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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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太心疼的话,那就除掉面包。光你丈夫,咱们保管成交。”
周围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它叫什么名字?不是你丈夫,是母牛。”
“美人儿。”
“这儿有一半的牛名叫美人儿。好吧,画十字吧。”
于是她开始对母牛念咒。起初她的咒语是针对牲口的。后来她念得入了迷,向阿加菲妞传授了一整套巫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仿佛着了魔,听她念念有词,就像他从莫斯科坐火车到西伯利亚来的时候听马车夫瓦克赫绘声绘色地闲扯一样。
士兵老婆念道:“圣姑莫尔格西娜,请到我们家做客。星期二,星期三,除掉邪病和脓疮。脓疮快离开茹头。美人儿,别动弹,别碰翻凳子。站得稳如山,牛r流成河。骇人的斯特拉菲拉,揭掉它身上的癫疤,把癫疤扔进尊麻。巫师的话将同圣旨一样灵验。
“阿加菲什卡,你什么都得学会,辞谢,训示,逃避咒和保护咒。你瞧,你以为那是一片树林。其实那是妖精在同天使开仗,互相砍杀,就像你们同巴萨雷格作战一样。”
“我再举个例子,你看我指的地方。你看的方向不对,我亲爱的。你用眼睛看,别用后脑勺看,朝我指的地方看。对啦,对啦。你看那是什么?你以为风把禅树上的两根树枝卷在一起?你以为鸟儿要筑巢?可别那样想。那是玩的把戏。那是美人鱼在给女儿编花冠。它听见人从旁边走过,扔下花冠,被人吓跑了。夜里它准能编好,你瞧着吧。
“再拿你们的红旗来说吧。你怎么想?你以为它是一面旗子?其实它才不是旗子呢,而是瘟疫姑娘诱惑人的紫手绢。我为什么说诱惑?她向年轻的小伙子们挥手绢,眨眼睛,诱惑他们去残杀,去送死,然后放出瘟疫。而你们却相信了:全世界的无产者和穷人都到旗子底下来。
“现在什么都得知道,亲爱的阿加菲妞,一切都得知道。不管哪只鸟儿,哪块石头,哪株草。比如,那只鸟儿是灰欧惊鸟,那只野兽是灌。
“现在我再举个例子。你看上谁了尽管说,我准能让他迷上你。哪怕是你们的长官呢,不管是列斯内赫还是高尔察克,或者是伊万皇太子。你以为我在吹牛?我才不吹牛呢。不信你就听着吧。到了冬天。刮起暴风雪,卷起雪柱,我拿刀子c进雪柱,一直c到刀柄,拔出来的时候刀子上全是鲜血。什么,你没听说过?啊?你以为我吹牛?可雪柱里哪儿来的鲜血?这是风呀,空气呀,雪沫呀。妙就妙在这儿,大嫂,这雪柱不是风刮起来的,而是女巫丢失的孩子变成的。女巫正在野地里找他,哭号,但无法找到。我刀子c的就是他,所以才有血嘛。我还能用这把刀把任何男人的脚(赌u下来,用丝线缝在你的裙子上。你上哪儿,甭管是高尔察克,斯特列利尼科夫,还是新的皇太子,都会跟在你p股后头。你上哪儿他上哪儿。你以为我吹牛,这也跟‘全世界无产者和穷人都到旗子底下来’一样?
“再比如石头从天上掉下来,像下雨似的。人一迈出家门口,石头就落在他脑袋上。有人见过骑兵在天空奔驰,马蹄碰着屋顶。先前魔法师还发现:有的女人身上有五谷或者蜜或者皮货。武士们便打开她们的肩膀,像打开箱子一样,用剑从一个女人肩肿骨里挑出一斗麦子,另一个身上有一只松鼠,还有一个身上有一个蜂房。”
人世上有时会遇到一种博大而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中总掺杂着怜悯。我们越爱我们所钟爱的对象,我们便越觉得她像牺牲品。有些男人对女人的同情超越了想象的限度。他们的同情心把她置于无法实现的、在人世上找不到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处境当中。他们嫉妒她周围的空气,自然规律,以及她出生前的儿千年。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文化修养足以使他在巫婆最后的话里听出某部编年史,不是诺夫戈罗德编年史便是伊帕契耶夫编年史开头的几段,但已被歪曲得不像样子,变成伪书了。多少世纪以来,它们一代代口头流传,被巫师和说故事的人随意歪曲。它们早先就弄乱了,又被抄录的人照抄下来。
为何暴虐的传说竟如此打动他?为何他竟把这种胡说八道,这种荒谬已极的话当成现实状况呢?
