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灵佩不知自己怎会在这个关头又思及了凌渊,只觉没他的这个世界,满身寂寥,连日子,都过得没甚滋味了。
见不远处傅青艋带着族中众人,全都聚在了不大的院落,便也牵起了一抹笑,迎了上去。
傅青艋躬身作揖,“见过真君。”
傅青渊廖兰等人都随在族长身后行礼,态度恭谨至极。
傅灵佩连忙递出一丝元力,将族长连同他身后族人一并都阻了,缓声笑道:“自家人无需多礼。”
“可还都准备好了?”
傅青艋环视左右,见人差不多都到了,才颔首道:“都齐了。”
修真者搬家与凡人不同,没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累赘,每人一个储物袋便足以将随身物品全数带走,是以傅灵佩只需将在场数百的傅家人一同带去天峰山便可。
“甚好。”
傅灵佩就喜欢族长这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满意地扯了扯唇,一翻手,将曼罗伞祭了出来。
天青色伞盖遮天蔽日般张扬开来,将傅府的整个天地都遮得严严实实。中间圆溜溜的伞骨一缩再缩,成了一截原木墩杵在正中——这是傅灵佩研究许久才发觉的曼罗伞的另一用处。
除却防御外,它还是一个大型的飞行法器,一次可带千人。
伞盖倒翻过来,便是一个凹陷的青色素花,中间一截原木便是那花蕊,修士若站在上面,挡风挡雨还挡攻击,是件极好的宝贝。
傅灵佩拂袖一卷,将这院落中挤得挤挤挨挨的傅家人全都丢到了曼罗伞中,长袖一翻,元力化成线,使起轻烟步,跟放风筝似的牵着曼罗伞往城外疾驰——
虽她是元婴修为,但无特殊状况,也并不愿破了坊市内不得飞行的规矩。
于是旁人便只见一白衣女子牵着一只巨型青花往外疾驰,看不清面目,但浑身修为看得出并不好惹。
待到得城外,傅灵佩脚一踏,已飞上了青色花蕊,元力鼓噪间,曼罗伞滴溜溜地转起来,带着傅家人风驰电掣般往天峰山而去。
在她的全力施为下,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天峰山脚。
围着原来的营地,这里已然建起了一座不小的城镇,名曰“梦愚”。行人熙熙攘攘,有凡人,亦有修士。城镇并不繁华,但人们脸上的笑意却是真真切切的。
傅灵佩先将傅家人放到了早先便想好的一座山头,距梦愚城十二三里,其下有一条细小的灵脉,不为人探知。
她花了半日功夫,将周围不安定的因素铲除,后山围拢进来作了家族猎场;将丁一此前交给她为傅家做的护族阵盘一并拿了出来,设下护族大阵,待看了看没有遗漏的,便与族长父母亲作别,准备回天元去。
迁族之事,其实并非如此简单。
后续的发展,全靠傅家人自己,不过傅灵佩既没时间,又无意将傅家全作了自己掌下的低能儿,便不再管其他了。
至于往后,有她震慑,有天元派的名头在,想来没几个不长眼的敢惹上来。
傅灵佩一路思考,在经过梦愚城时,习惯性地将神识扫了扫,“咦”了一声,脚步便不由停了下来。
下方一座客栈里,款款走出一个人来,朝着她睨了一眼,不大情愿地打了声招呼:
“你怎来此?”
第348章 347.346.1.1
梦愚镇上人来人往, 百废待兴。
黑色翘脚屋檐下,来人将头轻轻抬起, 眼波横流处,便已是人间绝媚。
狐九卿一手执着白玉葫芦,松松垮垮地站着,一边挑眉问她,“你来此作甚?本尊的小狐肆又去了何处?”
傅灵佩一笑,收起曼罗伞, 款款落了下来。高阶修士的气息散出,不大的街面上, 低阶修士纷纷退避,人流很快便走了个一干二净。
她恭谨地作揖问候,一边道,“静疏此行来, 是为了安顿族人, 是以并未带上狐肆,她在天元自有玩乐的去处。只不知……前辈怎会在此?”
