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觅倒也不在意,围着殿内转了一圈,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心里大体有了眉目。
太后的确是得了疮,可是疮有好多种,太医和这些各地来的大夫谁都没见过,仅仅是通过皇后身边的医婆描述症状来诊断。
毕竟皇后的凤体可不是轻易能看的,连诊脉还得悬根丝线不是?沈觅不合时宜的想起了给皇帝诊脉的孙悟空。
这便难了!
“望、闻、问、切”缺一不可,这是基本要领,单凭描述谁敢轻易下药?
那可是大汉的国母,皇上家的那口子!
太医是个高危行业,自古以来,太医被满门抄斩的不在少数,自然谨慎再谨慎。
吵吵的耳朵疼,沈觅见门口的宦官没有阻拦的意思,便走到长廊透透气。
一列宫女端着托盘走来,最前面的宫女端着药锅,里面还冒着丝丝热气。宫里原本男人就少,再加上殿内大夫大多年过半百,沈觅这等面貌清秀的少年便格外引人注目。
小宫女们面含春/意的偷瞄沈觅,你一言我一嘴的不知低语什么,嬉笑着从沈觅旁边飘过,留下春波一片。
空气中飘过汤药的余味,沈觅细细辨别着药草。是温补之药,还加了清热解毒的急解索与败火草。
沈觅踱着步子,暗暗琢磨着皇后的病情。
前阵子梁王和窦家联姻,对太子十分不利,紧接着瘟疫乍起,灾民抗议,将矛头指向太子,屡次传出“废太子”之音,王皇后定然又急又怒,难免肝郁气滞,湿热毒盛。
如今梁王已死,瘟疫之事亦告一段落,精神松懈之时体内聚集的邪火攻心而上,由此引发毒疮。
且不说这时候医疗水平低下,就算几千年后水平高了,也得亲眼看过症状才好对症下药不是?
只是如何能够近身为皇后看诊呢?
椒房殿内还有一人心急如焚,母亲已经五日未眠,只因疼痛所致,这群太医平日里自诩本领过人,可谁也开不出有效的方子。瘟疫之事不如一个民间大夫,皇后得了毒疮也束手无策,太子刘彻觉得撤了坐垫是轻的,无用之人就不该干吃皇粮。
帐内又是一阵压抑的□□声,太子听了难过不已,恨不得自己躺在那里替母亲受罪,母亲外柔内刚,性子坚毅,若不是疼的厉害,断断不会这般。
有太医的论断是“火蛇疮”,又有太医说是别的毒疮,这几日来的各地名医也各有各的说法,偏偏毒疮皆长在身上,太医不得近身,单凭医婆口述症状来诊断,也确实难免有偏差。
帐内又是一阵□□,太子的心揪的生疼,“阿路,去偏殿传令,献得良方者有重赏,治愈皇后者加官进爵,胆敢滥竽充数者,杀无赦!”
宦官阿路不过十五六岁,比太子大那么一丁点儿,在太子身边侍候多年,颇得信任,听太子下令忙小跑着前往偏殿传旨。
偏殿里终于静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谁也不愿意被当做滥竽充数的,可谁也不敢掷地有声的说——用我的方子,保你立马就好吃嘛嘛香。
一旦治不好皇后,搞不好小命就交待在这里啦!
几名太医上前写了方子交给阿路,紧接着,几名民间大夫也写了方子。
沈觅上前拱手行礼,“敢问小公公,在下沈思清,刚来不久,未曾给皇后诊过脉,如何写得方子?”
沈觅年纪轻轻,面相又好,阿路看的一呆,只觉得眼前这郎君像谁,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虽然想不起来,可面对这样儒雅有礼的少年郎总是多一分好感的。
“一个时辰前,太医和各地而来的大夫已经前去听过诊。”
“听诊?”