拉拉的左肩被扎开了一点。就像把钥匙c进保险箱的铁锁里一样,利剑转动了一下,劈开了她的肩肿骨。在敞开的灵魂深处露出了藏在那里的秘密。她所到过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住宅,陌生的辽阔地方,像卷成一团的带子一下子抖开了。
嗅,他多爱她!她多美啊!她美得正像他梦寐以求的那样。但她哪一点可爱呢?能说出来并能分析出来的是什么呢?懊,不。那是造物主从上到下一气勾勒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单纯而流利的线条,而她便在这绝妙的轮廓中把灵魂交给了他,就像浴后的婴儿紧紧裹在襁褓中一样。
可他现在在哪儿?出了什么事?树林,西伯利亚,游击队队员。他们被包围了,而他同他们分享共同的命运。多么荒谬。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开始头昏眼花了。一切都从他眼前浮过。这时本应下雪,但却落起雨点来。仿佛一条横跨街道的条幅上的标语,林间空地从这一边到那一边的空气里延伸着一个奇异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巨大头像的模糊幻影。头像在哭泣,下得越来越大的雨亲吻着它,冲洗着它。
“你走吧。”女巫对阿加菲娜说,“我已经替你的牛念过咒,它会好的。向圣母祷告吧。全世界最辉煌的宫殿,一本兽语的书。”
大森林的西部边界发生了战斗。但大森林太大了,在它看来战斗仿佛发生在一个大国的遥远边界上,而隐没在它的密林中的营地里的人是如此之多,不管多少人出去参加战斗,都还有更多的人留在营地里,它永远不会是空的。
战斗地方的枪炮声几乎到达不了营地深处。树林里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响。在很近的地方枪声一声接一声,一下子又变成了混乱的密集s击。他们听到枪声的地方发生一片s乱,大伙儿急忙向四面八方冲去。属于营地后备队的人向自己的大车跑去,引起一片惊慌。人人都作好了作战准备。
惊慌很快就消失了。原来是一场虚惊。人们又都奔向开枪s击的地方。人越来越多。新来的人不断地走到围着的人群跟别。
人群围着一个砍掉手脚的人。他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他的右手和左腿被砍掉,但还没断气。简直不可思议,这倒霉的家伙竟用剩下的一只手和一条腿爬到了营地。砍下来的血r模糊的手和腿绑在他的背上,上面c了一块木牌子,木牌子上写了很长的一段话,在最难听的骂街的话当中写道,这是对红军支队兽行的报复。但林中的游击队员同那支部队毫不相干。此外,木牌子上还写道,如果游击队员们不按照木牌子上规定的期限向维岑军团的军代表缴械投降的话,他们将这样对待所有的游击队员。
被砍掉手脚的人浑身冒血,用卷起的舌头低声向大家讲述他在维岑将军的后方军事侦查队和讨伐队里所受到的拷打和折磨。他几次失去知觉。原来判处他死刑,但没把他吊死,改为砍去手脚,以示宽大,然后把他放回营地,恐吓游击队员。他们把他抬到通往游击队营地前哨线的路上,然后放在地上,命令他自己爬,又追着在他后面向天空鸣枪。
被折磨得快要断气的人微微龛动着嘴唇。周围的人弯下腰,把头垂到他嘴边,想听清他含混木清地说的是什么。他说:“弟兄们,小心点。他冲破咱们的防线了。”
“已经派出了阻截队。一场恶战。我们挡得住。”
“缺口。缺口。他想出其不意。我知道。哎呀,我不行啦,弟兄们。你们瞧我浑身冒血,咳血。我马上就完了。”
“你躺一会儿,喘口气。你别说话了。别让他说话了,没心肝的家伙们。这对他有害。”
“我身上一块好r都没有了,吸血鬼,狗日的。他说,你要不说出你是谁,我叫你用你自己的血洗澡。我告诉他,我是一名真正的逃兵。我就是这么说的。我从他们那儿跑到你们这儿来了。”
“你老说‘他’。审问你的到底是谁?”