元婴大比暌违不久, 照狐九卿之意该是回了十万大山才是, 怎还在人修的底盘逗留?
狐九卿也不答,手一动收起饮酒的葫芦,敞着怀懒懒散散地转身便走。傅灵佩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自知自己是入不了这天湖族长的眼,正心塞间却听到老狐狸一声招呼:“还不快跟上。”
“哎。”她摇了摇头,快走几步, 跟了上去。
狐九卿左转右拐,不一会儿便带着傅灵佩去了城镇北侧一处毫不起眼的小店,店名“无常”,一块长形木制牌匾,用最普通的铜漆写就,字歪歪扭扭,似孩童涂鸦。
店门关得严严实实,从外看不出是卖什么的。
狐九卿脚步未停,甩袖直接往大门方向走了过去,就在傅灵佩以为他要撞到门上之时,门从内吱呀一声开了。
“老狐狸,你不是刚走没多久……”
一道沙哑的女音传了出来,傅灵佩只见大敞的门内走出来一青衣老妪,一张脸跟老树皮似的,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嘴边深深的法令纹一看便知这人不是好相与的。
狐九卿似是与她熟识,态度很熟稔地打了声招呼,招呼傅灵佩过去,“来,静疏,打声招呼,这是郝声婆婆。”
“这是本尊的一个后辈,道号静疏。”
傅灵佩虽觉狐九卿今日这一出莫名其妙,却不妨碍她听话地揖礼,“拜见前辈。”这郝声婆婆不知何许人,修为明明已至化神,却在整个玄东都未听过这名号,莫非也是化形妖兽?
郝声婆婆“晤”了一声,让开身,拄着拐杖当先往里走。
无常居占地不大,洞开的两扇门内,黑黢黢一片。
傅灵佩心里顿时打了个鼓,这才想起这狐九卿虽因娇娇的干系对她态度和缓,可到底是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妖兽,若真一时起了歹意,她还真是防不胜防。
可她素来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略顿了顿便也跟在狐九卿身后走了进去。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无常居内却一片漆黑,神识不透,只能听到郝声婆婆拐杖的“笃笃笃”声。
短短几步路,傅灵佩愣是走出了一身冷汗。
狐九卿突地冷笑了声,讥诮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小丫头,你怎么什么地儿,都敢跟着来?就不怕本尊把你当味大补药,给吃了?”
黑暗能勾起人心底的恐惧,小小的无常居跟走不到头似的,傅灵佩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哈哈,强撑着笑道:“前辈若要对付静疏,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话落,心却奇迹似的安定下来。
“倒难得是个心明眼亮的。”郝声婆婆粗粝的声音传来,无常居便亮起了一道光,将周围的一切照得豁亮。
傅灵佩被光刺得闭了闭眼,再睁开之时,便发觉脚下是一片虚空,折叠空间?她面上毫无诧异,狐九卿脸上不由露出些赞许之意来,“不错。”
荣辱不惊,胆识过人,不错。
郝声婆婆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正眯着眼朝傅灵佩看,目光之中并无恶意,但也无善意,便当傅灵佩只是一个无生命的物件一般。
傅灵佩一哂,“婆婆不知在看什么?还是静疏身上……有什么东西?”
“无。”
郝声婆婆硬邦邦地打断了她,转向狐九卿恶声恶气道,“你说的,便是她?让云涤另眼相看之人?”
