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末段人生》86下 夫遭恶事妇开新途 证件被偷寒酸回屯

    深圳、虎门、广州、韶关、郴州、长沙、咸宁、武汉……高铁一发车,不可能倒退,如是人生。前方到站为信阳,下一站是许昌,包晓星揽着儿子的肩膀,仰头顾看窗外的北国风光。
    干涸的田地、无叶的大树、包裹的路人……凛冽的北风时常卷起尘土,造一处黄沙迷宫诓住世人;遥远的黛绿山丘连绵不绝,串成一条巨龙伏于天际。悲哀的大提琴在天上拉响,世人谁不失望?谁会孤独?谁在叹息?
    望了许久,两眼酸涩,发呆的女人回头瞟了眼她怀里的小人,正在她胸前酣睡,闪烁的光影打到儿子脸上,好似老天在跟他玩捉迷藏。今日大地风光真好,好得让晓星感动涌泪。好久好久没见儿子这样宁静祥和,好像睡着了也在微微地笑。
    包晓星把一颗心撕成了两半,一半交给钟理,一半自己握着。她带着这半颗流血的心,即将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希望故乡能治愈她以及她的儿子。
    若不观浩瀚疆土,何以知自己微茫?若不了断前尘,何以开启后生?女人舔着嘴角咸涩的泪,望着外面的天——没有棱角的天、白茫茫的天、看不穿的天,微微笑了。
    心痛,同时满怀希冀——这便是她此刻的心情。
    落叶在大地上打转,下一秒将碎成粉末;梧桐树断了很多末梢,下一个春天将长出一树绿叶;大地上枯如沙漠,明年夏天将焕发出勃勃生机……包晓星感激自己依旧心怀希望,她激动于血液里还流淌着至善和深爱。脱离苦海的感觉真好,掐断前半生的滋味真苦,空落落的肺腑里,她只剩下未来,得握起拳头奋斗的未来,得豁出去放下自己的未来。
    谁在喋喋不休地高唱那苍老过时的忧郁之歌?谁在深夜里千方百计地要听那深沉婉转的旧腔调?谁在忧郁的旧腔调里怀念自己可怜的前半生?谁在百折千回的前生旧梦里如泣如诉泪长流?
    曾经,她以为他们俩会白头到老、天长地久,她以为钟理会深深爱她一辈子,她以为他们会成为世上最令人羡慕的老夫老妻。曾经,她深信钟理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期待钟理做出的每一次承诺,她把钟理编制的梦当成自己的梦,她把他们的家当成她活着的唯一和信仰……时至今日,她依然认为他们相互深爱着对方,她依然认为他们的婚姻只是出了一个小故障,她依然认为钟理有一天会哭着来找她向她道歉。
    晓星拦住了快流的泪,将咸涩慢慢咀嚼。那时候的钟理真好,高高的鼻梁,炯炯有神的双眼,宽大的手掌;他高大英俊、能言能干、温柔温和;他眼中只有她,只有她包晓星一个人。他们郎才女貌当时那般与众不同,他们的结合曾被市场里人人赞美,他们的婚姻得到了数百人的见证与祝福,他们琴瑟调和十多年如一日。
    时间走得太快,快得让他们两人无法适应。也许只有自己离开,他才能释怀,才能放松,才能渐渐清醒。
    这五六年的争吵和打骂几乎全全毁了当初的美好。为何!为何她对他还抱有种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去幻想钟理会挽留她母子、钟理会找个第三方当说客、钟理会堵在家门口不让她们离开、钟理会发短信或打电话道歉、钟理会在喝醉后借着酒意阻止她们上高铁、钟理会用暴力手段挽留她们……很遗憾,通通没有。
    怀着一颗浮晃空荡的心,双脚绵绵地离开家,终于在踏上高铁的那一刻,她冷冷地坐了下来。这颗心,也跌入了冰川,异常冰凉,好像不再跳动。那呼啸而过的路边风景,像极了他们曾经的美好画面,那不规则的云朵为何频频现出钟理脸上的棱角?晓星静静地擦着泪,叫停了这该死的白日梦。
