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芜和晓月是在三日后离开的威州大营,郑源随两人一路回去也就罢了,他是玄衣卫里顶尖的高手,但是此时伤势尚未痊愈,也无法再尽戍卫之职。不过常乐也被派跟随就比较耐人寻味了,毕竟他是皇帝身边的第一近臣内侍。
这个消息在大营传开的时候还好,玄衣卫和侍卫营毕竟知晓一些,只道这是看重顾家姑娘。而消息随着先行的传令兵抵达京城之后,已面目全非——皇帝在大军阵前将外出游历的顾家大姑娘救下,一见倾心,随之谴内侍之首的常乐常大人一路护送回京,御驾亲征后,不日即会有旨意册封云云。
于是顾侯府的大姑娘,她的婚姻大事第三次震惊了整个京城。
这个姑娘前两年的口碑很不错,典型的大家闺秀,为人处世端方有礼,相貌也是顶尖的,只可惜遇着已经倾覆的张家那样的人家,姻缘被自家庶妹夺去,之后虽然和萧家议亲,但一转脸萧家红得发紫,她却一甩袖子,跑出去学画了。
于是这风评急转直下,诚然也有人说和萧家不成,怕不是因为平王府横插一脚,逼得人家姑娘离京。也有人说,可能这姑娘还是哪里不妥,不然一而再的遇着这样的事情。
踩低迎高之人是多数,这种说法也不奇怪。
顾侯府这一年也不怎么提及自家这个女儿,顾老夫人和李氏是伤心,但是侯府也还有其他子女们的婚事要操持,顾清枚嫁给了厉伯府家的嫡子厉轻霄,顾清莲也定了顾澈的同窗好友方俞文。
所以当这个扭曲的不成样子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全家上下除了顾侯,几乎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是什么人,权势富贵不必多言,难得他还如此年轻俊美,太上皇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自小精心教养,文才武略样样拔尖,便是上了年纪的老臣,也对亲政后的他赞不绝口:北狄一战如若全胜,四方皆定,可以想见一个盛世的到来。
对于女子们而言,更重要的一点,他尚未大婚,后宫空无一人,加上太上皇的例子摆在那里,众人都觉得他的后宫,恐怕也是一人天下。
这样的皇帝,京城里哪个世家贵女没有肖想过?但是除了徐玟月,沈舒绿那样出身的女子,旁人也就是想想罢了。这两家可是卯着劲,把闺女往皇后的方向培养的。
不过这些事情顾清芜是一概不知道,回府和家人一见面,顾老夫人揽过她抱着就痛哭起来,直说她瘦了,自己不该让她出门受苦,曾经她最看重的孙女就是顾清芜,她嘴上不说,可自打顾清芜走后,她日日紧绷的面孔让这府里着实高压了近一年。李氏这个母亲更是大哭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哭了一场,再和其他人相见,顾清芜才发觉出不对来,已经出嫁的几个姑姑也来了不说,顾清枚还带着夫婿厉轻霄和婆母一道上了门,众人神色各异,自家姊妹和姑姑婶娘们对着她,除去久别重逢的喜悦,还带着些想要亲近,又怕她觉着自己曲意逢迎的小心翼翼。
侯府里一片闹闹哄哄的,宫里也不平静。
太上皇和谭太妃的消息比外间灵便,常乐那封讨主意的书信夹在例行禀报的奏章,早了几日到宫里,谭太妃看完后,捧着信简直乐的直不起腰来。
太上皇拿过信快速的浏览一番,蹙眉道:“怎么又是这个顾姑娘,我还当熙儿已经过了这件事情了。”
“人这一生,总得这般着魔一样的爱一个人吧,有的得了圆满,有的可就念念不忘一辈子,你呀,就别反对了,如今看来顾家姑娘对咱们熙儿也动了心,何不就成全了他们?”
太上皇沉着脸,道:“身为帝王,这样的着魔岂是好事?再者……”
谭太妃看他又要反对,也装作不乐般冷下脸,打断他道:“难道你希望熙儿日后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却只能独享至高无上的寂寞?你此前可是说了,如果顾姑娘心意坚决,你不会有任何异议,言犹在耳,你要反悔不成?”