“哎呀,弟兄们,内脏都要出来了,让我喘口气。现在我告诉你们。别克申首领。施特列泽上校。都是维岑的部下。你们在树林里什么也不知道。全城的人都在惨叫。他们把人活活煮死,活剥皮,揪住你的衣领把你施进死牢。你往四外一摸——囚笼。囚笼里装四十多个人,人人只穿一条裤权。不知什么时候打开囚笼,把你抓出去。抓着谁算谁。都脸朝外站着,像宰小j似的,抓住哪只算哪只。真的。有的绞死,有的枪毙,有的审讯。把你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r,往伤口上撒盐,用开水浇。你呕吐或大小便,就叫你吃掉。至于孩子和妇女,嗅,上帝呀!”
不幸的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没说完,尖叫了一声,便噎了一下,便断气了。大家不知怎的马上就明白了,摘下帽子,在胸前画十字。
傍晚,另一件比这桩惨无人道的事件更可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营地。
帕姆菲尔·帕雷赫也在围绕着死者的人群当中。他看见了他,听了他讲的遭遇,读了木牌上充满恐吓意味的话。
他为他死后妻子儿女的命运担心害怕到了极点。他在想象中看到他们受着缓慢的拷打,看到他们疼痛得变形的面孔,听到他们的呻吟和呼救声。为了免除他们将受到的痛苦并减少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在一阵无法克制的悲伤中自己结果了他们。他用锋利得像剃刀似的斧子砍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而那把斧子正是几天前他替女儿们和爱子费烈努什卡削木头做玩具的那把。
令人不解的是,他并没有马上杀死自己。他在想什么呢?他会出什么事?有何打算和意图?这是个明显的疯子,无法挽救的废人……
利韦里、医生和士兵委员会成员开会讨论如何处置他的时候,他正把头低垂在胸前,在军营里游荡,两只浑浊的黄眼睛发直。任何力量也压制不下去的、非人的痛苦挤出的痴呆笑容一直没离开过他的脸。
没人可怜他。人人躲避他。有人说应当对他处以私刑,但得不到支持。
世上再没他可做的事了。第二天清晨,他从军营里消失了,他躲避自己就像躲避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样。
冬天来临了。天气冷得彻骨。严寒的大雾里出现撕裂的声音和看起来并无联系的影像,它们凝滞,移动,消逝。太阳不是通常看到的太阳,而换成了另外一个,像个红球挂在树林中。像蜜似的摇用色的光线,仿佛在梦中或童话里缓慢地向四外扩散,但扩散到一半的地方便凝滞在空气中,冻结在树枝上。
许多只看不见的穿着毡鞋的脚,沿着所有的方向移动,像一堵墙似的擦着地面,踩在雪上的每一步都发出愤怒的吱吱声。那些戴着围巾帽、穿着短皮袄的形体仿佛在空中飘浮,仿佛沿着星体的天球旋转。
熟人们停下步,聊起天来。他们把像洗过蒸汽浴那样通红的和胡须冻成一团的脸互相靠近。粘成一团的蒸气像云团似的从他们嘴里喷出,同他们仿佛冻僵的不多的话相比,显得大得木成比例。
利韦里在小路上碰见医生。
“啊,是您吗?多少日子没见面了!晚上请您回窑d,跟我一块过夜。咱们像过去那样聊聊天。我有消息。”
“信使回来啦?有瓦雷金诺的消息吗?”
“我们家的人和你们家的人在信使的报告里~个字也没提。可我正是从这里得出了令人欣慰的结论。这意味着他们逃脱了危险。不然准会提到他们的。其他的情况,咱们晚上见面时再谈。说好了,我等您。”
在地窑里,医生又重复了一遍他白天问的问题:“我只请您告诉我,您有我们家的人什么消息没有?”
“您又不想知道鼻子以外的事。您家里的人看来活着,没危险。不过,问题不在他们身上。我有绝妙的新闻。要不要来点r?冻小牛r。”
“不,谢谢。别把话扯远了。”
“随您的便。我可要吃啦。营房里的人得了坏血病。大家都忘了面包和蔬菜是什么味了。早知道这样,秋天应当组织更多的人采胡桃和浆果,趁逃难的妇女还在这里。我告诉您,情况好得不得了。我一向预言的都实现了。形势有了转机。高尔察克正从各条战线上撤退。这是自发的全面溃败。我说的您明白吗?可您却在唉声叹气。”
“我什么时候唉声叹气了?”
“时时刻刻。特别是维岑紧我们的时候。”
医生回想起刚刚过去的秋天,枪毙叛乱分子,帕雷赫砍死妻子和儿女,没完没了地杀人,把人打得血r模糊。白军和红军比赛残酷,你报复我,我报复你,使暴行成倍增加。鲜血使他呕吐,涌进他喉咙,溅到他的头上,浸满他的眼睛。这完全不是唉声叹气,而是另外一回事儿。可怎样才能对利韦里讲清呢?