    她紧紧地搂了一下怀里的儿子,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学成将是她的新世界,她们母子会在故乡安然无恙,她们母子会在若干年后得到命运的垂怜,学成会慢慢地长成郭桐生或者包维筹那般的大小伙子,而自己会在若干年以后变成大表嫂或小姑的模样。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她不应该再有奢望。
    郑州、洛阳、灵宝、华山……几个小时以后,她将回到自己的故乡,她将获得极大安定,她将在故乡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她将在包家垣上让自己的灵魂得以完整。往后的太阳依然璀璨,往后的月亮依旧皎洁,她的心应该和她的身待在一处,如此才不至于出现错乱。曾经的幸福和期待只属于曾经,曾经的钟理也只属于曾经。过去已死。
    早已清醒的钟学成望着闪烁的光束、听着妈妈的啜泣,他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离开爸爸,让他自然地松了一口气,再也见不到魔鬼,任是谁也会感到轻松。可是爸爸对他的爱和爱他的爷爷呢?少了这两样又让孩子不舍,好像买玩具时少买了一件有些遗憾。九岁的小孩,早过了见不到谁谁谁便坐地上哇哇大哭的年纪;九岁的小孩,还没长到懂得离别的年岁。钟学成也许不懂鱼和熊掌不可求全的道理,但他暗暗知觉,只有抓住自己最信任的人才能得以庇护,只有死死地抓着妈妈他才能躲开魔鬼,只有牢牢地跟着妈妈他才能轻轻地喘气、快乐地玩玩具,只有妈妈在他才不用提着一颗心。
    未来在哪里?不重要,有妈妈就好。
    “乖乖,我们晚上干什么?”晚饭后,陈络拉着雪梅的手问。
    “啊……我晚上有选修课的。”穿着灰色棉裙的钟雪梅提醒男友。
    “我知道,但你每周二晚上只有一节选修呀!你每天多少课,我比你还记得清呢!”
    “呵呵好吧……呃你周二不是要参加英语角吗?”
    “正说这个呢!我经常跟我英语角的哥们说你呐!兄弟们可好奇了,所以我答应了带你去见见他们!”陈络手舞足蹈。
    “可是,师兄我还要自习呀,本周四我要考刑法!”钟雪梅抱着水杯,两眼扑闪地仰望高大英俊的陈络。
    “呃……我已经跟他们承诺了的……就一会会儿!梅——”陈络拉着雪梅撒娇,见女友许久不动,低头为难,他立马换了脸色兴奋地提出第二方案:“要不这样,我们英语角结束以后,我约那几个老外去逛西苑的跳蚤市场,然后你在那里等着我们可以吗?”
    “但是我借了一个同学的刑法课笔记,我答应晚上回去还给她的。”雪梅着实为难,为难中有些不情愿。
    陈络见此,知无法了,只能委屈自己放弃,继而拉着她的手、捏着她的小脸蛋说:“好好好!你不去就不去!亲一下!别生气好嘛!”
    “对不起,师兄!”两人亲完,雪梅心下不好意思,但骨子里她真不愿男友将她带去给别人看,毕竟自己既非商品又非玩物。
    “没事!只是上周末咱说好了跟师兄去武隆天坑玩两天,你到跟前了又有事,我跟师兄道了好几次歉才扯平了!哎……谁让你是我女朋友呢,真想给你起个外号,叫——爽约女王!职业爽约!”陈络无奈地拉起女友的手准备送她去教室。
    “那天真有事!我家里真有事!”钟雪梅急得停步跺脚,她不愿意朝男友提弟弟自闭、妈妈离开深圳回老家的这些事。大学飘浮于社会之上,师兄这般六根清净的人,真不该沾染她家里的油烟事儿。
    “什么事呀?每次问你又不说!”陈络知道一提家事,女友总是三缄其口。
    除了经常爽约,除了拒谈家事,两小人之间其他方面的相处蛮好的。总是有一层看不透的纱布挡在两人之间摇曳兜风,多少不痛快,好在陈络处在热恋期间,常常忽略了那层纱布的存在。
    周二晚上,仔仔正在写作业,老马忽地开门,端着一小碗水果进来了。
    “我娃儿歇会儿!在学校里上了一天的课,回家写作业也一个钟头了,眼珠子撑不动啊!”老马将水果放在仔仔书本旁边。
    仔仔撂下笔吃了几口樱桃,忽地随口一说:“甜的越吃越渴!”
