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悲一笑一喜一怒,似像一把无影随行的枪口死死抵在她僵直的后背,她只感瞬间醍醐灌顶,浑身毛发冷寒直立,她呆滞的头颅竭力维持深情表情,不显露出发觉异色。
不甚清楚的镜面只瞧见那人一身咖啡色绒面西装,头顶黑色礼帽稍斜遮掩半脸,满嘴浅淡胡须。
她两手自然伸进风衣口袋紧握手枪,步子娉婷,转身前往反方向的船舱餐厅。
玻璃的余光中,那人始终距离她四五米之外,不前进一步,也不远离一尺,像一条甩来甩去甩不掉的飞雷。
她心跳怦然,白茫的脑袋快速寻找蛛丝马迹思索这人是谁
知道她人在顺德,这世上除了张澤霖便是冯梓钧。
若是冯梓钧派过来的眼线,怎会只有一人,怎会客船离岸至此,依然未被他们捉起禁闭
难不曾是张澤霖派人跟踪自己
其实谭家客栈,被张澤霖故意安排的十几部相机记录下的何止是冯梓钧亵渎他女秘书的假象,更有她被冯梓钧搂在怀里的事实。
他自始自终都宣泄不掉她嫁与冯梓钧的怒仇。
他要清楚知道她与冯梓钧之间的情有多深
他怀疑,他不确信,所以他暗中窥视自己。即使她已经成了他的人,即使她对他情意绵绵,深情涓涓,不介意他的利用,他依然不够安心。
下船后,她大方怡然走进有些许官兵出没的商铺,浪费不少时间精挑细选了把山水墨画的油纸伞,又出手阔绰递过足够大洋,慷慨大方跟老板讲不用找零,老板的感恩戴德足以引起旁人注意,而她只是默然淡视,撑伞拦了辆黄包车,不避讳地望了一眼阴魂不散的咖啡色,不避讳地说道“去火车站。”
蒸汽鼎沸的鸣笛和摇摇荡荡的哐当声伴着车窗外一晃而逝的湿漉枯黄迷茫了一路。
到达定州城已是万家灯火,大红灯笼高挂,雨水婆娑,人烟罕迹。她无心再去人群里搜寻跟随而来的身影,在云烟巷买了姨丈爱吃的桂花糕店姨妈喜欢的绸缎布匹,买了年少时跟表哥溜出来偷吃的臭豆腐,甚至不忘给年纪老迈的谭彦卿置备一份上好的笔墨砚台。
谭家门口,石狮威严。
她抹掉面容的愁云惨雾,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愉悦之色,敲响了门环。
是多日不见的桃根,瞧见是她,吓得连连后退又是捂了嘴巴大气不敢多出,惊恐浑圆的眼睛大如铜铃,听到她自嘲说“没有死掉”的话,方欢喜雀跃地扑过来,“哇”地一声,眼泪汪汪,如雨哭泣“表小姐,你真的活着,真的活着”
秋雨滢涨的门庭,桃根惹眼惹耳的大惊小怪仍是唤醒了整栋园子,片刻后,谭彦卿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见她满手上下没有空闲,岌岌斥责桃根只知哭闹不懂礼数。
桃根知道她坠江之事,怕是回了许昌便直奔定州跟家里报告过消息,她说了不责怪的话,转而问谭彦卿“姨妈知晓我的事吗”
谭彦卿心思缜密,自然知道表小姐所问何事“姑爷来过电话,说您只是身体微恙,并无大碍。”
她稍稍松了口气,想到南北贸易商谈会谭彦卿不在许昌陪伴姨丈出谋划策反而在家,不经又问“彦卿叔,听说贸易协商僵持不下,姨丈不在主持许昌大局吗”
想不到表小姐会提及商贸会谈,谭彦卿微微顿鄂,叹息了一声,老实回话“老爷跟少爷意见不合,争执了好多天,老爷一气之下便提前回了定州。”
意见不合她紧蹙眉目,疑惑横生,表哥对张澤霖应是恨之入骨,该是与姨丈同仇敌忾阻挠南北贸易才对“报纸上说姨丈坚持地方保护,严禁北方商人在南方开工设厂,我明白,姨丈是担心小作坊的商人,怕将来更多人争抢他们生意。他身为南方商贸会长,每每行事当然要顾及商会的利益。不过,”见谭彦卿认真聆听,她话锋突然一转“我想表哥反对姨丈,自是有他的道理。”
谭彦卿心下又是一惊,断然知道表小姐话后自有高见,亦不想老爷与少爷两父子有隔夜仇怨,不禁说道“表小姐说得极是,少爷一心想扩张谭家生意,这次南北通商,对谭家而言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潺潺落雨的回廊,去大堂的步伐因了谭彦卿的话而减慢了三分,她悠悠问道“不知道姨丈有没有想过,依谭家的实力携带南方商会占据北方呢”
“占据北方”