窑d里有一股芬芳的焦炭味。焦炭味直冲上脸,呛得鼻子和喉咙发痒。劈碎的木头在三脚铁炉上燃烧,把窑d照得很亮。木头烧完后,炭灰便落进下面的水盆里,利韦里又点燃一段c进三脚炉的铁圈里。
“您看我烧的是什么?油点完了。劈柴晒得太平,所以烧得快。是啊,营区发现了坏血病。您真的不吃点小牛r吗?坏血病。您怎么看,医生?要不要召开队部会议,讲清形势,给领导上一堂坏血病的课,再提出同它进行斗争的方法?”
“天啊,别折磨我了。您都确切知道我的亲人的哪些情况?”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他们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没有。可我还没说完从最近的军事情报中所得到的消息呢。内战结束了。高尔察克被打得头破血流。红军沿着铁路线把他们往东面赶,一直把他们赶进海里。另一部分红军赶来同我们会合,共同消灭他分散在各处的后勤部队。俄国南方的白军已经肃清。您怎么不高兴呢?这还不够吗?”
“不,我高兴。可我的亲人们在哪里?”
“他们不在瓦雷金诺,这是莫大的幸运。尽管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夏天对您讲的那些话,我当时也那样估计过,没得到证实。您还记得有什么神秘的民族进犯瓦雷金话的荒谬传说吗?可镇子完全荒废了。看来那里还是来过什么人,幸好两个家庭提前离开了。我们就相信他们得救了吧。据我的侦察员们报告,留下的少数人就是这样想的。”
“可尤里亚金呢?那边怎么样?在谁手里?”
“说法也有点荒谬,肯定是个错误。”
“怎么说的?”
“好像城里还有白军。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决不可能。我现在用确凿的事实向您证明这一点。”
利韦里又在三脚炉里加了一根松明,把一张揉搓得破烂不堪的地图卷到露出划分这一地区的地方,其余的部分卷进去,手里握着一支铅笔指着地图向他解释道:“您看。这些地区的白军都撤退了。这儿,这儿,整个儿圆周里。您注意看我指的地方了吗?”
“是的”
“他们不可能在尤里亚金方向。换句话说,他们的交通线一旦被切断,必定会陷入包围圈。木管他们的将军多么缺乏指挥才能,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您穿上皮袄啦?上哪儿去?”
“对不起,我出去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屋里马合烟味太哈鼻子了。我不大舒服,到外面透透气。”
医生从窑d里爬出来,用手套把d口前当凳子坐的粗木墩子上的雪掸掉,坐在上面,两手托着头撑在膝上,沉思起来。冬天的大森林,树林里的营地,在游击队里度过的十八个月,仿佛都不存在了。他把它们忘了。他的想象中只有自己的亲人。他对他们命运的猜测一个比一个更可怕。
东尼娜出现在眼前。她抱着舒罗奇卡在刮着暴风雪的野地里行走。她把他裹在被子里,两只脚陷入雪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雪里拔出脚来。可暴风雪把她往后刮,风把她吹倒在地上,她跌倒又爬起来,两条发软的腿无力地支撑着。嗅,他老是忘记,她已经有两个孩子,小的还在吃奶。她两只手一手抱一个,就像契里姆卡的难民,痛苦和超出他们控制力的紧张使他们丧失了理智。
两手抱着孩子,可周围没有人帮助她。舒罗奇卡的爸爸不知到哪儿去了。他在远方,永远在远方,他一辈子都不在他们身边。这是爸爸吗,真正的爸爸是这样的吗?而她自己的爸爸呢?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哪里?纽莎在哪里?其他的人在哪里?嗅,最好不要提这些问题,最好木要想,最好不要弄清楚。
医生从木墩上站起来,打算回到窑d里去。突然,他的念头转了个方向。他改变了回到利韦里那儿去的念头。
雪橇、一袋面包干和逃跑所需要的一切他都早已准备好了。他把这些东西埋在营地警戒线外的一株大冷杉下面的雪地里,为了准确起见,他还在树上砍了一个特殊的标记。他沿着行人在雪堆里踏出的小径向那里走去。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晚。一轮圆月在天空中照耀。医生知道夜间岗哨的配置,成功地绕开了他们。但当他走到冻了一层冰的花揪树下的空地上的时候,远处的哨兵喊住了他,直着身子踏着滑雪板飞快地向他滑过来。
“站住!我要开枪啦!你是谁?讲清楚。”
“我说老弟,你怎么糊涂啦?自己人。你不认识啦?你们的医生日瓦戈。”
“对不起。别生气,日瓦戈同志。没认出来。就是日瓦戈我也不放你过去。咱们得照规矩办事。”
“那好吧。口令是‘红色西伯利亚’,回答是啊倒武装干涉者‘。”
“那就没说的了。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好啦。夜里出来找什么鬼?有病人?”