太上皇默然半晌,道:“也罢,心意是否坚决,也不可就凭内侍的书信就可断定,等熙儿回宫后,我看过了再说。立后一事不能再拖,如果顾家这个姑娘再有反复,我会直接下旨,将中宫之位给徐家的徐玟月,那时候你可不许再帮着熙儿说话,打马虎眼拖延了事。”
谭太妃看他这态度松缓了,赶忙笑着应了。
等常乐回了宫,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谭太妃。等她把起居饮食等等都细致的问过之后,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常乐便把话题转到了顾清芜身上。
他此前的信里只说了两个意思,一是说觉着顾姑娘对皇上动了心,再一个就是,皇上应当是在乎顾姑娘的啊,可在营中又闹起了别扭,他这内侍难当啊!请娘娘赐教!
不想没几日他就被派去护送顾清芜回京,因此当着面,他把那几日这两人相处的情形又细细说了一遍。
谭太妃越听越乐,指着常乐直笑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是难为你了。”
常乐笑道:“臣明日就启程回大营去,那几个小子伺候皇上,到底不放心。只是臣如今嘴笨的很,就怕说错了话,皇上本就繁忙,若再叫我惹生气了……”
谭太妃又是一乐,道:“常大人这是关心则乱了,也罢,你回去回话,只说路上一切都好,顾家姑娘万分感谢皇上派你亲送照料,他若再问你顾家姑娘说了什么,你只说顾姑娘路上似有郁色,不大开口说话。他要是问你京城里如何了,就说我时常召见徐家姑娘进宫陪伴说话就是。旁的你只管当差,教他拿不住你的错处就是。”
常乐闻言连连点头答应了,心里打着鼓,这般回话,皇上难道不会更焦急生气?只是太妃既然教了他,他也没别的主意,按她说的办就是了。
常乐深深施了一礼,道了谢下去了,兰岑目光闪动,上前笑道:“娘娘可是要让皇上心急,赶紧回京不成?”
谭太妃笑着瞥了她一眼,道:“我本就不同意御驾亲征之事,虽说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必上前冲锋陷阵,可是他呆在那边,军政大事哪个敢不去请他的旨意?他打小就好强,多晚也要把一天的事情都处理完才肯休息,打仗又哪里是一两天的事情,这么熬下去,熬坏了身子。不过我虽然有这个心,却也知道他的脾气,这话传过去,能叫他回程早个一两日就不错了!”
兰岑笑道:“娘娘一片慈母之心,但愿皇上能明白,早日回京。”
谭太妃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道:“得了,你跟我半辈子了,有什么话说不得?吞吞吐吐的。”
兰岑道:“这话说出来,却是有挑拨之嫌了,婢子瞧着太上皇十分属意徐家的徐玟月姑娘,可娘娘却喜欢顾家姑娘,太上皇虽然说了再看,可是娘娘真要与太上皇打擂台不成?顾家姑娘虽好,但是外间恐怕不知,不知娘娘可有什么好主意?”
谭太妃扬眉一笑,道:“依我瞧着,清芜不差那徐玟月什么,他们不是把徐玟月当皇后来培养吗,你去挑几个教养嬷嬷来,让他们预备着,这两日我就宣清芜进宫,着手教起来。”
没几日,人挑好了,谭太妃便下旨宣顾清芜进宫,只是跟太上皇明着打擂台也不像样子,只说是请她来作画。
顾清芜到了谭太妃居所,因是熟识,仍旧没在大殿正式拜见,跟着内侍到了起居的殿内,只见几架华美无双的绣屏摆在眼前,屏后隐隐可见人影,熟悉的笑声传入耳中,正是谭太妃和兰岑等人。
她迟疑了一下,此前见谭太妃,是把她当作一个睿智美丽的女子,虽然也心存敬仰,可是却不是对待长辈和尊位者的那种心情,如今她明了了自己心意,再来见谭太妃,却有些尴尬起来,毕竟她是伤害了赵熙的。
行礼见过之后,谭太妃招手让她过来,拉着她坐在了身边,开始问她这一年过的如何,她的态度一如既往,而且年少时也去过不少地方,两人谈起外间的见闻,很快就说的兴起,顾清芜的这股尴尬不安才渐渐淡去。
谭太妃望着这个姑娘,一年不见,她的变化很大,以前的小心翼翼还有眸子里那萦绕不去的愁绪,此时再也不见了,说起绘画头头是道,自信而笃定。
说了一会儿,顾清芜看谭太妃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她定了定心,鼓起勇气,道:“娘娘,今日您宣我进宫……其实我本也想写信给您,有一事……”
谭太妃放下茶盏,朝她望去。
顾清芜垂着眸子,两颊浮现出一抹红晕,她攥了攥手,有些不安,道:“我想请娘娘原谅我曾经伤害您的儿子……”
谭太妃拦住她,微笑道:“这个不需要道歉,两情相悦之事,本就不能勉强,我怎么会怪你呢?只是你提起此事,恐怕不仅仅是道歉吧”
