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话说得挺大,实则连路也走不了多少,到下山时更是连跌带摔,被傅易一路风雪背到绵山。她醒来先在被褥里躺了三天,连传说中绵山大营的门也没见到。但是这位人言中“贪图小利”,“望风摇摆”,“不可信赖”的刘宗源将军似乎也不在本地。傅易说刘氏是他的母家,确实如同自家一般地行事,直接把她带进后宅里,自己就此不见了。
负责照顾韩松的是位姓姜的年长侍女,手下领着许多男女仆役,看起来在宅中很有权威。自傅易把韩松又是血又是泥地交到她手里,姜氏便把她当作一个瓷娃娃照看,多走几步也怕她摔了。韩松在一间闺秀住的二层小楼里呆了七八天,才被放出去晒太阳。
刘氏风评不佳,规矩却大得很。她随便到哪个屋子里走动,总有几个仆役躲在暗处小心察看,她目光一转,对方便深深行礼。韩松哪里受得了这种待遇,明面上努力应付,实则寻隙躲藏。她发现一段偏僻回廊角落有数丛腊梅遮映,便常趁人不备坐在其中台阶上。这日坐在花下昏昏欲睡,忽见姜氏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在廊下与许久不见的傅易说话,道:“郎君带回的是哪家的小公子,应当说明才是,让婢子心中有个章程。世家中都有自己的规矩,就算是在外避祸,怎么能就此放任不管,与田野人家一样?日后家人把她寻回去,岂不是要责怪郎君?”
此地称呼贵族的女性后裔,有时也以男性称谓,为区分才再加“女”字。韩松听出是在说她,便侧耳静听。
傅易有些惊奇,问道:“青霜为难你吗?”
姜氏说道:“没有的事。小公子说话亲热,也不要人服侍。但她一举一动都有主见,与成人说话也称“我”字。想要自个儿梳洗,实则连衣裳都不会穿,哪里像普通人家里的孩子?”
韩松虽然尽力乖巧听话,但也知姜氏看出她心中不服。没料到这么多动作打了水漂,竟是自己不会穿衣暴露了不存在的勋贵世家,不由哭笑不得。听到姜氏说到日后家人寻她,又有些伤神。如今亲人只剩下生死不知的韩芷一人,就算他回来寻她,以这位小叔天涯侠客的气质,也无所谓世家礼仪了吧。
她手指摆弄几枝腊梅枝干,心里幻想了一番韩芷忽然来接她,两人浪游江湖的情景,只听姜氏又低声道:“小公子夜夜惊魇,与人说话要隔五尺远。下人捧一枚梳子上前,也能把她吓着。婢子与她提了一次,倒是不躲了,但靠得近了眼见她身上发抖。乡里有些呆汉年幼时遭了劫匪,与人交往便是这样。她性情倔强又怕生人,婢子没法开解。郎君若有空时,不如来看看她。”
韩松从安逸年代里忽然掉进乱世,短短几日里刀戟水火都趟了一遭,甚至自己亲手捅过人,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每当有人近到触手能及的程度,尽管神志知道并无威胁,这具孱弱的孩童身躯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自觉并不是真的小孩,见姜氏来劝慰,便竭力自控,满以为已经遮掩过去。谁料姜氏种种桩桩都看得分明,还向傅易报告她“怕生”。她顿觉尴尬非常,听不下去,从腊梅下钻出来,转身往庭院中去了。
刘氏家宅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个堡垒,看细节远不算精巧,但内部用途多样,占地十分庞大。这侧庭院中有个颇大的湖泊,此时结满了冰,两侧各有一道简洁的梁桥接入一座小亭,桥边还有些渔作的痕迹。冬日风大,亭里并没有人。她一走过,廊下一间门便拉开了,里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探出头来,十分欢喜,叫道:“青霜!”
韩松起名也是一时应景,听人叫了几次,觉得这个随口起的名字仿佛哪家养的兰花,便懊恼该多想想才是。没想到刘大将军天下枭雄之一,比她还随便,这个小儿子名叫不弃,好像出生时考虑过把他丢掉一样。
韩松奇道:“你在这里等我吗?”
刘不弃道:“我下了课便去寻你啦,姜姑姑说你养病呢,不让出去玩。我说青霜早闷得不耐烦啦,你拦她她也要溜出来。她好不生气,把我赶出来。”
韩松大笑:“她心里恼我呢,你怎能直说!”她自觉不是小孩,但耐不住拘束,竟只和天真烂漫的不弃投缘。而刘不弃平日里似乎十分寂寞,也不嫌弃她比自己小几岁。他把韩松领进屋里,取出一副卷轴在案上展开,说道:“我把你要的图带来啦。”
这是一副中原山川形势图,韩松曾提到她与傅易一起越过州境,不弃十分感兴趣,便允诺带地图来与她讨论。韩松凑上去一看,却见这幅图比预想中还要含糊,不仅郡县都是大大小小堆叠的方块,连山水也只是勾勒了概要而已。
不弃指着一个山河交汇的圆点说道:“这是绵山。”
山势另一侧有一个原点,是绵城。韩松沿着下面的山水方向,认出了梁城,她数了自己知道的几个郡县,一一指给不弃看。但若说什么地形道理,便再也看不出来了。只见所谓中原只是六州,西有群山,东有大海,顶部一条长线,斜向写着“屏林”两个小字。尾部由一条大江截断,江下一片空白,有人用墨笔写了一个凌厉的“彭”字。墨色颇新,笔迹也不一样,仿佛不是与图同绘的。
又见京畿旁边有一个弯曲的朱色符号,两头尖尖,画得十分复杂,她问道:“这是一座山吗?”
不弃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神鸟在庇护鸾都啊。”
韩松哑然,当作没有听到。
不弃端详这份简易地图半晌,显然也并不比她高明,问道:“你曾说姐姐要带你去外祖家,那是在哪里呢?”
韩松说道:“我不知道。”
不弃又问道:“你外祖郡姓是什么,有什么阀历?我母亲屋中有世系谱录,一查就能知道。”
韩松被问住了,又道:“我不知道。”
不弃秀气的眉毛扬了扬,显然觉得她在说谎。但他脾气很好,不说便也不问,和气地笑了笑,转而说道:“你到梅园去过吗,头上有花瓣。”
韩松看他伸手过来,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她决意要克服自己的创伤反应,硬是站着没动。她双眼看着不弃动作,自忖心中并无惧意,几乎松了一口气。但见他白皙的手指伸到面前,忽然进入了视线看不见的地方。韩松猛然呼吸一窒,脑后电击般麻木,心脏狂跳。此时不弃温热的手指在她耳畔一碰,位置与预想完全不同,她从脊柱打上来一阵战栗,险些摔倒下去,手指猛地攥住了面前案沿。
不弃倒也十分敏锐,马上收手回去,问道:“怎么了?”
韩松颈后冷汗都下来了,喘了口气,嘴里喃喃道:“没什么。”
不弃脸上有些困惑,忽然望向她身后,露出惊喜的神色,唤道:“表哥!”
韩松回头一看,居然是傅易穿一身深色的骑装,站在他们背后。没想到不弃和自己年纪更相近,却管傅易叫哥哥,韩松本来不熟悉家庭谱系一类的事情,脑子里转了一下辈分,没几下便转糊涂了。
傅易向韩松笑了笑,对不弃说道:“舅父回来了。”
不弃仿佛与父亲十分亲近,闻言大喜,欢呼道:“我去迎爹爹!”
跑出一半,想起韩松来,回头嚷道:“我回头再来寻你!”一转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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