“睡不着,渴得要命。想道个弯儿,吞两口雪。看见花揪树上的冻浆果,想摘几个吃。”
“真是老爷们的糊涂想法,冬天摘浆果。三年来一直在清除你们的糊涂想法,可就是清除不掉。一点觉悟也没有。去摘你的浆果吧,脑筋不正常的人。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哨兵使劲一蹬滑雪板,踏着吱吱响的长滑雪板,像来时一样快,站着滑到旁边去了,在没有人迹的雪地上越滑越远,滑到像稀稀拉拉的头发似的光l的冬天树丛后面。而医生走的雪中小径把他带到刚才提到过的花揪树前。
它一半理在雪里,一半是上冻的树叶和浆果,两枝落满白雪的树枝伸向前方迎接他。他想起拉拉那两条滚圆的胳膊,便抓住树枝拉到自己跟前。花揪树仿佛有意识地回答他,把他从头到脚撒了一身白雪。他喃喃自语,自己也木明白说的是什么,完全把自己忘了:
“我将看见你,我如画的美人,我的花揪树公爵夫人,亲爱的小。乙肝。”
夜是明亮的。月亮在天上照耀。他继续穿过树林向朝思暮想的冷杉走去,挖出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游击队营地。
第六章 带雕像房子的对面
商人大街沿着通往小斯帕斯卡亚街和诺沃斯瓦洛奇内巷的斜坡近通而下。城市较高地区的房屋和教堂从上面俯瞰着这条街。
街道拐角的地方有一座带雕像的深灰色房子。在立倾斜屋基的巨大的四角形石板上,新近贴着政府报纸、政府法令和决议。一群过路人已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看了半天了。
不久前解冻后天气已经干燥。现在又上冻了。气候明显地变得寒冷起来。现在天还很亮,可不久前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冬天刚刚过去。空出来的地方填满了阳光,它没有离开,被黄昏留住了。阳光使人们木安,把人们带往远方,恫吓他们,令他们提心吊胆。
不久前白军撤出城市,把它交给红军。s击、流血和战时的惊恐停止了。这同样使人惊恐不安,如同冬天过去、春天变长一样。
街上过往的行人借着一天天变长的白天的光线,读着墙上的通知。通知上写道:
居民须知:本市合格居民可到尤里亚金苏维埃粮食局去领取工作证,每张缴纳五十卢布。地点在十月革命街,即原总督街五号,一百三十七室。
凡无工作证者,或误填以至伪造工作证者,将依据战时法律严惩。工作证的细则和使用方法公布于本年度尤里亚金执委会第八十六号(1零13)通知中,该通知张挂在尤里亚金苏维埃粮食局一百三十七室中。
另一张布告通知道,本市粮食储备充裕,只是被资产者藏匿起来,目的在于破坏分配制度,在粮食问题上制造混乱。通知用这样一句话结尾:
囤积粮食者一旦被发现就地枪决。
第三张公告说:
为了正确安排粮食工作,不属于剥削分子者准许其参加消费者公社。详情可向尤里亚金粮食局查询,地点在十月革命街,即原总督街五号,一百三十七室。
另外一张对军人警告道:
凡未上缴武器和未经新制度许可携带武器者依情严惩。持枪证可到尤里亚金革委会换取,地点在十月革命街六号,六十三室。
一个瘦弱不堪、很久没洗过脸因而显得脸色乌黑的流浪汉模样的人,肩上挎着一个背包,手里握着一根木g,走到看布告的人群跟前。他的头发长得长极了,但没有一根白发,可他满脸深棕色的胡子已经发白了。这便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日瓦戈医生。他的皮袄大概在路上早被人抢走了,不然便是他自己拿它换了食物。他穿了别人的一件不能御寒的短袖破旧上衣。
他口袋里还剩下一块没吃完的面包,这是他经过城市附近一个村子时别人给他的,还有一块腑猪油。他从铁路那边走进城里来已经快一个钟头了,但从城门口到这条十字路口竞走了一小时,最近这些日子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了。他时常停下来,拼命克制倒在地上吻这座城市石头的欲望,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它,看见它就像看见亲人那样高兴。