    “你等等,爷给你倒水去,晚饭后刚冲的花茶,贼解渴。”
    “我自己去吧!”少年不好意思爷爷一身老迈地折腾。
    “不——爷去拿!你省点时间,已经十点半了。”老马利落地转身,去给外孙子端水喝。
    温热的花茶,老人暖洋洋单手端过来,少年得意意双手接过去:“哇!受宠若惊呀!爷爷你这样我不习惯哦!以前都是被你使唤!”
    “漾漾睡了,你爸妈又不在,爷一个人也闷呐!给你冲冲花茶、洗洗水果当搞社交了!”老马坐在床边慈祥地笑,两手拄在大腿上,静静地观看外孙子一张嘴大口大口地吃喝。
    “你不是说吃樱桃上火嘛,怎么整这么多?”仔仔吃了好多樱桃,碗里还有好多。
    “快放坏了,你不吃谁吃?”老马实话实说,说完被自己逗乐了,憨憨地笑。
    “我说嘛你怎么这么殷勤!原来是有预谋的!”少年斜眼一指,戳穿了老头子的阴谋。
    “漾漾吃了坏肚子,你妈没时间吃,你爸和我不爱吃,只剩下你一个能吃的了!这东西贵着呢,好些人还吃不上呐!”老马说完将小碗朝仔仔跟前挪了挪,示意他赶紧吃。
    “我妈还没回来?”
    “鬼知道呢!快了吧!你赶紧吃,吃完再做两题算啦,洗洗睡吧!期末考试要这么努力还考不好,那八成是脑子不行了!天生端不了这碗饭,别强求!”老马来了兴头故意噎他。
    “你!爷爷你是来捣乱的吗?我本来下了决心立了目标的,你这么说几个意思呀?”少年抬高嗓门。
    “没啥意思!怕你脑子不够数,还把眼睛祸害了!总得留一样好的吧!”老马说完呵呵笑,笑完将生下的几个樱桃倒在桌上,自己端着小碗出去了,留下个翻白眼的少年郎鼓着腮帮子。
    晚上九点,包晓星乘坐的高铁准点到了西安站,转站后十点半到了大荔站。此时表弟张启功和小麦已经开着小三轮车、带着军大衣在站外面等着了。包晓星取了行李、带着学成回到小姑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没成想大堂哥包晓权、二堂哥包晓志一直在小姑家候着她。众人见面后没有多聊,两个堂哥将她的行李直接拉回了包家垣,晓星和学成则留在小姑家住了一晚。
    昨天在电话里包晓星只告诉亲戚们她儿子生了病,却没有提及是什么病,待这一晚众人见到她们母子以后,十来双眼睛围观那个期盼已久的男娃娃时,才赫然发现孩子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听——跟个小哑巴似的。彼时,这些上了年纪的叔伯、姑爷姑奶们才知道娃儿得的是一种叫做自闭症的心理病,晓星谎称病因是学习压力大、学校环境太压抑导致的,所以才决定回到乡里换个环境养病。
    真正的罪魁祸首在哪里呢?钟理面对妻儿离开是何种反应呢?说来匪夷所思。
    近来,老汉钟能每天会将儿媳和孙子的动态说给儿子听,满心希望儿子能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巴巴地盼着儿子能去挽留学成他妈。天天唠叨,奈何天天没动静。周二这天晓星要走、钟能去送,老人早提前在儿子面前说了好几遍,奈何钟理无动于衷,谁想偏偏在周一这一晚一直没有回家。周二早上钟能起床时发现儿子不在屋里,上午送走孙子累得回家时发现儿子依然没有回来,半死不活的老头哪有出去寻他的心思,失去孙子的心酸占满了整个心房。下午出去干活,还是没见钟理人影儿,晚上回来家里还是空荡荡的。中途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打不通,到了下午五六点能打通了,却被他没说话挂了。老父见此,唯有叹息。
    无巧不成书,不怪难远传。
    周一这晚,钟理喝到凌晨两点,酒后走了两三公里,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他寻到一处大商场门口倒下了,睡在了商场门口的长条凳上。凌晨四点,一个提着大布袋的流浪汉路过这家商场,发现了门口的钟理衣衫不整。流浪汉上前摸了摸鼻息、闻了闻鼻子,得知是喝醉倒在此处,于是坐在了钟理边上。