顾清芜咬了咬唇:“娘娘说的是,这次在大营里见到皇上,他对我似乎冷淡了,我想挽回,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她没有退缩,也没有再流露怯意:“这次出门一趟,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对皇上并非仅是感动,其实在梅山别宫时,我们就在藏书阁见过一面,也许是那时起我就一见倾心。可是那时候刚刚退亲,心绪不宁的,根本没有想好自己该怎么做,再加上家里后来的安排,我太过懦弱,没能及认清自己的本心,事情愈来愈乱,这都是我的过错……可后悔无济于事,我能为了画画勇敢的走出家门,现在我也想为了他勇敢,皇上曾为了我做过那许多事情,如果没有他,我根本不可能是今日的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谭太妃听着她的话,初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到看着她赞许微笑,这个姑娘的变化真的太大了。
“太妃娘娘,如果您愿意,可不可以教教我,可能这个请求有些过分,毕竟我之前……”
“如果会失败,你还愿意一试吗?”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可是皇上曾为我付出那么多,所以即便他以后有了别的真心相许的姑娘,我也希望他能知道,他当初的付出并不是白白浪费,我希望他能知道,他在我心中是一个绝好的男子,所以即使失败我也不在意,只要他未来想起我,心里留下的不是只有委屈就好。”
谭太妃愉快的笑起来,道:“好,不过我可不能教你倒追,毕竟咱们是女孩子,看来我只能教你如何让熙儿,再追你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额,今天晚到家了,各位抱歉哈~~~
第60章
大年初五,整个京城还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中。作为官员,除去和百姓一样的庆祝外,还多了进宫参加典仪宫宴这样的事,而顾侯府,今年进宫的不止顾侯一人,顾清芜成了宫学女傅,又兼着宫廷画师,比顾侯还要忙一些。
今日的宫宴……顾清芜理了理身上新做的朝服,作为女傅,这身官服用了绯色,下身是玄色的百褶裙,腰束玉带,头戴朝冠,和男傅们相似,却更添了些清丽。
再薄施一些妆粉,李氏和晓月瞅着她,一时都难以移开目光。
“姑娘穿这身儿衣服,简直比游街的探花郎还要俊俏几分!”
顾清芜嗔怪地看她一眼,李氏还在跟前呢,这丫头如今越来越没规矩,她到不在乎,但也不想她挨说。
许是女儿的变化太大,李氏忙着适应,把什么规矩之类的都放在一边了,并没有开口斥责。
“今日宫宴……皇上应是出席的罢?”李氏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这话却正说中她的心事,顾清芜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低低的“嗯”了一声。
也不怪李氏问询,清芜回来后,没多久就担上了个宫廷画师的虚衔,三天两头的被宣进宫去,皇上未班师回朝也就罢了,可是前几日回来了,谭太妃又给她加了个女傅的正经官职,让她去宫学教授画艺,如此一来,她简直忙的脚不沾地,好容易元日的前一天,官衙开始封印,宫学也放了假,太妃却说,她连日来太过忙累,合该好好歇息几日。
是以除去在宫里远远的打了几个照面外,听说女儿和皇上连句话都没说上。
她不禁暗暗心急,这莫非是谭太妃的意思,不喜清芜?不过顾侯交代了,这些都不许她过问,她也只得按耐着,最多就是这样小心打探一句罢了。
不止她,顾清芜其实也有些心急,但是谭太妃说了,这倒追就得自信勇敢淡然,自信是说要相信自己的魅力,而人认清自己有时候是很难的,不是过分自信,就是妄自菲薄,所以给她官职,是为了让她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究竟如何,合理的对待自身。
官学里授课没几天,她就发现,一开始学生们只是对自己好奇,或是对她的容貌惊叹,而当她开始教授画艺,将她所学的传授给他人的时候,那些由衷的钦佩和赞叹,着实令她开心,加上发现了好几个很有天赋的学生,同他们一起探讨进步,她也收获颇丰。
谭太妃还说勇敢她现在是不缺的,只是一腔孤勇可不行,皇上——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笑出声:谭太妃说皇上是个闷骚性子,加上之前两人的不顺利,他现在是急于求证,可如果她一下子把自己摊开来给对方看,那他反而会难以立刻全然信服,必然会去各种求证,那可就弄拧巴了,所以得慢慢来,让他自己说服自己才好。