“现在全国统一已是改变不了的局面,凭借谭家在北方经营多年的人脉关系立足北方并不是难事。谭家一旦在北方巩固根基,南方这些与谭家有所关联的商人自会从中获利,届时生意做大,遍及全国,还怕小作坊的老板会风餐露宿吗谭家好,便是南方商会好。”
谭彦卿闷声点头,似是赞同。
她又接着说道“彦卿叔,张澤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见识过。若是姨丈一再反对,惹闹了他,若是他联合南方利欲熏心的商人造谣生事,说谭家是为了自身利益才故意刁难,其它商人利字当前,若是跟他合谋一起陷害谭家,谭家岂不是落得内外狼狈的下场不止会丢掉北方生意,也会渐渐失信南方。”
提及张澤霖,挥之不去的过往顿时历历在目,一股说不出的阴冷积聚心口,谭彦卿只觉此人阴险狡诈又位高权重,像一条来无影去无踪的夺命死神,让人防不胜防。
瞧彦卿叔脸色骤变,她亦不再多言,岔开话题问了些表哥婚期之类的琐碎之事。
谭彦卿听罢又是唉声一番,说“少爷始终觉得文小姐性格泼辣,怕婚后她不会对老爷太太近孝道,要跟何老板退掉这门亲事。”
她不由回眸瞧了瞧桃根,见提及表哥时对方含羞低头,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好跟谭彦卿建议“如果婚事一时定不下来,还是先让表哥纳个小妾,世事难料,如果顺德之事重演,苦得始终是姨丈姨妈。”
谭彦卿何尝不明其中道理,可这谭家谁人不知,表小姐成婚当日,少爷喝得大醉,在园子里淋了一夜的雨,疯喊了一晚的“宛静”。
“他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敢公然顶撞我了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啊”大厅是姨丈不耐烦的训斥。
姨妈坐在交椅,携了帕子擦泪,隐约哽咽道“他哪里是顶撞你不过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以前不也夸奖过他有主见,才放心大胆把生意交给他。”
姨丈来来回回踱步,忍无可忍冲到姨妈面前大嚷道“你这是怪我作茧自缚,自掘坟墓”
“这家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我哪敢说你半句当初我说要早点儿娶静儿过门,你愣是不同意。现在倒好,她成了你惹不起的冯家人,儿子这辈子只有伤心的份儿,他能不顶撞你吗”
“冯家有什么不好,有权有势,有名有利,冯梓钧年轻有为”
她实不愿再听姨丈列举出千万条她该嫁入冯家的理由来,门外笑意盈盈唤了声“姨丈,姨妈。”
说罢便姗姗入内,单瞧见姨丈气愤的面孔掩饰不住的尴尬,姨妈垂泪的眸子极其不惊愕,她灿然一笑,佯装不知一切,跟姨丈姨妈热情聊了几句玩笑,尽把话题往日常生活捎带,什么没有电话来过谭家是不是生了她的闷气,什么她最近去远山闲住了一段日子甚是想念他们,继而把从云烟巷买来的礼品一一分发来缓解客厅的气氛不自然,直到丫环过来唤老爷太太吃饭,姨丈才露出长辈固有的姿态,与她教导攀谈。
夜晚,雷鸣电闪如洪水猛兽纷纷席卷而至。
深秋空荡荡的敲门声在这天地咆哮地动山摇中不间断地持续,一个临危不惧的身影也被晴空的霹雳之音定格在古色韵味的门窗上。漆黑一团的空间,她定神凝思,深吸口凉气,方缓缓打开门栓。
断肠日落千山暮14
忽明忽暗的光亮映照出那张激动不已的脸阔,映照出他湿漉漉头发上晶晶盈盈的雨珠。许是意料不到她果真离开顺德出现在许昌,许是走得皇急,单单穿了件雨水汗水浸湿的单薄规矩的白色衬衣,许是秋意渐深,再坚强不屈的体魄也抵受不住凉意秋寒,他气喘吁吁的喘息声混着滚滚热浪迎面扑来,一言不发的身子在潺潺落水的屋檐下微微发颤。
“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吩咐丫环做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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