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很快启程顺水而下,顾清芜和文皑便到甲板上欣赏风景。
此时日头刚刚升起,江面上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薄雾,两岸不时可见炊烟升起,文皑看了一会儿,不由画兴大发,搬来案几,就在船头席地而坐画起眼前景色。
顾清芜跟在一旁看着,也一般坐下,不时问上两句关于技法的话,只是薄雾之中的日光颇难描绘,文皑讲景致轮廓勾勒出来,江水开阔的意象现于纸面,只是那薄雾中的日光,他思索了半晌,却难以下笔。
“好画!”
身后传来一声赞叹,两人回头望去,却见一个锦袍的老人立在那里,拂须叹道。
“打扰先生了。”老人笑着,一揖之后又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能画出这等出色画作,想来必是闻名遐迩的名士。”
文皑一笑,道:“哪里哪里,在下姓白名山,只是个落魄书生罢了,带着侄子出门游历,在这里随手画上几笔,让老先生见笑了。”他不喜浮名,出门在外一向不用本名。
老人叹道:“先生是世外高人啊!画技如此出众,想来文采更是斐然,怎么不去朝廷谋个官职做做?”
“白某只有画技,文章诗书上可谓不堪入目,老先生太过抬举了。”
老人看出他的冷淡,便讪讪闭了口,只在一旁看着。
文皑思绪又沉浸回画作中,他从旁拿过一张纸,试着渲染了几次,却始终觉得不满意,便将手中的笔塞给了顾清芜,道:“你来试试。”
顾清芜想了一会儿,先用红赭色点在纸上,然后再用笔蘸饱了水,又用笔尖蘸上藕荷色一层层慢慢去晕染开红赭色,一个薄雾之中的太阳便跃然纸上,连阳光穿透薄雾的光线也描绘了出来。
文皑大喜,道:“来,来,你来将这幅画作完成。”
他让出了位置,顾清芜画完了太阳,又将两岸山峦用浅青淡淡的勾勒出来,一副日出江水图渐渐完整。
文皑道:“只是景色虽然好看,到底少了些什么。”他指着画面右下方的空白处,道,“不如加个垂钓翁罢。”
顾清芜道:“这晨起垂钓,似乎有些不常见。”想了想,便蘸墨提笔,将昨日街边卖韭菜的农妇勾勒出来,她身旁摆着一只篮筐,弯腰附身,在岸边淘弄着一把碧绿的韭菜。
“哎!这画毁了!画个文士吟诗多好,偏要画个农妇,意境一下就变了。”老人忽然叹道。
文皑道:“怎么会毁了呢?这样的画才是世情百态,江边可不止文士吟诗赏景,也有百姓生活啊。”
老人指着画面道:“他若在这里画个文士,填上几块嶙峋的岩石,便有了临江远望的情境,再请名家题诗,这画说不定能值上百两银子,我现在就愿意掏钱买下来。他现在画上农妇,这画就没几个人愿意要了。”
顾清芜笑道:“我倒觉得,万物只要有趣便可入画,文士饮酒作乐时若瞧着有趣,可入画,在江边吟诗就有些刻意了,少了趣味不说,若再题上一句忧国忧民的诗句,那恐怕更是沉重,便是老先生要拿去卖这幅画,恐怕也得是个愁眉苦脸,忧思颇重的人才能和这画心意相通呢。”
这老人是才遭贬斥的礼部尚书周谨扬,他本来就心中郁郁,一直觉得自己不被理解,闻言道:“依你所言,忧国忧民倒成了错处了,天底下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大有人在,我等文臣忠言逆耳,劝诫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这等风骨难道还入不得你的画?”