最后的这淡然,是要磨一磨自己的性子,不能操之过急,谭太妃笑的像只偷着糖的小狐狸:“恋爱嘛,就是这时候才有意思……”她往外一指,压低了声音道“像我和太上皇,两情相悦之后,日子慢慢就会开始平淡起来,那时候就无趣啦。不过这个,可以以后再教你……”
顾清芜轻声道:“母亲,今日宫宴群臣都受邀进宫,皇上必然是要出席的。不过后日后宫宴请女眷,那时可不一定出席了。”
李氏不由哀叹一声,她倒是有诰命的身份,可还没见过皇上正脸长什么样子。
收拾好了,顾清芜同顾侯一道坐上马车,往皇宫而去。
皇城内装饰一新,和北狄的战事已进入收尾阶段,对方已经派来求和的使臣,据称过段日子就会进京议和,所以今年的节日气氛格外浓重,所有人都在说,这是一个大好盛世的开始。
大殿之内已经坐了不少臣子,皇上还没到,众人压低了声音正交谈着。
这一次顾清芜的位次没再被安排的那么显眼,依着品级她的位次离顾侯也老远,和宫学的太傅们在一处。
不过一进大殿,众人还是霎时一静,眼神齐刷刷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为父过去了,等会儿宴会结束,我在殿外等你。”顾侯低低嘱咐了一句,便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顾清芜点头应了,不理会殿中众人神色各异的打量,也往自己的同僚那边去。
“顾大人,这边!”同为画师的郭匪看见了她,朝她招呼了一声。
顾清芜微微一笑,大方的走到他旁边坐下。郭匪也是个画痴,她一坐下,立马开始絮叨这几日他习画的事情。
不多时,只听殿外内侍一声长长的唱诺:“皇上驾到!”
殿内众人赶忙起身,整理了仪容之后,齐刷刷跪拜在地,恭候皇帝。
随着身边人齐齐出声:“皇上万岁……”
顾清芜的眼角余光只瞥见一抹水蓝色波纹的衣角飘然走过,但这已经是他回宫后两人离的最近的一次了,前几次,远远的遥望一眼,她能看见众人簇拥的那抹明黄颜色的身影,不过想来他是看不到身着朝服,隐没于众人中的自己的。
赵熙从大殿正中走上了高台上的龙椅,然后轻轻抬手示意:“众卿平身!”
宫宴开始了,酒水佳肴被端了上来,大殿的正中,宫娥们随着雅乐翩翩起舞。
顾清芜坐的远,加上内侍宫女们来回穿梭,她根本看不清赵熙的神情,她在心里轻轻一叹,不住的告诉自己要淡定。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高台上有一道视线时常朝她看过来,害的她和郭匪说话,都有些答非所问了。
宴会渐入佳境,官员们喝过两轮酒水之后,气氛也更活跃了。
近来最热的话题莫过于北狄一战,官员们轮番将赵熙这次的功绩恭贺赞美一番之后,又开始向着此次立功的将领们恭维起来。
热闹了一阵之后,一个谏官站起身道:“皇上此次北狄大捷实为万世之功业,立功的将领也是朝中中流砥柱,如齐绣齐将军,虽为女子,但是此次大战亦立下战功,如齐大人一般的女子加官进爵实乃名副其实之事,只是旁人却多担了虚名……”
他似乎隐隐有些酒意,朝着宫学官员这边一指,道:“新进的宫学女傅,虽听闻画艺出众,可是我朝成名已久的画师不在少数,为何偏偏封了她为女傅?便是女子,也该有真才实学才是,女傅之职亦非同小可,还望皇上能够考虑一二,若是沽名钓誉之徒,岂非误人子弟?贻误国才栋梁啊!”
这番话说完,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顾清芜也是一惊,全然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场合,竟然被直指沽名钓誉?
一旁的郭匪轻轻冷哼,道:“这是孙培,六品的给事中,听说是林侯的小女婿。”
顾清芜一下子明白过来,林侯的女儿正是是徐国公夫人,徐玟月的母亲,看来这就是冲着自己来了。
她定了定心神,站起身走到了大殿正中,行礼叩拜之后,不卑不亢道:“回禀皇上,臣的确不是成名已久的画师,但是为人师者,重在引导教授,臣自认对宫学的学生殚精竭虑,认真教授画艺,虽非名师,但亦未贻误人子弟,是否沽名钓誉,恐怕学生们才有资格论断一二。”
言下之意,旁人没跟着她这个师傅学过画,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横加指责呢?
旁边又有一个官员起身道:“哎,孙给事真是为国忧心,这样的场合怎么又议起朝政之事了,不如过完年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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