    没多久,流浪汉见周边无一人,于是偷偷伸手,摸向钟理的下·|体,手口并作,张牙舞爪,肆无忌惮。有了知觉的钟理慢慢睁开眼睛,一看这情景先吓醒了三分,定睛一看,大声一呵,起身来抓着那流浪汉开始暴打。谁成想他高归高、大归大,体型实比流浪汉大几轮,奈何酒喝多了身子失重,没打几下自己先倒下了,还把那流浪汉顺带拽倒了,流浪汉见状反过来打他。两人如此纠缠,又打又骂的,惊动了周边的保安。
    四名保安将两人扣了下来,凌晨六点几人看了商场大门前的监控以后,尴尬恶心的保安队长主动联系了民警。民警为凑业绩欣然接收,调了监控记录哭笑不得,将两人先关了起来,待天亮了、领导同事上班以后再处置。九点多,派出所的在编人员几乎全到了,民警们看了监控小视频皆把这桩子事当笑话看,过了几道子手续,钟理被层层批评说教以后,下午四点优先放了出来,流浪汉继续被关着。
    人自己倘掉了脸皮,遇到的全是不要脸的事儿和不要脸的人。
    流浪汉强奸醉汉,醉汉拳打流浪汉,最后两人互掐,保安送进派出所。
    从派出所出来,邋遢肮脏、半脸胡子、头发随风倒的钟理身无分文、又饥又渴,手机只剩一点点电量,他查了回家的路线以后便关机了。好似朝圣一般,他一脚一脚地往回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区,经过一个又一个地铁站,途径菜市场、别墅区、小学、中学、公交站、公园、小河……在一个大道绿地上,他忽地见到了摇摇欲坠的夕阳。
    大国之都的夕阳,可遇而不可求。一个人得爬到多高,才能假装惬意悠然地俯视每天的橙红落日?男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四周昏暗,直到清洁工把他视为流浪汉从那一片纯净的草地上赶走。
    他害怕日光,害怕日光下的自己。黄昏以后,他该感到放松才是,可是,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过。他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家,想见到他的家人,见到一脸大汗给他端饭的父亲,见到满脸带笑为他开门的妻子,见到沙发一角乖巧懂事的儿子,见到调皮活泼、小大人模样的女儿。当然,钟理知道晓星今天走了,他知道她带走了儿子,他知道她心里怀着多大的悲伤和怨恨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为从未有过的清醒,所有才涌出从未有过的痛苦。
    今晚,他该去继续喝酒麻醉,还是回家倒头便睡?
    电话又响了,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父亲的,鼻子一酸潸然泪下。他接通,又关了。这一夜,他该怎样度过?这一生,他该怎样度过?
    从晚上十点到凌晨六点的八小时并不难熬,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这八小时令他束手无策,而早上六点到下午两点的八小时让他感到茫然恐慌。白天使他生不如死,他如此惶恐,所以总是选择喝酒、夜行之后凌晨六点上床睡觉。
    晓星的离开将这一天染得太过悲伤,流浪汉的骚扰和撕打让这一天变得恶心黑暗,男人好累。他已经连着很久没有睡觉了,他累得几乎走不到自己的床前。他害怕如果今夜晚上十点睡着的话,第二天早上自己会在阳光下睁开眼睛。他害怕当世人争分夺秒地奔前程时,自己却坐在阳光下不知光阴如何一步一步地从脸上踩过去。
    城市啊,为何你如此聒噪?路人呐,为何你如此匆忙?主宰者呀,为何你如此虚荣?
