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作者:肉书屋
快捷bsp;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完,想下次继续接着,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我在流浪中碰见一个流浪的男孩子,他被游击队判处死刑,同其他死囚排在一起等待处决,但没被打死。他仿佛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缓过气来,恢复了体力,后来像我一样躲藏在各种野兽的dx中。起码他是这样对我说的。这个少年是个坏蛋,品行恶劣,留级生,由于功课太坏曾被学校开除。”
斯特列利尼科夫讲得越详细,医生越清楚地认出了他说的男孩子。
“他姓加卢津,叫捷连季吧?”
“对了。”
“那他说的游击队要枪毙他们的话是真的。他一点都没胡编。”
“这个男孩子唯一的长处就是爱母亲爱到极点。他的父亲被人当作人质绑走后便无消息了。他得知母亲被关进监狱,命运将同父亲一样,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搭救母亲。他到县非常委员会自首,并愿意为他们效劳。他们答应免除他的一切罪行,代价是必须供出重要的罪犯。他便指出我藏身的处所。幸亏我防备他叛变,及时躲开了。
“历尽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干百次的冒险,我终于穿过西伯利亚来到这里。这儿的人都非常熟悉我,最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我,料想我没那么大的胆量。确实,我在附近一家空房子里躲避的时候,他们还在赤塔附近搜寻了我很久。但现在完了。他们在这地盯上了我。您听着,天快黑了,我不喜欢的时刻!临近了,因为我早就失眠了。您知道这多么痛苦。要是您没点完我所有蜡烛的话——多好的硬脂蜡烛啊,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咱们再谈一会儿吧。咱们一直谈到您挺不住为止,咱们就奢侈一点,点着蜡烛谈一整夜。”
“蜡烛都在。我只打开了一盒。我点的是在这儿找到的煤油。”
“您有面包吗?”
“没有。”
“那您是怎么过的?算啦,我问的是傻话。您用土豆充饥。我知道”
“是的。这儿土豆有的是。房主有经验,善于储备,知道怎样把土豆埋好。它们在地窖里都保存得很好。没烂也没冻坏。”
斯特列利尼科夫突然谈起革命来。
“这对您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您无法理解。您是在另一种环境中长大的。有一个城市郊区的世界,一个铁路和工人宿舍的世界。肮脏,拥挤,贫困,对劳动者的凌辱,对女人的凌辱。有被母亲疼爱的儿子、大学生、阔少爷和商人子弟,他们的欢笑和无耻不会受到惩罚。他们用玩笑或轻蔑的怒容摆脱开被掠夺一空的、被欺凌和被诱骗的人的诉怨和眼泪。一群登峰造极的寄生虫,他们所得意的仅仅是从不感到为难,没有任何追求,不向世界贡献什么,也不留下什么。
“可我们把生活当成战役,我们为自己所爱的人移山倒海。尽管除了痛苦外我们没给他们带来任何东西,我们丝毫没欺侮过他们,因为我们比他们要忍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
“然而,我在继续说下去以前有责任告诉您一件事。如果您还珍惜生命的话,赶快离开这里。搜捕我的圈子正在缩紧,不管结果如何,都会牵连到您,咱们谈话的这个事实已经把您牵进我的案子里去了。此外,这儿狼很多,前两天我开枪把它们打跑了。”
“啊,原来是您开的枪?”
