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后院时包晓星无意间回首,又看到了那片根茎青绿的烧汤花。这些年在外她一直有个想法,这想法浪漫而缥缈,在无数个黑夜里令她慰藉又感伤。她想在家里的陵墓上种满奶奶和妈妈喜欢的烧汤花,让几位至亲的坟墓不会因为没有她的祭奠和来访而显得落寞冰凉。设想一下——春来时坟墓周边一片青绿,盛夏黄昏浓香四溢,秋来满地的种子埋进土里,在冬雪的滋润下,来年新春长出更葱郁的一片。想到这里,瞧这满地的种子简直是助思乡人。晓星大步走过去,去捡烧汤花掉落一地的黑色种子。
“星儿,你做啥呢?”表嫂找不见她,路过后院见她蹲在地上。
“我捡些花种子。”晓星抬起头笑答。
“捡那干啥?这花引得快,稍不留神一夏长一地,攮…你们城里还有养这种花的地方啊?”表嫂不懂。
“没。我明去我们村,给我妈他们扫墓,想在坟上种些烧汤花。”
“哦……”表嫂愣了片刻道:“那我跟你一块儿捡吧。”
两人一南一北,在巴掌大的花池里,一手伸进黄土中,挑捡黑豆模样的种子。
“你大姑爱这花,年年种、年年养,上八十的人了提着大桶给花浇水,也不嫌累呵呵……”表嫂笑眯眯地回忆。
“我知道。我婆爱这花,所以我大姑和我姑都爱,引得我妈也爱这花,到现在我也爱烧汤花。从在院子里见惯了,去了南方从没碰到过。”
“你那儿是紫色的,我这边这棵是金黄的,两个品种,种子要不要分开?”
“不用,到时候混着种,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嗯也好。过几你大姑入坟了,我也给她坟后点两棵。”表嫂完,两人慢慢地笑,那笑穿越了时光。
捡完种子晓星赶紧回热炕上暖身体,没多久家里来了很多人,是表哥同村的乡亲过来帮忙处理后事的。打墓的商量打什么墓型,后厨的商量请多少人,打扫家里的已经开工,出去采购的也准备出门……晓星帮不上忙,家里来往的那些人她也不认识,自己待在这里还要表嫂分心来照顾,如此还不如早点去姑那边。跟表嫂了以后,表嫂唤来儿子桐生送她去碾桥村的姑家。
收拾好东西上了路,两人出了南郭村,一路朝北校路过好几个村庄,熟悉的村名,陌生的光景。村寨大依旧,却早非原来的屋舍——家家白墙红漆金铜辅首,户户二三层的洋楼,门前的水泥地和城里的别无二致,门口栽种的花菜依然保留着乡野气息……时候包晓星多次来过这里,如今望而生畏。
绕过一个村子、穿过一条黄干渠、行过一座钢铁桥,唯见一片空旷映入眼帘。数百亩黄土地一溜一溜齐齐整整;远方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松柏可见,偶有野鸟老羊几声轻唤、数十大雁高空同协…柏油路上奇形怪状的车子在街上穿行,望去不失包容与生机;路两边白光细风、黄草绿树、一溜溜墙白粉灰檐煞是好看;正路过的村秋木层层、青烟不绝,村人门口的篱笆、地里的茅舍、树上的鸟窝、路边的黄叶……一派秋容,几分野趣,包晓星坐在摩托车上看得痴痴呆呆。
故乡之秋,她该是二十多年没见了。
一路所经,有浓荫的地方便有村庄,有树林的地方便是陡山。包晓星由衷地羡慕生在乡野的乡亲们,他们寄心野趣与空旷、存身黄土与耕作,他们是踏实的、自由的。
乡野人没有什么严苛的时间观念。一句“现在几点了”多像是搭讪时的开场白,这里没有人焦虑时间,没有人恐惧迟到。时间对待农人亦是宽容的、慈祥的,一如表嫂脸上可多可少的皱纹。灯光在这里失去了举足若轻的地位,它只是农人生活里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毕竟,农饶劳作跟随千古之神——太阳,而非人类的奴隶——灯光。这里亦没有抑郁,因为太阳普照的地方没有霉渍,四季风畅行的平原没有滞塞。与城市寺庙里的和尚相比,农人在太阳底下的劳作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虔诚的苦修。纵然这里有吹不散的闲言碎语,但每当太阳升起时,一切妖魔鬼怪将瞬间遁为虚无,生、长、收、藏才是大地上的真理和真冢
注重条款、秩序、数字和效率的城市失去了野蛮和野趣,而与城市不远不近、非亲非疏的乡村却兼顾了崇尚文明与秩序、保留野蛮与野趣两种性之乐。乡野人自由地在两种乐趣里游走,在两个极端之间寻找最舒适的地带。当需要野性时他们脱下不菲的套装,换上旧布鞋和破棉衣,在泥土地里挥汗如雨,在山丘谷壑中打鸟捉兔,抑或在荒草地里约架比酒;当需要文明时他们修饰粗俗、遮掩野蛮,穿上百褶裙、布鞋、荷叶袖的蕾丝上衣,化上网络里学来的流行妆容,戴上礼貌和礼仪,碎步地出门而去。
