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酋笑道:“今夜虽无月可赏,所幸尚有星斗满天,聊可伴酒。”景兰舟捧起酒坛尝了一口,只觉酒味甘醇芳洌,虽已饮入肚腹,喉间仍是余味无穷,不由心下大喜。两人也不用杯盏,双双举坛对饮,转眼工夫便已小半坛酒落肚。这两坛皆是陈酿老酒,劲力非同小可,饶是二人酒量不凡、内力深厚,随着夏夜煦风拂面,不觉也已微醺,各自抱坛半卧房顶、放情纵论,俱是兴致淋漓。
两人说起当日在庐山初遇,祝酋笑道:“祝某与诸位因缘际会,回思昨日,如梦似幻。”景兰舟笑道:“兄台彼时深藏不露,可将我们几人都骗过了。”祝酋微微一笑,抬头凝睇夜空,缓缓道:“就算祝某与几位不在庐山竹海偶遇,迟早也必相会于江湖,此乃命数天定,非人力所能抗拒。”景兰舟叹道:“不满祝兄,小弟此番初涉武林,本只为奉师命济救忠臣,谁知此身一入江湖,方觉世间诸般恩怨情仇万缕千丝,人人身不由己,俱如小小一叶随浪浮沉,也不知几时可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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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酋笑道:“举世混浊之时,圣人尚不免随波逐流,兄台何必为此烦恼?须知‘安宁’二字只在我心,何苦求诸外物?所谓道外无心,心外无道,其余尽属虚罔。”景兰舟摇头叹道:“小弟俗子凡夫,实难如祝兄这般洒脱。从前我在山庄随家师专心习武,只觉时光飞逝,从无烦苦之念;此回离庄短短数月,但觉世事多舛,实是一言难尽。”
祝酋微一沉吟,道:“景兄,你我二人虽心照神交,一月后恐免不了有场恶战,在下此番奉访,你不怕我在酒中下毒?”景兰舟道:“世无鸩人之羊叔子,难道我信不过祝兄?倘若来的是足下那位义弟,景某万万不敢领教。”祝酋哈哈大笑道:“我这义弟行事确有些不择手段,祝某曾劝诫过他几次,他也听不入耳。不过兄台英明多智,想也不惧他那些左道伎俩。”景兰舟摇头道:“景某若非屡得贵人相助,早就命丧此人之手。兄台襟怀磊落,究竟因何会与沈泉结为兄弟?”
祝酋叹了口气,道:“此亦冥冥天定,未可言也。兄台尽可放心,但须祝某力之所及,定会对他多加管束,不教其作恶太甚。”景兰舟叹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事只怕难上加难。”念及沈泉的师父木川,几番想要开口相问,终是欲言又止,只道:“我等日间曾在城中遇见尊师,祝兄可知道么?”祝酋笑道:“兄台说的是在下哪一位师父?”景兰舟道:“便是那位近来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念阿禅师。”
祝酋奇道:“师父他今日进城来了?这倒十分难得。”低头一想,又道:“也对,‘五云掌’这等当世高人驾临南昌,能有几回得见?也难怪他老人家心痒难耐。师父他不曾跟人动手罢?”景兰舟道:“尊师日间经受岁寒三友合力一击,分毫不曾还手,竟然未有重伤,功力之深实令人叹为观止。”
祝酋脸色微变,问道:“我师父为何平白捱了岁寒三友一掌?”景兰舟如实答道:“尊师此举正为兄台之故。”将白天之事大致说了,道:“尊师不欲兄台分心闲杂,反盼冼宫主下月得胜。”他虽知以祝酋的性子多半不会舍弃争夺教主之位,心底仍不免盼望对方感念恩师一片苦心,竟能拨云睹日、抛却争锋之意,如此一来双方也不用再斗个你死我活。
祝酋默然良久,摇头叹息道:“岁寒三友对我恨之入骨,祝某倘落入他们手中,岂有半线生机?师父他一厢情愿,白白受这皮肉之苦。”景兰舟微一迟疑,道:“在下闻听尊师乃是日本国人,不知因何会与祝兄结下师徒之缘?”
祝酋缓缓道:“我师父生于日本剑术世家,恩师年幼之时,其父为仇家所害,恩师侥幸逃得性命,出家为僧苦练武功,终至剑道大成,还俗将杀父仇人斩杀,随即复入佛门。师父他法号唤作念阿弥,又有法名慈恩,日本国称其为念阿上人。恩师剑术在日本已然所向无敌,素有‘剑圣’之誉,再难寻着对手;他听闻华夏大地高手如云,于是便履足中原,望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景兰舟叹道:“听说正一派耆山、西璧两位天师曾与尊师比武较量,都在尊师剑气下受了重伤,原来东瀛武术竟也如此厉害,实是小觑不得。”祝酋道:“天下武学万法归宗,大道原是相通无异。然日本毕竟是蕞尔小邦,恩师自思留彼再难有所进境,故欲往上国一观。也是无巧不成书,他初至中华不久,就碰上了尊师顾老前辈。”景兰舟点头道:“这事家师也曾提起。尊师当年为救中国百姓大义灭亲、斩杀同行的倭寇,实令人敬佩不已。”
祝酋笑道:“师父他见到顾老前辈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自己再练百年也难及此,当时便问尊师可是中原武林绝顶人物。我中国素以谦光为美,顾老前辈虽为天下第一高手,只谦称自己碌碌无奇,我师父竟信以为真,以为中原大地武功堪比顾大侠者不可胜数,不由自惭形秽,只觉自己与中国高手切磋研摩也远远不配,当即垂头丧气回到日本闭门苦练。后来师父由倭寇中汉人口中得知顾大侠实是举世无双的高手,并非平庸之辈,这才重振精神二次西渡,向正一派耆山真人比武挑战,却又败于彼手,再度废然而返。恩师心中郁怅难解,为能攀登武学极境,独身一人躲入山中避世绝俗,日夜冥思剑术之道,二十年后自觉大澈大悟,复返中原约战西璧天师,竟仍在对方手下输了一招,从此羁留中土,只于西山隐居,不再回归日本。祝某自小长于南昌,机缘巧合之下得识恩师,蒙他老人家收为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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