“是我。您自然听见了?当时我上另一个躲藏的处所去,但没走到之前,根据各种迹象断定,那里已经暴露,那儿的人大概都被打死了。我在您这儿呆不长,住一夜明天早上就离开。好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继续讲下去。
“难道只有莫斯科,只有俄国才有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才有带姑娘乘马车飞驰而过的歪戴着帽子、穿着套带长裤的花花公子?街道,夜晚的街道,~个世纪以来的夜晚的街道,骏马,花花公子,到处都有。什么构成时代,十九世纪以什么划分成一个历史时期?社会主义思想的产生。发生了革命,富于自我牺牲和青年人登上街垒。政论家们绞尽脑汁,如何遏制金钱的卑鄙无耻,提高并捍卫穷人的人的尊严。出现了马克思主义。它发现了罪恶的根源和医治的方法。它成为世界强大的力量。然而,一世纪以来的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肮脏和圣洁的光芒,y乱和工人区,传单和街垒,依然存在。
“啊,她是女孩子、中学女生的时候多么可爱!您根本无法想象。她经常到她同学住的院子里去,那儿住满了布列斯特铁路职工。那条铁路先前就叫这个名字,后来换了几次名字。我的父亲,现今尤里亚金军事法庭的成员,那时是车站地段的养路领工员。我常到那个院子去,在那儿遇见过她。她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呢,但在她脸上、眼睛里,已经能够看到警觉的神色,世纪的惊恐。时代的所有主题,它的全部眼泪和怨恨,它的任何觉醒和它所积蓄的全部仇恨和骄傲,都刻画在她的脸和她的姿态上,刻画在她那少女的羞涩和大胆的体态的混合上。可以用她的名字,用她的嘴对时代提出控诉。您同意吧,这并非小事。这是某种命运,这是某种标志。这本应是与生俱有的,并应享有这种权利。”
“您对她的说法太妙了。我那时也见过她,正像您所描绘的那样。中学生的形象同不是儿童的某种神秘的女主角结合在一起了。她在墙上移动的影子是警觉自卫的影子。我见到她时她就是那样的。我记得她那时的样子。您形容得极为出色。”
“您见过并且还记得?可您为此做了什么?”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您瞧,整个十九世纪和它在巴黎的所有革命,从赫尔岑算起的几代俄国侨民,所有见诸行动或不见诸行动的企图谋杀沙皇的人,世界上所有的工人运动,欧洲议会和大学里的全部马克思主义,整个思想的新体系,新奇而迅速的推论和嘲弄,一切为怜悯而制定出来的辅助性残酷手段,所有这一切都被列宁所吸收并概括地表现出来,以便对过去进行报复,为了过去的一切罪恶向陈旧的东西袭击。
“俄国木可磨灭的巨大形象在全世界的眼中同他并排站立起来,它突然为人类的一切无所事事和苦难燃起赎罪的蜡烛。可我干吗对您说这些呢?这一切对您来说不过是漂亮而空d的词句,没有意义的音响而已。
“为了这个女孩子找上了大学,又为了她当了教师,到我那时从未听说过的这个尤里亚金去任教。我贪婪地读了一大堆书,获得了大量的知识,以便她一旦需要我帮助时,便能对她有益,出现在她身边。我去打仗,以便在三年夫妻生活后重新占有她的心,而后来,战后,从俘虏中逃回来后,我利用人们认为我已经被打死的讹传,改换名字,全心投身到革命中,以便为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彻底报仇,洗清那些悲伤的回忆,以便过去永远不再返回,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不再存在。而她们,她和女儿就在附近,就在这里!我需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奔向她们跟前,看见她们的愿望啊!但我想把毕生的事业进行到底!现在只要能再见她们一面,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当她走进房间时,窗户仿佛打开了,屋里立刻充满阳光和空气。”
“我知道她对您是何等珍贵。但对不起,您知道她爱您爱得多么深吗?”
“请原谅。您说什么?”
“我说,您是否知道您对她珍贵到何等程度,您是世界上她最亲的人?”
“您根据什么这么说?”
“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她?对您说的?”
“是的。”
“对不起。我知道这种请求是不可能答应的,但如果这不显得轻率的话,如果这在允许的范围内,请您尽可能地把她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
“非常愿意。她把您称为人的典范,她,还未见过一个同您一样的人,唯一真诚到顶点的人。她说,如果在世界的尽头再次闪现出她和您共同居住过的房子,她不论从什么地方,哪怕从天边爬也要爬到房子跟前。”
“请原谅。如果这不涉及某些对您来说不可涉及的事的话,请您回想一下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那些话?”
“她打扫这间房子的时候、然后到院子里抖地毯的时候。”
“对不起,哪一张?这儿有两张。”
“那张大点的。”
“她一个人拿不动。您帮她拿了吧?”
“是的”
“你们俩各抓住地毯的一头,她身子向后仰,两只手甩得高高的,像荡秋千一样,掉过脸躲避抖出来的灰尘,眯起眼睛哈哈大笑?我说得不对吗?我多么熟悉她的习惯啊!然后你们往一块靠拢,先把笨重的地毯叠成两折,再叠成四折,她还一边说笑话,做出各种怪样。我说得不对吗?说得不对吗?”