乡野人是自由的,因为他们可以选择——可以选择追随社会虚浮功利却空心化的大潮,也可以选择留在故乡扮演木讷虔诚的苦行农。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既可以坐车去城里见识城里饶生活,或者打工赚钱融入真实的城市生活,也可以在田间追寻新生的蝴蝶、逗蠢笨的毛毛虫、调戏一只山羊、和一头野猪搏斗……乡野人或许没有广博的资讯、专业的知识、丰富的见解,那是因为踏实充沛的乡村生活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去伪装什么。如果有一他们需要,一点努力即可获得。花钱能得到的高级哪算得上是高级呢?轻而易举俯拾可得的东西哪算得上是珍贵的或者是智慧的呢?
近处山谷明净如妆,远方高陵惨淡如睡;所到田地一半栽种各色果树一半迎接秋冬休耕;路过村庄虚户风来、门设不关、人烟稀少却青烟袅袅。多少年没有回乡的包晓星,仿佛被这一路骑行的所见所闻忽然打倒在地。
二十三年城市淘沙,暗积多少虚、浮、焦、躁、郁,如今重回故乡,那些精神污垢、胸中不快、心理黑暗瞬间被择去、洗净、晾干。
回到家乡,真好。
包晓星后悔这些年没有早些回乡,听起来种种不可推卸的理由拖绊着她——女儿出生了、孩子太了、店里离不开、儿子出生了、女儿中考了、儿子学上不了学、女儿高三了、女儿上大学了……各种原因归根结底,一来故乡无父母,二来自己不想回。倘若早一点回乡,早一点多回来看看,恐怕那般的她并非今日的她。
没多久桐生的摩托车赶到了镇上。今运气不差,赶巧碰上了乡里的集会,晓星好奇唤桐生停车,她想在集市上走一走。上午十一点,正是秋冬时节一中最舒服的时刻,气半暖半寒、乍晴乍阴,集市的主干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弯弯扭扭几里长的干道两边密密麻麻摆满了农货,狭窄的走道上乡人摩肩擦踵地闪着身子朝前走。桐生没法骑车,他绕道在北头的终点等着这个远来的姑姑,晓星则一人慢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浓烈厚重的乡音感染了包晓星,她不由地左右打探,好像儿时一般。自家种的旱地烟叶、一捆捆带泥的果树苗子、撑摊的竹篓板车大布棚、铺张红纸放个马扎摆摊算命的、符合城乡二元审美的男女厚外套、提笼现卖的大母鸡、自己做的不上色沾漆的陶罐陶碗陶花盆、沾着湿土当现挖的大红苕、深秋的圆萝卜粗山药菠菜、老人家现炸的油饼油条泡油糕、地里用的锄头铁锨大耙子、老家特有的厚味大料、闻着酸溜溜的凉皮、热腾腾冒热气的大铁锅羊肉汤、甜滋滋的各类蓼花糖、厚薄不一的石子馍、一袋袋的瓜子花生、制作精良的老式扫帚、现场开火打铁的老式手艺、卖凳子椅子家具的、现包现下的羊肉饺子、一排大麻袋里的各色豆子、自家种的满满一三轮车的大黄梨、几大蒸笼刚蒸熟的各色包子……
此时此刻,走到这里,一路吞咽口水的包晓星再也无法矜持了。
她绕过举杆叫卖糖葫芦的男人,走到蒸笼前买了一个她最爱吃的豆腐包子。边吃边走,折回去穿过推着自行车赶集的妇女们,走到当街剃头刮须的手艺人边上,买了两斤马蹄酥两斤水晶饼。继续倒着走,行至嘴里叼长烟斗的皮袄男附近,她点了碗菜豆腐匆匆吃完。然后接着朝北行,穿过开着三轮车风风火火的大妈、一身红绸缎绣红花的老婆子,在一个被妇女包围的修鞋匠附近,她进店吃了一碗份的辣子疙瘩。出陵,已经十二点了,感觉腹内超饱的女人加紧朝着桐生的方向走。
打望提着老式撑各秤砣的中年人时,包晓星看到了中年人身后一家卖臊子馄饨的店,咽了口唾沫,拍了下鼓鼓的肚子继续走。途径守着一箱婴儿红色老虎鞋的老太太、掰着枯木一般四根手指还价钱的老大爷、或包方巾或戴**帽或裹厚马褂的乡亲们……在一个卖自行车的摊子前面,晓星看到了一家卖柿饼的,黄桂柿子饼、庄里合儿饼——她一样买了两斤。掏钱付漳时候,桐生的电话打来了,晓星意犹未尽,收起一颗欢欢喜喜、如愿以偿的童心,赶去和桐生汇合。
“我买了些吃的,咱吃点东西再走吧!”晓星大包包地走来。
“早饭不刚吃了吗?”生在农村的郭桐生丝毫不觉得集市上的东西有何新鲜,他早看惯了也吃惯了。
“姑好些年没回来,见着啥都想吃,我刚刚已经吃了三样了,这是给你的,趁热吃吧!这些是买给你姨奶的!”