顾清芜听他提及皇帝,倒是一滞,轻声道:“自然不是,只是既然想劝皇上勤政爱民,那自然要画百姓起居行止,哪怕如老先生所说,画些百姓悲苦之色,把真实景象呈递到皇上面前,也比一味描摹自身来的有用啊。更何况,眼下南夷之乱平定,百姓又可安居乐业,如画中一般悠闲自在的农妇正是我昨日所见,我的笔触之下,只有真实,我想看画之人即便想不到老先生的高远立意,看见这春日里,百姓为生计在江边洗菜,可能路过农田也会更加小心呢。”
周谨扬想起自己糟贬斥前,皇帝说他只重文臣忠直的名声,却全忘记当初读书入仕的本心,忘了真正的为官根本,言犹在耳,倒和眼前这少年的话不谋而合一般。
他思索良久,心中第一次对自己往日坚持起了些怀疑,初入仕途,他也是一心为了百姓,为了事业,只是慢慢的,职位越高,受浮名所累越重,前段日子为了朝政之事争执不下,他终于惹怒了皇帝,却始终觉得自己博得了耿直忠臣的名声,这辈子也值了。
见这两人都是席地而坐,他想了想,终于放下架子,也坐了下来,开始和二人攀谈起来。
周谨扬是凭借科举入仕,书画上也颇有造诣,不去纠结画什么,只论画艺,三个人倒是有了话题。
一直谈到了中午,薄雾散去,周谨扬让仆从把酒菜布在船头,就在原地边吃边谈。
如此渐渐有了些醉意,他又感叹了一会儿自己遭到贬斥的不甘,这才让家人扶进了船舱休息。
他走之后,顾清芜才挤眼笑道:“我父亲也在礼部为官,这个周谨扬大人正是他的上峰。”
文皑扑哧一乐,道:“你认得他?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刚才那般和他说话,原来是为了顾侯爷抱不平,我还当你是为了皇上呢。”
顾清芜扭开了脸,道:“师傅,莫要提了。我如今抛下京城的一切跟您出来游历,再提这些有什么意思。”
文皑沉默了片刻,道:“你是想抛却一身轻,只是真这么辜负人家一腔心意,我瞧着都替他心寒。再者,你又不是不回去了。”
第二日傍晚,周谨扬亲自来同两人辞别,谈了几句便想买昨日那幅画,说想要悬挂在家中,日日观之以自省。
他思索了一夜,终觉自己果然大谬。
这画算是文皑和顾清芜一同完成,他出力不多,便去问顾清芜。而她虽然听父亲抱怨过几句上峰迂腐,但还是对他的人品颇为赞赏,于是便爽快的答应了。
周谨扬又请她题上自己名字,顾清芜想了想,自己不便用本名,这几日也和师傅商议过取个字号的事情,便题了“平芜”二字上去,将画赠与了周谨扬。
第51章
随着客船一路向南,天气也一日暖过一日,三月中旬时下了船,终于到了文皑的家乡——一个名叫溪浦的江南小镇,小镇得名于绕镇而过溪浦河,这里两岸遍栽桃柳,掩映着水巷中的黛瓦粉墙,石桥在镇中随处可见,行人在桥上穿梭而行,下边一探头就是潺潺绿水,船娘哼唱着吴侬软语,摇橹漂过。
顾清芜等人一路劳顿辛苦,然而一入这温存的水乡,便如进到仿若梦幻的画中,疲惫尽消,而文皑却有些近乡情怯,话也越发少了。
文家在当地曾经也是大户人家,只是文皑因画成名,丧子之后和夫人四处游历,多年不归,他父母又早已不在,这里几乎没什么人还记得他。
众人随便打扫出两间屋子住了两日,文皑收拾好了旧日的画作,便又匆匆离开。他的幼子在这里离世,便是在宅子里站上片刻,眼前也都是他回忆里那些美好的日子,实在难以承受。
随后继续一路往南而去,文皑一边寻访旧时友人,一边托他们帮忙慢慢把画换成了银票,情绪也慢慢缓了过来。
等到了苏州,众人停留下来,这里是江南的中心地带,文气昌盛,文皑打算在此地把画稿全部脱手,便租下一间小院暂住。
顾清芜在这里跟着文皑认识了不少江南画坛的名家,她以平芜为化名的画作也售卖出去不少,渐渐的有了些的名气。
这日傍晚吃罢了饭,见热气散了去,文皑便带着顾清芜去访友。
才走了没多远,却见平日里去的一间酒楼前围着一群人叫嚷,看打扮都是些农户的样子,只是都有些面黄肌瘦,神情激愤间又有些惶然,正要再看,郑源却闪身挡在顾清芜和文皑面前,道:“咱们还是不要去凑热闹的好。”
郑源这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车夫,身材高大,面貌虽不算俊秀,但也是个英挺的男子。只是素日里沉默寡言的跟着三人,一路行来,除了赶车和做些杂务外,几乎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顾清芜正要开口,只见人群中一人挤出来,冲着他们呼唤起来:“文先生,顾公子,可巧遇到你们,快来帮着解解围罢。”
唤他们的这人名叫徐霁,是她和文皑前几日刚认识的一个书生,听说是当地知府徐敏的远房侄子,借居在叔父家念书,平日里也喜欢画画。
文皑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徐霁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皱眉道:“我和堂兄在这会友,没想到这些农户们去府衙告状不成,不知怎么打听了他的行踪,竟跑来酒楼堵他,这会儿道理也讲不通,让下人报信儿也不见回来,真是急死我了。”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文皑正要再问,只见人群中一个精瘦的汉子呼唤众人道:“这是徐晨的兄弟,众位,徐晨既然躲在酒楼里当缩头乌龟不肯出来,找这个人也是一样的!”