他们从座位上站起,走向不同的窗口,向不同的方向张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斯特列利尼科夫走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它们按在自己胸上,继续像先前那样急急忙忙地说下去:
“对不起,我明白,我触到你隐藏在心中最珍贵的角落了。但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详细地问您呢。千万别走开。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我自己很快就走。请您想想,六年的别离,六年难以想象的忍耐。但我觉得自己并未赢得全部自由。于是我想先赢得它,那时我便全部属于她们,我的双手便解开了。但是我的一切打算都落空了。明天他们就会把我抓住。您是她亲近的人。也许您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她。不,我在请求什么呢?这是发疯。他们将把我抓住,不让我分辩,马上朝我扑过来,又喊又骂地堵住我的嘴。我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干吗?”
他终于睡了个好觉。许久以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头一次一躺下便睡着了。斯特列利尼科夫留在他那儿过夜。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他安顿在隔壁的房间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夜里醒了,翻个身,把滑到地板上的被子拉好,在这短暂的时刻,他感到了酣睡的舒畅,马上又香甜地睡着了。后半夜他开始做短梦,梦见的都是他童年时的事,一会儿梦见这个,一会儿又梦见那个,清晰,有很多细节,真不像做梦。
比如,梦见墙上挂着一幅她母亲画的意大利海滨水彩画,绳子突然断了,掉在地板上,摔碎玻璃的声音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不,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大概是安季波夫,拉拉的丈夫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姓斯特列利尼科夫,像酒神所说的那样,又在舒契玛吓唬狼了。不,别瞎说了。明明是画框子从墙上掉下来。它掉在地板上,玻璃摔碎了。他确信不疑之后又回到梦中。
他醒来后感到头疼,因为睡得时间太长了。他没马上明白他是谁,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世界。
他突然想起来:“斯特列利尼科夫在我这儿过夜呢。已经晚了。该穿衣服了。他大概已经起来,要是还没起来,就叫醒他,煮咖啡,一块喝咖啡。”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
没有任何回答。“还睡呢。睡得可真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走进隔壁的房间,桌上放着斯特列利尼科夫的皮军帽,可他本人却不在屋里。“大概散步去了,”医生想道,“连帽子都不戴。锻炼身体呢。今天应当结束在瓦雷金诺的生活了,回城里去。可是晚了。又睡过头了。天天早上如此。”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生好炉子,提起水桶到井边打水。离台阶几步远的地方,帕维尔·帕夫洛维奇横躺在路上,头埋在雪堆里。他开枪自杀了。他左边太阳x下面的雪凝聚成红块,浸在血泊中。四外喷出的血珠同雪花滚成红色的小球,像上冻的花揪果。
结局
只能讲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死前最后八年或十年相当简单的故事了。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衰弱,越来越迫退,渐渐丧失医生的知识和熟练技巧,也逐渐失掉写作的才能。有一个短时期,他从抑郁和颓丧的心情中挣脱出来,振作精神,恢复先前的活力,但不久热情便消失了,他又陷入对自己本人和世界上的一切漠木关心的状态中。这些年他早就有的心脏病发展得很严重,其实他生前就诊断出自己有心脏病,但却不知道它的严重程度。
他在新经济政策开始的时候回到莫斯科,这是苏联历史上最难于捉摸和虚假的时期之一。他比从游击队回到尤里亚金的时候还要瘦弱,还要孤僻,脸上的胡子也更多。路上,他又渐渐把值钱的衣物脱下来换面包和破烂衣服,免得赤身露体。这样他又吃完了第二件皮袄和一套西装,当他出现在莫斯科大街上的时候,只剩下一顶灰皮帽、~副裹腿和一件破士兵大衣,这件所有扣子都拆了下来的大衣变成犯人穿的发臭的囚农了。他穿着这身衣服同挤满首都广场、人行道和车站的数不清的红军士兵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是一个人走到莫斯科的。一个漂亮的年轻农民到处跟着他,这农民跟他一样,也穿着一身士兵服装。他的这身打扮出现在莫斯科幸存的几家客厅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童年便是在那里度过的,那里的人还记得他,让他们进门,打听他们回来后洗过澡没有——斑疹伤寒仍然很猖獗;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刚到的那几天,那里的人便向他讲述了他的亲人们离开莫斯科到国外去的情形。
他们怕见人,由于极端羞涩,如果做客的时候无法沉默,还得参加谈话的话,他们便尽量避免单独前去做客。每当熟人聚会的时候,通常出现两个又高又瘦的人,他们躲进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墙角,不参加别人的谈话,默默地度过一个晚上。
这个穿着破旧的衣服、高大瘦弱的医生,在年轻的伙伴陪同下,很像民间传说中探求真理的人,而他经常的伴随者像一个听话的、对他愚忠的信徒。可这年轻的伙伴是谁呢?