    人为何会变得绝望?大概是因为自己再也看不起自己了吧。灵魂将自己定义为恶心的流浪汉、没用的酒鬼、害人的废物,所以千方百计地麻痹肉体不让双眼看见自己的恶心嘴脸。任是谁成了那肮脏龌龊的酒鬼,恐怕此生都不愿再见阳光了吧。
    墨绿掺着土白的西岳华山伫在眼前似伸手可得,蓝天之下群山起伏纹理清晰,走在大道上游人皆有一种背靠昆仑仙山、行于天山之盼的渺茫感。无论在中央大街的哪个方位,人们皆可看到绵延无尽的高山矗立在眼前——这景象,并不常见。
    周三下午三点刚过,华阴市中央大街上,四个男人正并排行走。中央大街一到周末人流密集、商铺热闹、吆喝声此起彼伏,作为市里面最大的商业街,中央大街来经商或爬华山的外国人星星点点煞有看头,两边的欧式建筑别有风情,街上的长腿美女时有碰到,偶遇的攀岩达人自成风景,小小一个地级市,风物真个独特。
    四个老爷们正走着,其中一人着黑皮鞋、老板裤,上身里面穿件老式西装,外面套个黑色超大羽绒服,脖子上还系条灰色围巾。这人气势恢宏地与朋友正并排走着,蓦地对面来了几人,迎面撞着,此人朝右斜着身子让路,不提防左侧撞了一下,他转过头朝左说了声对不住,却并未见到左侧之人。人流中右侧又被撞了一下,他转过头又朝右看去,也没见着人脸。小小一个华阴市,没想到街上这般拥挤。
    今天,他要请三个人吃饭,一个是他华阴的老朋友刘哥,另两个是朋友介绍给他的老板。请人吃了饭,他打算去人家厂子里参观一番取取经。提前跟刘哥招呼过,他俩商议后确定请对方吃火锅,华阴市最好的火锅店正开在中央大街上。在街上穿来穿去,四人终于到了火锅店里,进店后选定座位,他请客人先点餐,客人点菜时他准备去吧台买烟。刚一离座,一摸兜,哎呦一声。
    “啊呀!我钱包丢啦!手机也丢啦!”马兴邦摸着兜大惊失色。
    “啥时候丢的?”兴邦华阴的朋友刘哥站起来忙问。
    “刚在街上,被人撞啦!哎呦该是那时候被偷了!你赶紧给我打电话!”兴邦指着刘哥的手机催。
    打了三通,嘟嘟嘟地没人接,果真是丢了。
    “要报案吗?”旁边坐着的厂长绿着脸问。
    “哎……没用!这条街上没有监控镜头,我又没看清人脸,报了也没用!”马兴邦叹气。
    “那咋整?这饭还吃吗?要不先去找东西吧,身份证手机最重要啦!”六十出头的小老头刘哥不愿意白掏钱。长久不联系,人情自然淡。
    “呃……”兴邦犹豫片刻,忽地满脸通红朝向厂长和厂长秘书两手作揖:“张总,对不住您啦!真是对不住喽!我下午去不了了,咱改天约吧!”
    “哦!哦……没事没事。”张厂长不情愿地抬起了屁股,秘书也皱着眉站了起来。
    “要不咱们改天约吧!今天马总真是倒大霉了,我送张总和何秘书出去吧,等我们马总这边准备好了,再去咱厂子里参观,到时候怕不是马总要请张总吃三回火锅呢!出门在外,路上被偷,实在扫兴!今天运气不好,小鬼太多,咱也别谈正事儿啦,省得跟着倒霉头!张总您说是不?”刘哥笑哈哈地在中间调节。
    “是是是!行吧行吧,走吧走吧!白折腾啦!”张总离开座位,走至兴邦跟前道:“马总,那下次再说好吧?”张厂长临走前无奈地伸手和马兴邦握了几握。
    “张总对不住啦对不住啊!您慢走!慢走啊!”马兴邦弓腰哈背地将张厂长送出了火锅店。
    “不点了不点了!我们有急事,走啦!”脸色不好的刘哥怒冲边上的服务员吆喝。
    服务员一听,立马变脸,切了一声,白了一眼,收了菜单,扔了一次性水杯,重抹餐桌。
    “邦啊?真丢了?”出了火锅店,刘哥问兴邦。
    “我骗你干嘛!真丢啦!我东西放在两兜里,两个都丢啦!”兴邦急得将空衣兜掏了出来。
    “这他妈也太倒霉啦!好不容易我给你联系上人家张厂长,你看咱这运气!”一脸皱纹的刘哥拉着脸埋怨。
    “在外这么多年,头一次被偷得这么惨,还是被咱陕西人偷的!啧!”兴邦啧啧摇头。
    “真不报警?”