他走了很久,一半路都是沿着铁路线走的。铁路完全废置不用了,积满了雪。他经过一列列白军的车厢,有客车和货车,都被雪埋住了。由于高尔察克全线崩溃和燃料耗尽,白军不得不丢下火车。这些陷在雪地里、永远也不能开动的火车像带子一样伸延几十俄里,它们成为沿途抢劫的土匪的堡垒,躲藏的刑事犯和政治难民——当时迫不得已流浪的人的避难所,但更主要的是成了死于严寒和斑疹伤寒者的公墓。铁路沿线伤寒猖獗,周围整村整村的人都死于伤寒。
这时应验了一句古谚:人比狼更凶狠。行路人一见行路人就躲;两人相遇,一个杀死另一个,为了自己不被对方杀死。还出现了个别人吃人的现象。人类文明的法则失灵了。兽性发作。人又梦见了史前的x居时代。
有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前面很远的地方,出现几个孤单的身影,有时悄悄躲在一旁,有时胆怯地跑过小道。医生尽量绕开这些身影,他常常觉得它们很熟悉,曾在哪儿见过。他觉得他们也是从游击队营地里跑出来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都弄错了,可是有一次眼睛并没欺骗他。一个少年从遮住国际列车卧车车厢的雪堆里钻出来,解完手又钻回雪堆里。他确实是林中兄弟中的一员。这便是大家都以为被枪毙了的捷连秀·加卢津。他没被打死,只受了伤。他躺在地上昏迷了很久,后来恢复了知觉,从行刑的地方爬走了,躲进树林里,在那儿养好了伤,现在改了姓,偷偷赶回圣十字镇自己家里去,路上见到人便躲进被雪掩埋的火车里。
这些画面和情景使人产生一种非人间的、超验的印象。它们仿佛是某种玄妙的、另一个星球上的生命的一小部分,被错误地搬到地球上来。而只要自然仍然忠于历史,它显现在眼前的样子就同现代画家所表现的一样。
冬天的黄昏是寂静的,浅灰色的和深红色的。晚霞的余辉映照出白作树乌黑的树顶,清秀得宛如古代的文字。黑色的溪流在薄冰的灰雾下飞驰在雪白的峡谷中。峡谷的上端白雪堆积如山,而下端则被深色的河水浸蚀了。这便是尤里亚金的黄昏,它寒冷,灰得透明,富于同情心,如同柳絮一般,再过一两个小时便要降临到带雕像的房子的对面了。
医生想走到房子石墙上政府布告栏跟前,看看官方的通告。但他向上凝视的目光不时落在对面二层楼的几扇窗子上。这几扇沿街的窗户曾经刷过白灰。窗内的两间屋子里堆放着主人的家具。尽管下窗榻上结了一层晶莹的薄冰,但仍然能看出现在的窗户是透明的,白灰洗刷掉了。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主人又回来了?或者拉拉搬走了,房间里搬进新的房客,现在那儿一切都变了样?
情况不明使医生很激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穿过街道,从大门走进过道,爬上对他如此亲切而熟悉的正门楼梯。他在林中营地时就时常回想起生铁阶梯的花纹铁格,连花纹上的涡纹都回想起来。在某个向上转弯的地方,从脚下的栅栏里可以看到难在楼梯下面的破桶、洗衣盆和断腿的椅子。现在依然如此,毫无变化,一切都跟先前一样。医生几乎要感谢楼梯忠于过去了。
那时门上就有个铃。但它在医生被游击队俘虏之前就坏了。他想敲门,但发现门锁得跟先前不一样,一把沉重的挂锁穿在粗笨地拧进旧式柞木门里的铁环里。门上的装饰有的地方完好无损,有的地方已经脱落。先前这种野蛮行为是不允许的。门上使用的是暗锁,锁得很牢,要是坏了,有钳工修理。这件琐事也说明总的情况比过去坏了很多。