靠近莫斯科的最后一段路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是乘火车抵达的,但前面的一大半路是走过来的。
他沿途看到的农村景象,一点也不比他从游击队里逃出时在西伯利亚和乌拉尔所看到的景象好。只是那时是在冬天穿过俄国最远的地方,现在是夏末秋初,气候温暖干燥,走起来方便得多。
他所经过的一半村庄荒无人烟,仿佛敌人征讨过一样,土地被遗弃了,庄稼无人收割,这也真是战争的后果,内战的后果。
九月末的两三天,他一直沿着陡峭的河岸走。迎面流过来的河水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右边穿过。他的左边,从大路一直伸展到难聚着云彩的天边,是一片未曾收割的田野。田野常常被阔叶树林隔断,其中大部分是柞树、榆树和械树。树林沿着深峪一直延伸到河边,像峭壁或陡坡一样截断道路。
在没有收割的田野里,熟透的黑麦穗散裂开,麦粒撒在地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捧了几捧塞在嘴里,用牙齿费劲地磨碎,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不能用麦粒熬粥的时候,便生吞它们充饥。肠胃很难消化刚刚嚼碎的生麦粒。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生中从未见过暗褐色的、发乌的旧金子颜色的黑麦,通常收割的时候,它的颜色要谈得多。
这是一片没有火光的火红色的田野,这是一片无声呼救的田野。已经进入冬季的广阔的天空,冷漠而平静地从天边把它们镶嵌起来,而在天上不停地飘动着长条的、当中发黑两边发白的雪云,仿佛从人脸上掠过的y影。
而一切都在有规律地慢慢移动。河水在流动。大路迎面走来。大路上走着医生。云层沿着他行进的方向移动。就连田野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有什么东西沿着田野移动,碰得田野里的庄稼仿佛也不停地微微蠕动,让人感到一阵厌恶。
自古以来,田野里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的老鼠。医生还没走出田野,天便黑了,每当他不得不在某个地界旁边过夜的时候,老鼠便从他身上和手上跑过,穿过他的裤子和衣袖。白天,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脚底下跑来跑去,要是踩到它们,它们就变成一滩动弹、尖叫、滑溜的血浆。
村里的长毛看家狗变成可怕的野狗,彼此不时交换眼色,仿佛商量什么时候朝医生扑过去,把他撕成碎片。它们成群地跟在他后面,同他保持较远的距离。它们以尸体为食,但也不嫌弃田野里成堆的老鼠。它们从远处望着医生,信心十足地跟在他后面,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奇怪的是它oj不进树林,医生接近树林的时候,它们便渐渐落在后面,向后转去,终于消失了。
树林和田野当时形成强烈的对比。田野没有人照料变成孤儿,仿佛在无人的时候遭到诅咒。树林摆脱了人自由生长,显得更加繁茂,有如从监狱里放出的囚犯。
平时人们,特别是村里的孩子们,不等核桃长熟,青的时候就把它们打下来。现在,山坡上和山谷里的核桃树挂满没人触动过的木平整的金色叶子,仿佛经过风吹日晒,落上灰尘,变得粗糙了。树叶中间挂满一串串撑开的、仿佛用绳结或飘带系在一起、三个或四个长在一起的核桃。核桃熟了,尽管还缀在树上,仿佛马上就会从树枝上落下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路上不停地喀吧喀吧地咬碎核桃。他的衣袋和背囊里都塞满核桃。一星期之内核桃是他的主要粮食。
医生觉得,在他眼里田野患了重病,在发烧说呓语,而树林正处于康复后的光润状态。上帝居住在树林中,而田野上掠过恶魔嘲讽的笑声。
就在这几天,在这段路程中,医生走进一座被村民所遗弃的、烧得精光的村庄。火灾之前,村子里只盖了一排靠近河这面大路的房子。河的那一面没盖房子。
村子里只剩下几间外表熏黑、里面烧焦的房子。但它们也是空的,没有住人。其他农舍化为一堆灰烬,只有几只熏黑的烟囱向上翘着。
河对岸的峭壁上挖满了坑,那是村民们挖磨盘石的时候留下来的,先前他们靠招磨盘石为生。三块尚未凿成的磨盘堆在残留下来的一排农舍中的最后一家农舍对面。它像其他农舍一样也是空的。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进这间农舍。傍晚很寂静,但医生刚一跨进门,便像有一阵风刮进农舍。堆在地板上的干草屑和麻絮四外飞扬,搭拉下来的糊墙纸来回摇晃。农舍里的一切都动起来,沙沙作响。老鼠尖叫着四下逃窜,这里的老鼠同其他地方一样,成群成堆。
医生走出农舍。田野尽头的太阳渐渐落下去。落日的余辉映照着对岸,岸上孤零零的几株树把暗淡下去的倒影一直伸展到河当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跨过大路,在草地上的一个石磨盘上坐下来休息。
从峭壁下边伸出一个长了一头淡黄头发的脑袋,然后是肩膀,然后是两只手。有人从那里提了满满一桶水爬上来。那人一看见医生便停下来,从峭壁上露出半个身子。
“好心人,你要喝水吗?你别碰我,我也不动你。”
“谢谢。让我喝点水。出来吧,别害怕。我干吗要碰你呢?”