“姑我真不饿,要不全给我姨奶带过去吧!”年轻的桐生长条脸上皱起了实诚的一对浓眉。
“成吧。”
两人收罗好东西继续北校没多久到了碾桥村的姑家,得知晓星要来,六十六岁的姑早拄着拐杖在门口候着了。穿黑布窄腿裤的老人家在门口的太阳地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一次次地朝两边的路口瞄,脸上欢喜得似是少了一道深黑的褶子。老人左眼白内障早不中用了,眯着右眼老远瞅见了一辆摩托车,一颗心立马提了起来,光秃秃没有牙的大嘴笑出了黑洞。晓星老远也瞥见了她姑,见老婆子冲她乐呵呵地招手,一颗心早酸软了。
“姑——”摩托车还没停稳,晓星老远地招手大喊。
“哎!”矮个子的老太太举起拐杖打招呼。
“姨奶!”桐生停下车礼貌地叫了一声。
“桐生啊,好好好!”
包晓星一下车大步走向姑,然后右手抓着姑的左手,紧紧抓着,两人垂首擦泪。此刻真想抱一抱姑,紧紧地抱一抱她,可拥抱在中国的乡村显得特别艰难、特别尴尬。屋里人听声纷纷出来了,年迈瘦弱的姑父、姑唯一的儿子张启功、启功媳妇还有一个跟雪梅大的姑娘。多年不见,似生似熟,众人纷纷相互打招呼。
郭桐生卸下车上的东西,和众人作别,而后骑上车回家忙活奶奶的丧事。众人围着晓星进屋了,晓星送过礼之后,和姑挨在一起坐着。两人边聊边相互打量,没多久聊完彼茨身体、孩子、工作,蓦地没话了。
“这是启功他女儿吗?”包晓星指着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姑娘问姑。
“不!启功他娃儿上学呢。这是……这是你姑父他姐家的孙女,叫麦。麦过来嘛,江…江…”老人家一时半会换算不来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叫姑吧!”张启功递话。
“姑!”扎马尾辫的大姑娘甜甜憨憨地叫晓星为姑。
“哎哎!”晓星不好意思,瞅了瞅姑和姑父。姑父这两年耳朵不行了,大声喊话丝毫听不见。
晓星回头一番打量,冲那姑娘:“麦长得真俊,跟我家梅梅差不多大!启红呢?她现在咋样?”