“正是,太医令孙大人亲自把脉,医婆叙说症状,郎君可是错过了。”
看来是错过了,沈觅一思量,写了几个字,将布帛折好,又在上面画了一朵兰花,双手交给阿路,轻声道:“还请公公将此方转交殿内贵人,思清在此谢过。”
阿路接过方子,倒也没拆开看,心道这人长得好看,行事过于冒失,一旦方子有误,可怜小命难保。
统共收了十二张方子,太子命令这献方子的十二人留下,其余人等该干嘛干嘛去。
太子命阿路将方子交给太医令,阿路却不知怎的,将一张折好的药方落在了地上,正好被太子看见。
“毛手毛脚的,这张方子怎么还折着?”
阿路上前打着哈哈,“殿下,这名郎君适才不曾赶上听诊,只是让仆将此交于殿下。”
太子原本以为是乡野村民的把戏,正待不耐烦,却见阿路将布帛翻过,一朵幽幽兰花出现在眼前。
惟妙惟肖,典雅高洁。
“倒是个有意思的,拿过来。”
太子将其打开,眸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合上。
“宣沈思清进殿,阿照留下,其余人等暂且退下。”
阿照是皇后身边的女官,二十六七岁,陪伴皇后多年,颇得信任,太子并不避讳她。
偏殿内众人见沈觅单独被宣进殿,亦是好奇,私底下小声猜测着沈觅的下场,毕竟年纪太轻,且连听诊都没赶上。
沈觅随着阿路进殿,见一少年端坐在殿中,浓眉剑目,面含英气,气质沉稳,年纪不大却是少年老成。
沈觅规规矩矩行了礼,待太子赐了座,才跪坐在一旁。
“胆子真大,太后命窦将军满城抓你,你还敢进得宫来。”
沈觅轻声道:“民女得罪太后,实非本心所愿,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刘彻闪过笑意,把玩着手中的布帛,上面哪有什么药方,只有一行字——青州沈思清,求见太子殿下。
下笔有力,风骨尽显,由字可及人。这样的好字本就让人印象深刻,与张买献上来的药方字迹一般无二。
“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解孤之围,你何罪之有?是孤要谢你。”
“民女不敢,殿下洪福齐天,自能化解危难。”
沈觅这话没有奉承的意思,眼前这位可不是洪福齐天么?
太子笑笑,“你如今时时有性命之忧,却冒险进得宫来,除了为皇后诊病,是否还有求于孤?”
沈觅点头,“是,民女有事求太子殿下。”
阿照过来奉茶,沈觅谢过。
看沈觅行事大方有度,书香之气中带着江湖儿女的爽利劲儿,尤其那双眸子,似一股清泉流淌,甚有灵气,不知怎的,刘彻心里信她。
宫廷里看惯了种种阴诡之事,乍一见到她心里竟暖暖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刘彻感到说不出的亲近,这种感觉极少有,一时多看了她几眼。
“若是没猜错,你所求之事应是张远。”
沈觅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对他知晓此事并不感到意外。
刘彻走上前,扶她起身,“先去为皇后诊病吧,阿照,带沈姑娘过去。”
太子看着沈觅的背影,低首将布帛折好。最早知道沈觅这个名字是和解毒丸方子一起,瘟疫之事非同小可,太子十分谨慎,火速派人前往青州打探,意外得知沈觅竟然是沈鸿先生之女,年纪轻轻医术绝艳,口碑甚好,甚至有些神乎其神,传说她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狐大仙!
于此同时,安排服用解毒丸试药的人明显有了起色,太子这才放了心,下令大量赶制解毒丸。说到解毒丸配方,太医令孙及也拍手叫好,只说民间有技艺出众的匠人,得知沈觅乃一年轻女子时亦深感讶然。
阿照揭开帐子一角,将皇后的手腕轻轻放在丝绸缝制的软垫上,声音和软,“娘娘且忍一忍,沈姑娘为娘娘把脉。”
帐内传出一两声压抑的□□,算是应了。
阿照将一块白色缎子盖在皇后手腕上,“沈姑娘,可以诊脉了。”
玉指纤细,柔若无骨,白嫩的仿佛可以掐出水来。
沈觅心里闪过一阵小惆怅,当初,为何离开父亲,果真是为了荣华么?