从峭壁后面爬出来的提水人原来是个少年。他光着脚,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
尽管医生说话和蔼,但他仍用犀利的目光不安地盯着医生。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理由,男孩子忽然充满希望地激动起来。他激动地把桶放在地上,突然向医生扑过去,但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喃喃地说道:
“不可能,决不可能,大概是做梦吧。对不起,可是同志,请允许我问一声。我觉得您确实是个熟人。对啦!是呀!医生叔叔!”
“可你是谁?”
“没认出来?”
“没有。”
“从莫斯科出来的时候,咱们坐的是同一辆军用列车,在同一个车厢里。赶我们去做劳工。有人看押。”
这是瓦夏·布雷金。他倒在医生跟前,吻着医生的手哭起来。
遭水灾的地方原来是瓦夏的老家韦列坚尼基镇。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当村子被洗劫并被放火烧毁的时候,瓦夏藏在凿出的石d里,可母亲以为他被带进城里,急得发了疯,跳进佩尔加河里淹死了。现在,医生和瓦夏正坐在这条河的岸上谈话。瓦夏的姐妹据说在另一个县的保育院里。医生带瓦夏一起上莫斯科。路上他告诉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许多可怕的事。
“地里撒的是去年秋天种的庄稼。刚种完就遭了难。波利哑姨妈刚走。您还记得那个帕拉莎姨妈吗?”
“不记得了。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谁呀?”
“您怎么会不认识佩拉吉娜·尼洛夫娜呢!她跟咱们坐的是一趟火车。那个佳古诺娃。什么事儿都挂在脸上,长得又白又胖。”
“就是那个老是编辫子解辫子的女人?”
“辫子,辫子!对啦!一点不错。辫子!”
“懊,想起来啦。等等。后来,我在西伯利亚一座小城市里的街上遇见过她。”
“真有这回事儿!是帕拉莎姨妈吗?”