医生确信家里没有拉拉和卡坚卡,也许尤里亚金也没有她们,甚至她们已不在人世。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为了免得以后后悔,他决定到他和卡坚卡都很害怕的墙d里摸一摸。他先用脚端了瑞墙,免得摸到墙d里的老鼠。他并不抱在他们过去约定的地方摸到什么的希望。墙d用一块砖堵住。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掏出砖,把手伸进里面去。嗅,奇迹!钥匙和一张便条。便条相当长,写在一张大纸上。医生走到楼梯台的窗口跟前。更为神奇,更加不可思议!便条是写给他的!他马上读了:
上帝啊,多么幸福!听说你活着,并且出现了。有人在城郊看见了你,便赶快跑来告诉我。我估计你必定先赶到瓦雷金诺去,便带着卡坚卡上那儿去了。但我把钥匙放在老地方,以防你万一先到这儿来。等我回来,哪儿也别去。对啦,你还不知道呢,我现在住在前面的房子里,靠街的那一排。楼里空荡荡,荒芜了,只好变卖了房主的一部分家具。我留下一点吃的东西,主要是煮土豆。把熨斗或别的重东西压在锅盖上,像我那样,防备老鼠。我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便条正面上的话完了。医生没注意到背面也写满了。他把打开的便条托到唇边,然后没看便叠起来,连同钥匙一起塞进口袋。刺骨的痛苦掺进无比的快活中。既然她毫不犹豫地、无条件地到瓦雷金诺吉,他的家必然不在那里了。除了这个细节所引起的惊恐外,他还为亲人生死末卜而痛不欲生。她怎么~句话也没提到他们,说清他们在哪儿,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街上开始黑了。天亮前还来得及做很多的事。看挂在街上的法令也是很要紧的事。那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由于无知而违犯某项行政命令可能会送掉性命。于是他没打开房门,也没放下把肩膀压得酸痛的背包,便下了楼,走到墙跟前,墙上各式各样的印刷品贴了一大片。
墙上贴有报刊文章、审判记录、会议演说词和法令。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迅速地看了一下标题。《对有产阶级征用与课税的办法》、《工人的监督作用》、《建立工厂委员会的决定。这是进城代替先前制度的新政权所公布的指令。公告提醒居民新政权准则的绝对性,担心他们在白军暂时统治期间忘记了。但这些永无止境的单调的重复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头弄昏了。这些都是哪一年的标题?属于头一次变革时期还是以后的几个时期,还是白卫军几次暴动当中?这是哪年的指示?去年的?前年的?他生平只有一次赞许过这种专断的言辞和这种率直的思想。难道为了那一次不慎的赞许,多年之内除了这些变化无常的狂妄的呐喊和要求,他就得付出再也听不见生活中的任何东西的代价吗?况且这些呐喊和要求是不合实际的,难于理解并无法实践的。难道他因为一时过分心软便要永远充当奴隶吗?
不知从何处撕下来的一页工作报告落到他眼前。他读道:
有关饥饿的情报表明地方组织极端不称职。明显的舞弊事实,投机倒把活动,极为猖獗,可当地工会委员会都干了什么?城市和边区的工厂委员会都干了什么?如果我们不对尤里亚金至拉兹维利耶地区和拉兹维利耶至雷巴尔克地区的商店仓库进行大规模的搜查,不采取直至将投机倒把分子就地枪决的恐怖手段,便无法把城市从饥饿中拯救出来。
“多么令人羡慕的自我陶醉啊!”医生想。“还谈什么粮食,如果自然界里早已不长粮食的话?哪儿来的有产阶级,哪儿来的投机倒把分子,如果他们早已被先前的法令消灭了的话?哪儿来的农民,哪儿来的农村,如果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了的话?他们难道忘记了自己早先的决定和措施早已彻底完蛋了吗?什么人才能年复一年对根本不存在的、早已终止的题目如此胡言乱语,而对周围的一切闭目不见,一无所知呢?”