话音一落,这些人顿时围堵过来,将几人堵在路中间。郑源警惕的把顾清芜护在身后,徐霁一看,也往两人身后躲去。
郑源挡在前面喝斥道:“你们有何冤屈,去府衙告状便是,何必在街上堵截不相干的人?”
精瘦汉子怒道:“我们是不得以,才堵住知府老爷的公子,想让他跟我们走一趟,亲眼看看我们说的是不是属实。”
徐霁在后面探头道:“我堂兄只是个文弱书生,他能看出什么来?再说万一伤着他如何是好?你们还是去府衙递状纸,找官府出面罢!”
“官府说我们是谎报,连状纸都不接!”
“知府老爷前呼后拥的,我们想跟他说话都说不着!堵他的儿子也是不得已!”
“他是文弱书生,怕我们伤着他,难道就叫我们的妻子儿女活活饿死不成?”
“对!叫他出来!叫他去看看!知府的公子在这里吃香喝辣,却连见见我们老百姓都不敢!”
众人激愤的嚷嚷起来,这时,街那头传来一阵呼喝和斧钺金鸣之声,原来是府衙的兵丁赶来了,士兵们将这些围在酒楼前的农户团团围住,为首之人喝道:“把这些闹事的都拿下!”
人群顿时推搡叫骂起来,那精瘦汉子抄起袖子就要去和兵丁们厮打,文皑忙伸手拽住他,道:“你一个人如何敌得过这么多兵士,白白被抓起来,还是先躲一下,想想该怎么办才是!”
郑源闻声也扣住这人的腕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酥麻,竟然动弹不得,转头对着几人怒目而视:“放手!”
郑源不理,将他从人群里拖了出去,往角落里退了几步。
这汉子虽然生气,但也明白若众人都被抓进府衙关押,那情况更是糟糕,便沉声道:“好!就算只有我一人,也要为乡亲们出面讨个公道!”说罢伸手拽住了徐霁。
几人拉扯着回到租住的院子里,这汉子才松开了徐霁,怒气冲冲的坐在石凳上,对着他道:“你今日必须得帮我想个办法出来,不然我就把你抓回去,怎么也得给我的乡亲们一个交代!”
徐霁揉了揉肿痛的腕子,道:“我只是知府大人的远房亲戚,连个秀才也不是,你问我我也没办法啊!”
顾清芜道:“还是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罢!”
这汉子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把事情说了出来,他名叫李忠,居住在苏州辖下的一个县里,前段日子县里发生了瘟疫,时值春耕,牲畜却病的病死的死,农户们焦急万分,而去年因为南夷之乱被征用的那些牲畜,也一直没有发给他们补偿的银钱。
他们把事情报到县衙却无人搭理,只得到府衙来告状,告县令不管百姓死活,还吞没了他们的补偿银子。
可是知府说什么别的县都没有疫情报上来,偏他们那有事,定是故意谎报闹事,再者此前征用的牲畜也是归兵部统一调配,补偿银子也是兵部发放,这事儿和各地州府实在没有关系,因此也不搭理,连状子都不接,就把他们赶了出去。
众人没了办法,这才想到了在路上堵截知府的儿子,想绑了他去乡下看看,毕竟知府身边总跟着随从,他们近不了身。
顾清芜道:“你们这个办法实在太不好了,本来这件事是官府的错,若是伤了人,倒成了你们的错了。”
李忠道:“我们有什么办法,四处都去求告了,却没人肯管,要不是这样,我们也不想用这个办法!难道非要逼得我们进京去告御状吗?真要那样,县里的老人孩子恐怕都要饿死了!”