“你怎么啦,瓦夏?你干吗像发疯似的摇我的手?小心别摇断了。别像大姑娘似的满脸通红。”
“她在那儿怎么样?赶快告诉我,快点。”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身体很健康。她说起过你们。我记得好像她在你的家里住过或做过客。可也许我记错了。”
“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在我们家,在我们家。妈妈像亲妹妹那样爱她。不声不响,爱干活,手很巧。她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家里充满欢乐。村里的人把她从韦列坚尼基镇挤走了,说了她很多坏话,让她不得安宁。
“村里有个人叫长脓疮的哈尔拉姆。他追求过波利姬。他没鼻子,最爱说人坏话。她瞧都不瞧他一眼。他为这件事恨上了我,说了我和波利哑的很多坏话。好了,她走啦。他把她折磨苦了。我们就从此开始倒霉了。
“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出了件凶杀案。一个孤单的寡妇在靠近布依斯科耶村的树林子里被人杀死了。她一个人住在树林子里。她爱穿带松紧带的男人皮鞋。她家门口锁着一条凶狗,锁链够得着房子的周围。那条狗叫‘大嗓门’。家里地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用不着帮手。好了,谁也没想到冬天突然到了。很早下了雪。寡妇还没刨土豆呢。她上韦列坚尼基镇找人帮忙。‘帮帮忙吧。’她说,份一份土豆也行,付钱也行。‘
“我自告奋勇帮她刨土豆。我到她那儿的时候,哈尔拉姆已经在那儿了。他在我之前就非要上那儿去不可。她没告诉我。可是,也不能为这事儿打架呀。于是就两人一块儿干活。在最坏的天气里刨土豆。又是雨又是雪,一片烂泥。刨呀,刨呀,点燃了土豆秧,用热烟烤干土豆。嗯,刨完土豆她同我们公平地算了账。她打发哈尔拉姆回去,可对我使了个眼色,说还有事儿找我,让我以后再来,要不就留下不走。
“过几天我又上她那儿去了。‘我不想,’她说,‘让多余的土豆被人没收,被国家征收去。你是好小伙子,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你瞧,我什么都不瞒你。我本来可以自己挖个坑,把土豆藏起来,可你瞧外面什么天气。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冬天到了。一个人干不了。给我挖个坑,我不会亏待你。咱们烤干了,倒进去。’
“我给她挖了个坑,为了藏得严实,挖得下边宽,出口窄,像个瓦罐。坑也用烟熏干、熏热。那天正刮着暴风雪。把土豆藏好,盖上土,该做的都做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我当然没对任何人说起挖坑的事,对妈妈和妹妹们都没说。决不能干那种事呀!
“就这样,刚过了一个月,她家就被人抢了。从布依斯科耶村来的人经过那里,他们说,大门敞开,全部东西被洗劫一空。寡妇不见了,那只名叫‘大嗓门’的狗挣脱了锁链,跑了。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新年前后,圣诞节前,冬天头一次解冻的日子,下起了暴雨,冲净了土丘上的雪,融化到地面。‘大嗓门’跑来了、用爪子在露出的地面上刨起来。那儿便是埋土豆的坑。它扒开湿地,往上刨土,刨出穿着系松紧带皮鞋的女主人的脚。你瞧多可怕!
“韦列坚尼基镇的人都可怜寡妇,为她祈祷。谁也不怀疑哈尔拉姆。又怎么会往他身上想呢?怎么可能呢?倘若是他干的,他哪儿来的胆子留在韦列坚尼基镇,在镇子里大摇大摆地走呢?他早跑得离我们远远的了。
“村子里好闹事的富农对行凶的事很开心。他们要把村子搅乱。瞧吧,他们说,城里人干的好事。这是对你们的教训,惩罚。别藏面包,理土豆。他们这群混蛋反复说,树林子里有强盗,仿佛看见小村子里来了强盗。实心眼的人们!你们别再听信城里人的话了。他们这是要给你们厉害看呢,饿死你们。要是愿意村子好的话就跟我们走。我们教会你们长点脑子。他们把你们用血汗挣来的东西夺走,查封,你们呢,就把余粮藏起来,连一粒多余的麦子都没有。如果出事就拿起耙子。谁反对村社就当心点。老家伙们吵吵开了,吹牛,聚会。好搬弄是非的哈尔拉姆要的就是这些。他把帽子往怀里一揣就进城了,到了那儿一报告。你们知道村里在干什么吗?可你们坐在这儿子看着?需要成立贫农委员会。发话吧,我马上就把兄弟同兄弟划分开。可他自己从我们村里跑了,再没露过面。
“后来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谁都没暗中使坏,谁都没有错儿。从城里派来红军战士。设立了巡回法庭。头一个审问的便是我。哈尔拉姆散布了我很多坏话,说我逃跑过,逃避劳役,煽动村里人暴动,杀死了寡妇。把我锁了起来。幸亏我撬开地板,溜走了,藏在地下的山d里。村子是在我头上烧的——我没看见。就在我头上,我亲娘跳进冰窟窿里了,我当时并不知道。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们分给红军战士一座单独住宅,招待他们喝酒,把他们灌得烂醉如泥。夜里木小心烧着了房子,把临近的房子也引着了。村里的人,谁家房子着了火,都逃了出去,外来的人,虽然没人放火烧他们,却明摆着都一个个活活烧死。谁也没把遭了火灾的韦列坚尼基镇的人从烧焦的房子里赶走。他们害怕再出什么事自己逃走了。黑心的富农们又散布谣言,十岁以上的男人统统枪毙。我爬出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碰见,都跑光了,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浪呢。”