    “没用的。”混迹多年的兴邦长吁一口。
    “那现在怎么办?你车钥匙呢?”
    “车钥匙在裤兜里,不过驾驶证在钱包里——被偷啦!”
    “那咋整嗫?”刘哥叼着烟好事地问。
    “还能咋整,回呗!赶紧买手机、补银行卡、办身份证,还能咋整?”兴邦又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要不,小马你到我家吃口饭、喝个茶?”刘哥大小眼地望着兴邦,一副商量的口吻。
    “不用了,正事要紧!我先去买手机了!”兴邦低声而有力地说。
    “那行,你这是大事!哥就不留你了!”
    顿了数秒,兴邦望着台阶摇了摇头,说道:“行吧!今天谢谢你帮我联系张厂长!多亏你了!刘哥,我又欠你一顿饭!”
    “别介!你先把你的证件啥的整齐了再说!后会有期着呢!别急哈!”刘哥拍了拍兴邦的肩膀。
    又沉默了一会儿,刘哥吐了口烟道:“那行吧!我店里还有事,我先陪你去取车吧,送你离开了我也回去了!”
    “不用不用!忙你的吧,我车在那边,我知道怎么走!”兴邦也拍了拍刘哥的腰身。
    “那……那行,那我就走啦!微信里催着呢!我……你下次来华阴再找我哦!一定要找我哦!”刘哥拍了拍兴邦的胳膊,两人友好而客气地握了握手。
    “别丧气!你这脸色不好呀!气不过骂骂老天爷,别阴着脸呀!”刘哥说着摆摆手转身了。
    “知了知了,刘哥您先忙吧!我缓口气取车去!”
    两人摆摆手,散了。
    又踏上了中央大街,不过这回是背朝西岳华山在走。马兴邦频频叹气,这心情难以形容。返回的路上他手握车钥匙,也不怕再被人撞了。最近紧锣密鼓地好不容易在杨陵区觅到一个价格合适、格局也合适的三手厂子,正准备进机器呢,押金也交了,原本今天想参考参考同行经验,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买的好多零件正在路上呢,核心机器也在路上呢,厂子里的很多必要配置已经买了快寄过来了,办营业执照的文件早上交了且通知领取的日子也定了,只等着看完张老板的厂子回去光明正大地开张。这回驾照丢了,怎么回西安呢?
    挨千刀的,连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全偷走了,这几天回不了西安,他的新厂子怎么开张呢?马兴邦万念俱灰。再一次,他被人丢到深坑里。
    坐在破车里,男人气呼呼地盘算。先去买手机,买了手机在五点半之前赶紧打电话向银行报失,可没有身份证谁给他办电话卡呢?好了,当务之急是办身份证。办身份证得用户口本,马兴邦吁气万幸,自己的户口这么多年了没动过,怕父亲不同意不高兴,户口一直在家里挂着。
    好了,再一次,他不得不回马家屯。饿呀,中午饭没来得及吃,本打算请人吃火锅一顿当两顿,这下兜里没钱,也没手机扫码,只能回屯了。即便再讨厌村里人的风言风语、邻居们的好事打听、亲戚们的愚昧好意,这一回,马兴邦真得回马家屯了。好在华阴市跟大荔县挨着,车箱的油勉强够用,只能开车回家了。唏嘘,手握方向盘,发了好大会儿呆,油门一开,马兴邦走上大路回屯去了。
    一路高速,一个半小时,到了家门口。三条狗一听车声排成队跑了出来,一见是主人,哈哈萌萌地张大嘴吐舌头。兴邦没搭理老黄、三黄和四黄,直接关了车门往里走,此时兴盛也出来了。今天太阳真是好,兴盛前半天去自留地里清理大棚残留的塑料纸,后半天回家后吃了晌午饭在家修理小板凳。见三条狗出去了又没叫唤,知是自己人,忙出来迎接。
    “诶!哥!你回来了!”兴盛见大哥光芒万丈地走进来,定住脚乐得眉开眼笑。
    “嗯,还有饭吗?”