医生头晕了,失去知觉,倒在人行道上。等他恢复过知觉来,别人把他从地上搀起来,要把他送到他准备去的地方。他道了谢,谢绝了别人的帮助,解释说他只要走到街对面就行了。
他又上了楼,打开拉拉住所的门。楼梯口上还很亮,一点都不比他头一次上楼时黑。他发现太阳并没催他,心里很高兴。
开门声引起里面一阵s动。没住人的空房迎接他的是打翻罐头盒的呕嘟声。一只只老鼠整个身子扑通掉在地板上,向四下逃窜。医生很不自在,竟无法对付这群可恶的东西。它们大概太多了。
但要想在这里过夜,首先得防备老鼠,躲进一间门能关紧、容易躲避它的房间,再用碎玻璃、破铁片堵住所有的老鼠道。
他从前厅向左拐,走进他所不熟悉的那一半房间。穿过一条黑暗的走廊,他来到两个窗户朝街的一间明亮的房间里。窗户正对着街那边那座带雕像的灰房子。灰房子墙的下面贴满了报纸。过路的人背对着窗户站着读报纸。
室内同室外的光线一样,都是清新明亮的早春傍晚的光线。室内室外的光线如此相仿,仿佛房间没同街道分开。只有一点微小的区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在的拉拉的房里比外面商人街上冷一点。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快走到尤里亚金的时候,一两个钟头以前,他在走最后一段距离的时候,忽然觉得体力骤减,仿佛马上就要病倒,自己吓了一跳。
现在,室内和室外的光线一样,对此他不知为何非常高兴。院子里和住宅里充满同样的寒气,使他同傍晚街上的行人,同城里的气氛,同人世间的生活接近起来。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已经不再想自己马上要病倒。穿透四周的春天傍晚透明的光线使他觉得是遥远而慷慨的希望的保证。他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生活中的一切他都能得到,亲人都能找回来,都能和解,什么都能想到并表达出来。他把等待同拉拉会面的快乐看作最近的保证。
极度的兴奋和遏止不住的忙碌代替了刚才体力的衰弱。这种活跃比起不久前的虚弱是即将发病的更为准确的征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屋里坐不住。他又想到街上去,想去干什么。
他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前,想先理个发,把胡子刮掉。他蓬头垢面地穿过城市时一直往先前理发店的橱窗里张望。一部分理发店空了,或者改作别的用途了。照常营业的几家上了锁。没有地方理发刮胡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自己没有剃须刀。要是能在拉拉屋里找到剪刀,也能使他摆脱困境。但他在慌乱中翻遍了拉拉的梳妆台,也没找到剪刀。
他想起小斯帕斯卡亚街上有一家裁缝店。他想,如果裁缝店还存在并且工人还在干活的话,如果他能在她们关门前赶到,便能向一位女裁缝借一把剪刀。于是他又上街去了。
他的记忆并没欺骗他。裁缝店还在老地方,女裁缝们还在里面干活。裁缝店总共一间门面,门面有一扇朝街的大玻璃窗,一直垂到人行道。从窗口能看到店铺的内部,直到对面的墙。女裁缝们就在过往行人的眼下干活。
屋里挤满了人。除了真正的女裁缝外,还加上一些业余缝纫爱好者,尤里亚金社会上的上年纪的太太们,是为了领取工作证才到这儿来的。带雕像的房子墙上贴的法令里提到过领取工作证的办法。
她们的动作同真正女裁缝的麻利动作木同,一眼便能看出来。裁缝店里做的全是军服,棉裤和棉上衣,还用各种毛色的狗皮缝皮袄,这种皮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游击队的营地里见过。业余缝纫爱好者用僵硬的手指把衣边折短,放在缝纫机下缝起来,对一半是熟制毛皮的活儿很不习惯,几乎难以胜任。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敲了敲窗户,做了个手势让她们放他进去。里面同样做手势回答他,她们不接私人活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走,重复那些手势,坚持让她放他进去,他有话对她们说。她们向他做推辞的动作,让他明白,她们的活儿很急,他别来纠缠,别妨碍她们,赶快往前走。一个女裁缝脸上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为了表示懊恼,手掌向上翻着,用目光问他究竟想干什么。他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动作。但她们没看懂他的动作。她们认为这是某种下流动作,挑逗她们。他那身破烂的服装和古怪的举止让她们觉得他不是病人便是疯子。女裁缝们吃吃笑起来,挥手叫他从橱窗前走开。他终于想到去找通往后院的路,找到了裁缝店的后门,敲了起来。
开门的是一个黑脸膛的上年纪的女裁缝,穿了一身黑衣月r,神色严厉,大概是店里管事的。
“你这家伙怎么赖着不走!真该惩办。我说,你快点说有什么事?我没空。”
“您别大惊小怪,我想借剪刀用一下。我就在这儿当您的面剪掉胡子,剪完就还您。我先向您表示谢意。”
女裁缝的眼里现出诧异。显然,她怀疑跟她说话的人神经不正常。
“我是从远处来的。刚来到市里,头发长得很长,满脸胡须。我想理个发,可一家理发店都没有。所以我想自己动手,只是没有剪刀。劳驾借我用一下吧。”
“好吧。我给您理发。您可得放明白。如果您有什么打算,玩什么花样,为了伪装而改变相貌,出于某种政治原因,那您可别怪我告发您。我们不想为您去送命。”
“天啊,您哪儿来的那儿多顾虑呀!”
女裁缝把医生放进去,把他带到旁边比贮藏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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