医生和瓦夏在一九二二年春天,新经济政策开始的时候,走到莫斯科。天气晴朗而温暖。照耀着救世主大教堂的阳光,洒在铺着四角石块、石块缝隙里长出杂草的广场上。
取消了禁止私人经营的命令,允许严加限制的自由贸易。只限制在旧货市场上进行旧货交易。它们只在规模极小的范围内进行,这种极小规模的贸易助长了投机活动,造成人们舞弊。生意人的这种小规模的投机倒把活动没增加任何新东西,对缓和城市的物资辰乏毫无益处。这种无意义的十几次的倒卖却使有的人发了财。
几个极其简陋的图书室的所有者,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运到某一个地方。他们向市苏维埃申请开设一家合作书店,并请求批给他们开业场地。他们获准使用革命最初几个月便关了门的空闲的鞋店仓库和花店暖房,便在它们宽阔的屋顶上出售他们所搜集到的几本薄书。
教授夫人们先前在困难的时候违背禁令,偷偷出售烤好的白圆面包,现在则在这些年一直被征用的自行车修理铺公开出售。她们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接受了革命,说话的时候用“有这么回事”代替“是的”或“好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到莫斯科后说:“瓦夏,你该干点事儿。”
“我觉得我该念书。”
“那还用说。”
“我还有个理想,凭记忆把我母亲的模样画出来。”
“那太好了。可要画先得学会画画。”
“我在阿普拉克欣大院里跟叔叔学徒的时候,背着他用木炭画着玩过。”
“好吧。祝你成功。咱们试试看。”
瓦夏并没有了不起的绘画才能,只有中等的天分,进工艺美术学校倒是完全够格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通过熟人把他安置到先前的斯特罗甘诺夫斯基工艺美术学校的普通班,从那儿又转到印刷系。他在那儿学习石印术、印刷装订技术和封面设计。
医生和瓦夏同心协力工作。医生撰写论述各种问题的一印张纸的小册子,瓦夏把它们当作考试项目在学校里印刷出来。书的印数很少,在朋友们新近合资开办的书店里出售。
小册子包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哲学思想、医学见解、他对健康和不健康所下的定义、对转变论和进化论的思考、对作为机体生理基础的个性的思考、对历史和宗教的看法(这些看法接近舅舅和西姆什卡的看法)、描述医生所到过的布加乔夫活动地区的随笔,还包括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写的和抒情诗。
作品是用通俗的文笔写的,但还远没达到通俗作者所提出的目标,因为书中包括引起争议的见解,这些见解是随意发表的,未经过充分的检验,但又永远是生动而独特的。小册子卖得很快。爱好者很赏识它们。
那时一切都成了专业,诗歌创作和文学翻译,一切都有理论研究,开设了各式各样的学校。产生了各类思想宫和艺术观念学院。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半数这样的名不副实的机构中担任医生职务。
医生和瓦夏住在一起,一直很要好。在这段时间内,他们一处接一处地换了很多住房和半倒塌的角落,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这些地方不是无法居住,就是居住不便。
一到莫斯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马上打听西夫采夫街上的!日宅,据他所知,他的亲人路过莫斯科时没到那所住宅里去过。他们被驱逐出境改变了一切。属于医生和他家里人名下的房间里住满了人,他自己的和家里人的东西一件也不剩了。他们见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仿佛见到一个可怕的陌生人,连忙躲开。
马克尔飞黄腾达,已经不住在西夫采夫街上了。他到面粉镇当房管员去了。按照职务他应当住先前房管员的房子。但他甘愿住在没有地板但是有自来水和一个大俄国炉子的旧门房里。城市所有楼房里自来水和暖气管道冬天都冻裂了,只有门房里暖和,水没冻上。
这期间医生和瓦夏的关系疏远了。瓦夏有了很大的长进。他说话和思考完全不像佩尔加河边韦列坚尼基镇上那个蓬头赤脚的男孩子了。革命所宣传的显而易见的真理越来越吸引他。医生所说的那些他不能完全听懂的、形象生动的语言,让他觉得是受到谴责的错误的声音,这种错误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虚弱,因此是模棱两可的。