“就那样!哎好着呢好着呢,过两你大姑丧事她肯定过来,到时候你姐俩还能见一面聊聊!”姑笑眯眯地回。
启功媳妇和麦去厨房准备午饭去了,屋子里留下她们姑侄两个,一来一往地询问间掺着怪异的陌生感,许是十来年没见面了吧。两人聊完家里的一群孩子聊起了老人,好些走了好些还在,谈起晓星父母,一时伤感不已。
聊到麦时,叽叽咕咕讲了老大半,包晓星这才知麦的身世。原来麦在姑家并非做客那么简单。麦十岁的时候,父母在煤矿挖煤窑子塌了,两人一下子全殁了。麦的爷爷早年去世了,奶奶身上一身病,外公外婆家里人多条件也不好,奶奶一狠心,将麦送到了她唯一的弟弟家。麦奶奶的弟弟,正是包晓星的姑父。从那以后,麦跟着舅爷舅奶还有启功两口子生活。没两年麦奶奶病死了,麦彻底跟着舅爷生活,连户口也转过来了。麦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职专,可是她不想去外地上学,想跟着叔叔婶婶一起种果树。家里人不愿意,盼她有个好前景,架不住姑娘大了有主见,谁的话也听不进。
表弟张启功今年三十八岁,早年在市里面混过,没混出名堂。后来父亲大病一场,他带着媳妇回了村,将家里的地接了过来。心劲儿大的张启功第一年一口气种了十五亩果树,三年后才卖上了价钱。接手麦家的地以后,两家地合起来旱的、水的、坡上的、沟里的——大好坏四十多亩,每年够启功两口子忙活的。靠种果子养一大家子谈不上多富有至少年年有余。启功两儿子在镇上上学,老大初二、老学四年级,两人成绩均数拔尖的,关键兄弟俩特爱学。启功见如此情况,有心将两孩子送出去,考不上研究生至少也考个一流本科,不像他这样一辈子没本事只能待在东西南北不过四条巷的碾桥村。如此一盘算,家里的地将来只能依靠麦了。所以夫妻俩在教麦种植果树上几乎是不遗余力,也多亏了麦这个帮手,启功和他媳妇多少轻松些。
谁能想象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清楚什么节气干什么活计、会开收割机会修摩托车、会蒸花卷儿会擀面皮会包包子、会选苗会授粉会跟果农谈价钱……整个碾桥村几乎人人对麦赞口不绝。麦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有人上门亲了,连镇上和城里的也有媒人过来探话,奈何麦今年刚刚心有所属。姑起这姑娘眉飞色舞,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听姑夸麦一口不停地夸了大半,包晓星对这个跟女儿钟雪梅一般年纪的姑娘着实好奇,想跟她聊一聊苦于半生不熟的没个话头。
下午包晓星在姑家闲转。她时候姑种的葡萄树还在,现在一颗葡萄树盖住了整个院子,密密麻麻的枝杈将头顶的秋割成了碎玻璃,可想其春夏抽叶结果的繁盛。到后院果然在西墙角下晓星看到一片烧汤花,这零落的模样特别像自己儿时后院所种的,一时伤感,鼻子酸了。见后院老屋的老墙上挂着一个旧相框,包晓星走近了一瞧,竟然在里面找到了父母的结婚照,还有自己十岁多抱着婴儿的老相片。晓星摸着二寸大、边缘锯齿状的黑黄照片,一时间大泪滚滚。
许久止住泪,她心谨慎调好角度,将每一张相片用手机拍了下来,然后发给了妹妹。没错,那婴儿正是自己的妹妹棠儿。另发了很多这两拍来的农田照、集市照、姑写真照……
下午四点,包晓棠在工作间隙看到姐姐发来的照片,有点莫名欢喜,有点怀旧伤福她一张一张地翻,翻到那张自己的婴儿照时特别吃惊,足足看了二十多分钟。
“诶晓棠,周六我们去爬马峦山、看龙潭瀑布,要不要一块去呀?”
晓棠一抬头,神思恍惚,愣着没回答,两眼瞪得老大。
“我们计划晚上去大梅沙那边,吃烧烤、做游戏,夜里租帐篷睡在沙滩上!怎么样?要不要一块去?”原来是出纳主管汤正,他一边用笔快速敲打着自己的左手掌心,一边得眉开眼笑。
“有点冷吧!”晓棠不想去。
“深圳的十一月,二十多度,还好吧!这个时候海边人少、爬山不热,既不是法定大假也不是盛夏人最多的时候,这个时候去最好!你相信我,汤哥在旅游上很有经验哒!”汤正得意洋洋,右腿抖得很骄傲。
“算了吧,我不去了,有点儿家事。”包晓棠想起了方才抱着她的姐姐,心下感动,姐姐于她胜过母亲。想起姐姐回家前的托付,晓棠承诺并相信她能在周末照顾好学成。
“哦……家事啊!呐……那晚上你还加班吗?”汤正灿烂的笑时断时续。
“今要加!工作太多啦,必须加!”晓棠可爱地握拳。
“那好,待会儿一块出去吃饭吧,刚好今晚我也加班!”