傅灵佩心下一个咯噔,顿时有些回过味来。
狐九卿让她来此,是临时起意,可又从何处知晓了云涤对她的意思?而这郝声婆婆也颇为古怪,嘴里喊出的“云涤”二字,带了丝缠绵和切齿的恨意,只不知这里面又是那一段公案,又与她有何干系。
傅灵佩被搞糊涂了。
可她面上仍是淡笑,仿佛什么也没发觉似的,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狐九卿笑眯眯地站到她身旁,长指一勾,还不待傅灵佩躲闪,便将她面上连到颈部的面具“撕拉”一声,硬生生撕了下来。
玉还逊其一段润,雪还输其一分白。面具下,是丹青难描,世所难寻的一张美人脸。
郝声婆婆感觉到了一瞬间的晕眩,她活了几千年,这般姿容的美人,还未见过第二个,音顿时哑了。
狐九卿不无得意地道,“本尊活了这许多年,得出一个道理,但凡本尊觉得丑的,你们人修便觉得美。”
“这静疏丫头,在本尊眼里简直不能看,丑得登峰造极,想来你们人修看来,是美得臻至化境了吧?如此一来,云涤如何不另眼相看?”
傅灵佩忍不住在心里连翻了无数白眼,只觉世事荒诞,这只专司魅惑的天狐族长夸人的方法倒是别具一格的很。
是,她自然是貌美无双,傅灵佩敢挺不要脸地承认这一点——
可论勾引人的手段,比起九尾天狐,她就是万万不如了。
一个发髻从年头梳到年尾,常年清汤寡水的妆面,便秦绵也常称她活得跟个糙汉子没什么两样,如何去勾引一个知情识趣的花中过客?
“怎么,丫头,你不服气?”
傅灵佩上下眼皮一碰,狐九卿便猜出她心中所想,摇头一哂,“便本尊能魅天下人,也奈何不了一个云涤。当初你那小情人,不也没成功?”
媚术有极限,心智坚定之人,再高级的媚术也是无用。
真正的美,在骨不在皮,在浑然天成而不自知。如云涤这般阅尽天下美色的花丛老手,非绝品降服不得。
傅灵佩之美,皮相已是极致,更兼其苍松翠竹的不屈风骨,合二为一,便是天下难寻。
听狐九卿提到丁一,傅灵佩面上神情不由黯淡下来,哑声道,“狐前辈与郝婆婆特地带静疏来此,所为何事?莫非是与云道君有关?”
“不错!”郝声婆婆不错眼地盯着她,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丝神情,“云涤他欠我一样东西,你去与我取回来。”
“婆婆抬爱,静疏恐怕会有负所托。”
傅灵佩面色迟疑,躬身应道,心下却不断盘算着,若得了这郝婆婆的助力,许是能将乾坤鼎夺回来?可到底对方肯帮多少,又是未知。
郝声婆婆冷冷一笑,拐杖朝脚底虚空一顿,一座巨大的建筑蓦地拔地而起,傅灵佩惊诧地看着这熟悉的一幕,想起了在举办元婴大比之时,云涤手中变化多端的灵宝。
“跟上。”
郝声婆婆瞥了她一眼,当先朝建筑正中高曰十丈的大门走去。
狐九卿不知从何处取了把羽扇,一手优哉游哉地扇着,一手搭在傅灵佩肩上,半搂着她进了建筑。
甫一进去,傅灵佩便惊诧得停住了脚步。
狐九卿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当初本尊第一回进这玉宇阁,也是如你一般震惊。”
修真者多以玉简记事,可在万年多前,珍贵的典籍均是以涂有特殊涂料的皮革记事。
这玉宇阁高曰十丈,圆弧顶,从顶到底,排满了书架,一列一列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这些古老的画卷,一些书架空置,一些书却是从天花板排到了书架底部,真可谓浩如烟海。
傅灵佩第一次猜测起那橘皮鹤发的郝声婆婆的身份来。
该是何等厉害的传承,才能将万年前失去无数的典籍藏在这一异度空间里?而云涤与郝声婆婆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傅灵佩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鸡皮鹤发的老人,与那冠玉青年的云涤联系在一起。
狐九卿叹了口气,只见郝声婆婆快速地穿过这些连绵的书架,走到了正中一排的桌椅旁。
“你莫要怪她,她……心里也苦。”
狐九卿难得的唏嘘了声,傅灵佩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心里颇觉好笑。要论怪,敢称她丑得登峰造极的天狐才怪。
她施施然坐到郝婆婆对面,示意道,“前辈,您可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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