医生到各部门去奔走。他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在政治上为自己的家庭平反,并使他们获准回国;一是替自己申请出国护照,以便去巴黎接妻子儿女。
使瓦夏感到奇怪的是,这两件事他都办得毫不起劲。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过于匆忙并且过早地认定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他过于自信而且几乎是毫不介意地声称,自己今后的种种打算是不会有结果的。
瓦夏越来越经常谴责医生。医生并没为他那些不公正的指责生气。但他同瓦夏的关系恶化了。他们终于翻脸分手。医生把他们共同住的房间让给瓦夏,自己搬到面粉镇去住。本领高强的马克尔把斯文季茨基先前住宅顶头的房子隔开让他住,其中包括:不能使用的卫生间,卫生间旁边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和歪斜的厨房,一条快坍塌的过道,还有一条下陷的黑通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搬到这儿来之后便放弃了行医,变成一个邀遏的人,不再同熟人见面,过起穷苦的日子。
一个冬天y沉的星期日。炉子里往外冒黑烟,但烟往没从屋顶上升起,而从通风窗口溢出。尽管禁止使用铁炉子,可大家照旧安装铁炉子上用的生铁烟囱。城市生活尚未走上正轨。面粉镇的居民都蓬头垢面,肮脏不堪,身上长出疖子,冻得感冒。
每逢星期日,马克尔·夏波夫全家人都团聚在一起。
在凭卡定额分配面包时期,一清早他们便把本区所有住户的面包票在桌子上剪开,分类,点好,按等级卷进纸卷或纸包里,送往面包店,然后,从面包店取回面包,再把面包在桌子上切成碎块,一份份分给本区居民。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传说了。粮食配给制被其他的分配办法所代替。现在,他们正坐在这张桌子前吃午饭。大家围着长桌子吃得津津有味,嚼得耳朵后面的筋不停地动弹,嘴吧略吧喀响。
房间当中,宽大的俄国炉子占了门房的一半,高木板床上,红过的被子的被角搭拉下来。
入口处前面墙上没上冻的自来水龙头竖在盥洗池上。门房两侧摆着两排凳子,凳子底下塞满装着零碎用品的口袋和箱子。右边放着一张厨桌。桌子上方的墙上钉着一个小橱柜。
炉子生着。房里很热。马克尔的妻子阿加菲姬·吉洪诺夫娜站在炉子前面,袖口挽到胳膊肘,用一根长得够得着炉壁的炉叉倒动炉子里的罐子,一会儿放在一堆,一会儿又放得很开,什么时候需要往哪儿放就往哪儿放。她的脸上出了一层汗,一会儿被炉子照亮,一会儿又被菜汤的蒸气蒙住。她把罐子挪到一边,从炉子深处夹出馅饼,放在一块铁板上,一下子把它翻了一个个儿,再放回去把另一面烤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提着两只桶走进门房。
“祝你们胃口好。”
“欢迎您。坐下跟我们一块吃吧。”
“谢谢。我吃过了。”
“我们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坐下来吃点热乎的,别嫌弃。土豆是用小罐子烤的。馅饼加粥,r馅的。”
“真不吃,谢谢。对不起,马克尔,我老来打水,把你们屋里的热气都放跑了。我想一下子多打点水。我把斯文季茨基家的锌浴盆擦得错亮,想把水盛满,再把大桶盛满。我再进来五次,也许十次,以后便会很久不来打搅你们。对不起,我到你们这儿来打水,除了你们这儿我没地方可去。”
“爱打多少打多少,我不心疼。糖浆没有,可水随你要。免费供应,不讨价还价。”
坐在桌子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第三次,打第五桶和第六桶的时候,马克尔的声调已经有些变了,说出另一种话来。
“女婿们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说了,可他们不相信。你打你的水,别介意。可别往地上洒水,笨家伙。你瞧门槛上都洒了水。一冻上,你可不会拿铁钉凿下来。把门关严点,蠢东西。从院子里往里灌风。不错,我告诉女婿们你是什么人,可他们不相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念书呀,念书呀,可有什么用?”
等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第五趟、第六趟的时候,马克尔皱起眉头:“好啦,再打一次就算了。老弟,你该懂点礼貌。要不是我小女儿马林娜护着你,我才不管你是什么高贵的共济会员呢,早把门镇上了。你还记得马林娜吗?那木是她吗,坐在桌子顶头那个,皮肤黑黑的。瞧,脸红了。‘别欺侮他,’她说,‘爸爸。’谁能碰你呢?马林娜在电报总局当电报员,会说外国话。‘他多可怜呀!’她说。她可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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