顾清芜闻言对着徐霁问道:“你借居在知府大人家里,就没有听说些什么?”
徐霁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事儿我的确略有耳闻,可是听我堂兄说,师爷劝说伯父,其他县里都没有上报类似事情,就这一处有事,是以还是该略等等,看看情况再说,免得贸然管了倒会得罪人。”
这位徐知府来此地上任不久,对这边官场错综复杂的关系还不了解,加上事情还隐隐牵扯上了兵部,因此才会这样决断。
李忠恨声道:“这样等下去,莫非要瘟疫蔓延了才管吗?到时候百姓怎么办?我的妻子儿女怎么办?一家人就指着几亩水田生活,要是没了补偿银子,也没了收成,我如何养活几个儿女?”
文皑站起身道:“今天晚了,恐怕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你先住下,明日我去府衙替你问问情况,今日闹这一场,想来徐大人不会再不作为。”
李忠应了,但却拉着徐霁不肯放他走,文皑只得让郑源给他两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先住下,又谴他去报了个信儿,只说徐霁在这边暂住一晚。
等四下里无人了,文皑才对顾清芜道:“这瘟疫一事倒还好说,只是补偿银子这件事,恐怕有些麻烦。”
顾清芜问道:“怎么说?”
文皑道:“你想,知府为何不肯接农户们的状子,便是拨出些银子给一个县的牲口看病也花费不了太多,但是这征用牲畜的补偿银子,牵扯的可是京中官员,农户们不懂,告的是县令不管事,可这状纸一接,查下去可就要出大事了。”
顾清芜沉吟片刻,道:“可李忠说的也是实情,这样下去,恐怕瘟疫蔓延,到时候会出大乱子。”
文皑叹道:“正是,如今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帮他们重新写了状子,将补偿银子一事删减了,只恳求知府帮忙阻止疫情蔓延,至于补偿银子,恐怕并非这一个县的事,你我慢慢查问一下,再写信报知皇上,让他出面来查。”
顾清芜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第二天文皑去苏州府衙问了一下,那些农户被关了一晚上,此时已经尽数放出,不止如此,知府还发了些银子给他们,让众人拿去给牲畜看病。
这些人素日十分老实,经了这府衙牢狱里的一夜惊吓,也不敢再闹事了,拿了银子都回了县里。李忠看这情形,春耕繁忙,的确无法长期在这里纠缠,加上知府那边放话说会帮忙打听补偿银子的事情,也只得先回去再说。
而顾清芜和文皑两人,只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一般,在城里和徐霁等人又交际了几日,谈诗论画,然后推说要去乡下采风看景,走访了苏州辖下的数个县镇,查问征用牲畜的补偿一事,然后将所见所闻细细记下。
和顾清芜商议定了内容之后,文皑道:“我是个白身,并无官职,这信送到京城也不知得耽搁到什么时候才能送去皇上手里,而你就不同了,你是官家小姐,让驿站送信本就十分便利,只是有一条,信还是只能送到顾侯府,再由顾侯爷转递到皇上手中,这样一来,万一出事恐怕会牵扯到他。”
顾清芜想了想,自己的事情已经让家人十分难为了,这会儿若再把父亲牵扯进这样的事情,一个不好,那家里整个都会受到影响。她虽然有心帮助百姓,可是私心里却也不愿意牵累家人。
正踌躇不定,郑源却沉声道:“不必这么麻烦,这信我有渠道,直接送到皇上手中。”
他看了一眼文皑,点了点头。
文皑一愣,将信交到他手里,看他转身出去了,才对着顾清芜道:“离京前常乐大人亲自来为我践行,还说一路上车马都安排妥当了,没想到这安排的车夫郑源,竟然是皇上的人……?”
他们这一路行来,什么劫路盗匪也没有遇到,打尖住店都十分顺理,便是那些日子淮水那般繁忙,郑源去雇船也十分顺利,想来这背后早有人替他们都细致的安排妥当了。
顾清芜沉默了片刻,当初离京只带了晓月一人,家中竟无人反对,她曾隐约觉着奇怪,只是并未深思,这会儿才恍然,原来父亲一意安排,不顾家人反对,想必也是知道这次出行有人背后护持,绝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两人默然对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间有人叩响院门,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请问,文先生是住在此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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