转念一想,人各有志,自己和父亲不是活的好好的么?闲云野鹤,乐得自由自在,就算身在皇宫母仪天下,也未必时时快乐。
细细的诊过脉,弦滑相兼,肝胆热盛。
沈觅对着阿照微微一笑,礼貌的问道:“敢问这位姐姐,皇后娘娘是否总是觉得口渴,心闷,不思饮食?”
“正是,娘娘疼痛难忍,已有几日不曾安眠,原本吃的便少,如此一来更是食不下咽。”
“能否掀开帐子让我看看皇后娘娘?”
“这——沈姑娘,太医令吩咐不得见风。”
应是皇后的凤体不能看吧,沈觅心想。
“阿照,掀开帐子。”帐内传出虚弱的声音。
帐子掀开一角,面色憔悴的皇后紧皱眉头,五指紧抓金丝软被,强忍着痛苦。
“娘娘且忍耐一下,民女看看病状才可准确的下判断。”说着,轻轻掀开了软被。
“娘娘胸口处疼得厉害。”阿照提醒道。
轻轻掀开皇后的月色锦缎深衣,一片触目的红色密密麻麻缠绕在白玉般的身子上,有的疮已经溃脓出水。
是火蛇疮,沈觅确定,只是情况严重,这种毒疮是极疼极疼的,若是早早的对症治疗,断断不会如现在这般。
“别处可还有?”
“有,腹部、胳膊和腿上也有,胸口处是最最厉害的。”阿照道。
沈觅见腰侧一处发黑,细细看去竟是香灰,“可还抹过别的药?”
阿照回道:“之前抹过药膏,不起作用,后来用了香灰,娘娘说疼得厉害,也不见好,便也不再抹了。”
“发病多久了?”
阿照仔细回忆,“一个月前,娘娘常说胸口疼,太医开了些养心去火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好,过了半个多月,身上出现几个红疹,极疼的,又吃了几副药,抹些药膏,想不到红疹走的几极快,不七八日的功夫就如现在这般。”
“可还有的治?”皇后看向沈觅,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别瞒我,说实话。”
榻上的妇人年逾三十,哪怕病成这般也难掩风华。
沈觅微微一笑,“皇后娘娘哪里的话,不过是火蛇疮,怎会没的治,按时服药,辅以针灸之术,十日便也可大好,之后还会有些疼痛,乃是火蛇疮遗留之症,没什么大碍,再养些日子便可全好了。”
“当真?”屋内三人同时出声,言语中难掩惊喜。
“自然是真的,皇后娘娘尽可放宽心,此症并无性命之忧。”
沈觅这话一来宽慰皇后,二来确实能治。
火蛇疮在后世不难治,可这时候的确是难治之症,若是再晚些时日,毒疮破损之处一旦感染,那可真是不好说了,幸好现在还不晚。
太子欣喜不已,太医令孙及是众太医之首,医术颇高,素来很是得皇上信任,孙及也诊断是火蛇疮,开了几种药方子轮着吃,可效果甚微,皇后病情日渐严重,孙及也实在拿不出对症的方子来。
连孙及都无奈,其他太医更别提了,要不然怎会有民间张贴榜文这回事。
好在招来了沈觅,是不是说大话且看皇后能否好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刘彻就是对她有说不出的信任感,就像是命中注定相逢的故人。
见她说此症有的治,刘彻十分高兴,当即下旨由沈思清和太医令孙及主治皇后娘娘。
旨意是这么下的,可都明白孙及并非主治之人,主要是监督之意,一时间众人伸长了脖子,很是好奇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到底要用什么方子。
要知道,这时候的药方大都是祖祖辈辈相传的,通常不外传,要是能得到治疗此症的妙方,那可是福延子孙后代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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