只差一点,他们便等不到可以开启大门的人。
塔砂感到一点后怕,还有某种幸存者的庆幸。就仿佛站在时光长河的下游向上看,你发现你的幸存经历了如此多的巧合,哪一个祖先的丧生都会让你不复存在。
如果塔砂没有来到这里,如果塔砂没选择现在这条路,又或者选择了却没能成功走到这一步,那么四个守门人就将继续等待,等待,等待,直到他们守护的火种变得毫无意义,星界中的漂泊者叹息着泯灭,无人前来。
这部分还是塔砂能参与、能影响的事情,有更多的事根本不受她的努力与否所影响。如果大德鲁伊与森精灵没有做出那样的努力,如果埃瑞安最后的四个森精灵没有果断地献出生命,如果精灵王没有坚持至今,那细如蛛丝的答案就将在是落在漫长的时光中,变成另一个难解的谜题。
有这么多的幸运,有这么多人在看不到的角落流血流汗流泪,塔砂站在先行者尸骸垒成的台阶上,感到了敬畏。
以及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轮到我了。她心想。
接力棒传到了塔砂手上,她继承了这么多人心血的结晶,她手中汇集了这么多的问题与解答。塔砂感到自己正站在某个历史的节点上,她想,如果有这么多胜过前人的条件,却没能做出胜过前任的成果,我不是太无能了吗。
不止是责任而已,抽丝剥茧发掘真相这件事本身,便让她感到兴奋。
整件事当中,塔砂还看到了精灵法师没有特别在意的问题。目前的埃瑞安,一系列复杂故事的源头在埃瑞安宣言,精灵法师则将故事的起点提到了深渊的异动上。只是,塔砂不认为恶魔领主的撤离,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神经”。
的确,深渊无比混乱,深渊领主也立场不一,彼此嫌弃,只在深渊起落的潮汐中共同作战罢了——这恰恰是问题所在。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联合体,会因为什么事情,开始像联合进攻天界一样,在同一时间撤离,开始筹备摧毁埃瑞安的行动?
“‘污染’和‘瓜分’没什么两样。”维克多在过去的幻象中自言自语,“真可惜,和深渊一样的主物质位面,那该有多么无趣。”
那个时候,他在想:必须如此,不这样不行,没有第三种可能。
有什么事让这叛逆的恶魔领主不得不做出选择,大恶魔们的行为并非心血来潮,也很难说跟天界的行动有什么巨大的关联。如果天界早就能做出什么定下胜负的事情,为何此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们没有这么做?必然有什么不同,必然有什么理由。
对于面临深渊威胁的塔砂来说,可能这才是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如果维克多醒来就好了,或许能提供一些有参考价值的答案。地下城的视线忍不住汇聚在魔池当中,那个包裹着前恶魔领主的茧上。在昏睡中经历完了一场善念检定之后,这位恶魔先生依然睡得人事不省,也不知道那些不明物质中的身体到底长到了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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