“好哒!”晓棠完收起神思,转过头来继续盯着电脑忙工作。
汤正怏怏而去。
下了那么大一个套,没套进目标人物,怎能不失落呢。和这么一个大美人隔着两排办工桌,三十六岁的汤正怎能不动心?无辜的包晓棠像是一个打火机刹那间点燃了汤正心中的熊熊之火。单身太久的汤正好似遇到救命稻草、人生伯乐、千年难逢之大机遇一般欢喜地,近在咫尺的猎物他怎会放过?匮乏逼迫他像猛狼一样往前扑,他寻找一切可能的契机紧锣密鼓地接近她、讨好她、展现自己、建立链接——午饭、晚饭、加班、周末、闲聊……
三十六——这个数字胁迫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否适合自己、自己需要的人生伴侣又是何种性情。年龄使他没办法优雅,虽规矩。
“爷爷,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晚上般,老马躺床上呼噜呼噜地吸烟,漾漾趴在哥哥的书桌上写作业。忽然周开缝,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哼哼……”老马闷着气偷偷笑了几声,然后望望花板,思考片刻回道:“你妈在山上捡的。”
漾漾听了这话,两条眉皱得深沉,脑袋使劲歪着,黑眼珠子用力地瞪——那表情远远超出了年龄的约束。
老马瞟了一眼,绷不住,挠脸朝墙笑了很久,笑得又咳又喘。冷静以后,他清了清嗓,正儿八经地回答:“你——是你妈生的。男的跟女的结了婚,老爷一看这对夫妻人很好,然后会悄悄给他们送个孩子。你就是老爷送来的!”
“老爷是谁呀?”
“神仙,上的神仙。”
“为什么是男的和女的结婚呢?”
“老爷这么定的,爷哪知道呀!只有男的和女的结婚了,老爷才会给他送孩子。”
“女的和女的不能结婚吗?”
“当然不能啦!这要遭雷劈的!”老马显然被这个问题吓到了,时语重,喷出不少唾沫。
“那人可以和神仙结婚吗?”
“哎呀……这个……可以是可以,你得碰得着神仙呀!不是谁都能轻而易举地遇上织女、嫦娥或者是沉香他妈。”
“那鬼可以和神仙结婚吗?”
“你还知道鬼!你不怕鬼吗?”
“我怕!但是我爸爸只要一唱生日快乐歌鬼就不见了!”
“嘿!这主意不错!”老马完叼着烟嘴点头赞同。
“爷爷,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没有!大人吓唬孩子呢,孩子不听话大人没办法,就拿鬼吓他。爷活到七十了还没见过鬼——你有鬼没有?”老马完翻着白眼反问。
漾漾努嘴点点头,低头抄了几个字,隔了会儿又抬头问:“爷爷,如果我不是我,那我谁呀?”
“哼哼……这是个啥问题呀?你问的这是啥问题呀——爷搞不懂。”
“如果……就是……我不叫何一漾,那我是谁呢?”
“呃……你是爷爷的宝贝!你是谁?你不叫何一漾你还是你呀!写作业的探花呀!”
“呃……那好吧。”显然漾漾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奈何她又挑不出毛病来。
隔了会儿,人儿又问。
“爷爷,我长大会变漂亮吗?”
“哼哈……你的长大是多大?长你哥哥那么大?还是你爸妈那么大?还是长到爷爷这么大?你要是长到爷爷这么大,估计你比爷爷还磕碜!这么想——你还是别长了,爷就爱看你现在的模样,多俊呀!”老马完笑着吐了口烟气。
“嗯?”漾漾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或者她完全没听懂爷爷了什么。
“别嗯嗯嗯的,赶紧写作业吧!你写个作业不停地问问问,一会要喝水一会上茅厕,咋这么烦人呢?你妈时候多省事呀,哪有你这么多事儿!”老马故作生气。
“爷爷,我妈妈时候漂亮,还是我时候漂亮?”看来漾漾早习惯了老头这口气,丝毫不怕也不恼。
“哎呀……你妈时候又白又胖,你拿镜子照照你,黑得跟你爸一模一样!你妈时候可乖了,人一逗她她咯咯咯地笑,你把她放在炕上她一个人玩,玩得贼乐!你妈搁你这么大的时候皮实得很,哪像你,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哭……”老马回忆桂英的童年,两眼放着暖暖的光。
漾漾听爷爷她又黑又丑又爱哭,忽然间不高兴了,侧着脸眼狠狠地瞪着老头。
“哎别瞪我了!等你长大了,十七澳时候,好好化化妆,画得漂漂亮亮的,长大以后你肯定比你妈漂亮!你妈现在就是个丑八怪,又胖又丑的!”
“不准我妈妈的坏话!”孩拉长脸愤怒了。
“得得得!你赶紧写作业吧!”老人也烦了。
一一老直勾勾、急冲冲地相互瞪眼、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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