    “有!有!我给你端去!”兴盛小碎步地去大锅里端饭。
    晌午剩的凉拌油菜叶半盆、自己做的月牙饼两片、野干菜泡水后蒸的麦饭从箅子上拨了一碟、炉子里的烤红薯取了四条,兴盛端个小箅子一股脑地给他哥端了出来。兴邦坐客厅里等着,兴盛端来以后,他操起筷子闷头大口吃了起来,一个呲溜呲溜地吃,一个憨憨地笑看,吃完饭已经下午五点了。兴盛这才想起来大哥远来一定累了,忙忙地去烧热炕、铺被子。兴邦见弟弟收拾好了,直接脱了外套皮鞋上炕了。
    “哥,你咋回来了?你不是在西安开厂子嘛?”兴盛此生第一崇拜当村长的父亲,第二崇拜全国跑的大哥,第三崇拜买大房的小妹,自己家的人个个有大本事,兴盛在这种光环下活了四十多年,脸上没少沾光。
    “我在华阴……把手机和钱包遗了——被贼偷了。”兴邦睡在被窝里暖冰凉麻木的两脚,兴盛坐在坑头侧着身子攀聊。
    “这啊……没事,没事!丢了再办嘛。哥,我这儿有钱哩。大给我打钱了,打了两万元,我买犁地机用了两千四百五,走亲戚行门户用了七百,买菜割肉用我自己的钱,大说剩下的钱为过年和明年开春用。哥我把钱给你,你的事是大事,你先用,我还有钱呐。”马兴盛自小老实,面对待自己极好的大哥和小妹更是坦诚得毫无保留。
    “嗯……你明儿陪哥去镇上买个手机,这个急一点。”
    “没问题!”兴盛见自己起了大用处,得意得摩拳擦掌。
    “你不要给大说这些。”兴邦交代。
    “我知呢!你不让说的我从来不说。”兴盛从小嘴严,所以从小被兄妹信任。见大哥良久不回,兴盛热乎地又主动开口:“哎哥,跟你说一事儿,咱邻家的秀秀生老二了,今天早上的事。”
    “嗯。”
    “慧婶高兴得去秀秀家看她外孙子去了,还拍了相片呢。”
    “嗯。”
    “刚刚!兴才在镇上谈事呢,我见你回来了,马上给他发消息让他捎几斤肉回来,他这会儿发图片说已经买下了——六七斤五花肉,晚上七八点你睡醒来了我给你烧肉吃。”
    “嗯。”
    “三婶啊!这两天感冒了给,前几天吹风受了凉,昨天去医疗站看来着,开了些药,低烧,还打了吊针呢。嗯……那你等会去看婶吗?你不去的话,我等会儿一个人去,再给她称几斤点心,也不知道腊月份小卖部的点心好不好、贵不贵。哥你放心,我不会提你回来的事,他们问我,我也不会说。”马兴盛自说自话地打包票。
    “嗯。”
    “大在英英那边也不知道咋样?前两天急火火地要旱烟叶,我当天下午骑上摩托给他去买,结果人家不在屋,第二天才买到了。买到以后,烟叶都没进咱屋门,我立马在镇上给他寄走了。”虽有族亲弟兄时时来往,但这半年多数是一个人过日子,兴盛这回又见大哥回来,止不住地兴奋,叨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也不知他哥爱不爱听,自己只管愣头讲。
    “嗯。”
    “哎呀!不知道英英最近咋样,她已经……大概一星期多没给我打电话了,忙吧她!大说她身体不好,我原先一直以为英英胖胖的壮着呢,没想到长着长着身体不行了给……”
    “嗯。”
    “前几天大发了朋友圈,发的是英英她娃儿,那老二特别好看!美得很很!我还点赞了呢!英英她女婿见我点赞,还跟我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呢!哼哈哈……英英他女婿人真是好,经常给我发英英她俩娃儿和咱大的相片。”
    “嗯。”
    “还有,这几天咱屋大黄有点不快活,反应有点慢,不爱出窝,拉的也少……”
    马兴邦侧身睡着,泪早打湿了眼窝。
    一个人的世界再大,他惦念的人数来数去不过几个而已,有时甚至只有某两个、某一个。
    老马的末段人生/book/66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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