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府,书房。
一身官服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纪恒站在他身侧,头戴一顶风帽,神情尚可。
“多谢赵兄。”纪恒朝着官服的男子施了一个礼,“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若不是你在其中替我周旋,纪府上下怕早都已经被扣上了无妄之灾。”
“纪兄多礼。”官服男子忙回礼,“你我自幼相识交好,这次的事情我施以援手是理所当然,账上我已经初审过了,现在正拿给呈给父亲,账目也写的清清楚楚,江南的那批银子怕是宫里当初交接时候的疏忽,这才酿了事。”
两人同时起身,赵贤脱掉自己官帽,在纪恒书房里走了两圈。
“这些年你这书房布置还没变,画啊字的,不像是个皇商大老爷的地方,更像是谁家醉心诗词风雅潇洒的少爷。”
纪恒一笑,“我没变,你可变了,世子大人。”
“快别打趣我了,什么世子大人,明面上是世子,实际就是个过继的儿子,成日里受人非议不说,压的事到还不少,我看唯一有点用的就是你府上的案子交到了我手上,我看着咱俩的交情当为你尽心竭力。”赵贤摇头笑道。
沛国公年老,一生膝下无子嗣,前两年便把他过继了过去,封了爵位当了世子。
纪恒给赵贤看了茶,赵贤官帽已脱,两人对坐话起了家常。
“你这些画不错。”赵贤指了指纪恒书房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图。
纪恒回头看了看,“赵兄要是喜欢我便把它赠与你。”
“那不敢当不敢当。”赵贤连连摆手,“我随口说说而已。”
“赵兄别跟我客气,我行走各地就好收集些古玩字画,你若是喜欢我再送你几幅,略表心意。”
纪恒抱来一个画匣子,打开,里面排着好几个裱修精致的画卷卷轴。
“论风雅还是比不过你。”赵贤拿起一副画卷,缓缓展开,在看到画的内容的时候轻疑了一声。
纪恒一看,发现画卷里是叶苏的一副画相,他去年叶苏生辰时给她画的,叶苏抱着团扇坐在椅上,脸上笑容淡淡。纪恒有一手好丹青,画相里的叶苏跟真人相差无几。
纪恒忙想伸手从赵贤手里夺过卷轴,“不好意思赵兄,我拿错画匣子了。”
这个画匣子装的全是他给叶苏画的画相,他从十四岁一直画到十九岁,平日就装在匣子里,估计是他走后有下人来整理过给挪了位置,所以刚才才会拿错。
“等等。”赵贤挡了一下纪恒伸过来的手,仔细盯着画相上叶苏的脸,“这……是不是你那个小妾?就是当年你带她跟咱们一起去踏青,她迷了路,后来追在你马后面跑的那个小妾。”
纪恒有些不自在叶苏的画相就这么被赵贤盯着,又不好再伸手去夺,只能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她人呢?”赵贤卷回画卷,又重新打开另一幅,这副是十六岁的叶苏,脸上还是稚气满满,眼角眉梢却已经被纪恒娇宠得带了几分风韵。
纪恒想到叶苏,灌了一杯茶,“没了。”
纪府的叶姨娘已经没了。
赵贤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画相,也顾不得纪恒会不自在,把匣子里所有的画都拆开看了一遍。
他越看脸上的表情便越古怪,迟疑着开口:“纪兄,你这个妾的后腰腰臀交际处,是不是有一个粉红的小胎记?”
“你是怎么知道的?”纪恒心里一惊,叶苏后腰腰臀交际处确实是有一个粉红色的小胎记,他看过无数遍,吻过无数遍,说是叶苏投胎时被神仙打上的记好,不过这等私密的事情,又怎会被外人得知?
赵贤抓住纪恒的手,“纪兄,快跟我回国公府一趟。”
“到底做什么?”纪恒被赵贤拉着走了两步,摸不着头脑。
赵贤走出两步后又折回来,一手抱起装满了叶苏画相的画匣子,一手拉着纪恒,火急火燎地奔到了沛国公府。
两人进了国公府不过一阵,就有一列官兵出府,一直到了京城里最混乱的那条街,找出一个面皮白胖的女人,是叶苏姑姑。
……
纪恒出国公府时天已经黑了,他翻身上马,腿上动作有点恍惚,试了好几次差点没跨上马背。
纪恒驱马在街上慢慢地走,不再是当年那个在街上率着人横冲直撞,提缰从小叶苏头上跨过的少年。
难怪,他在见到叶苏“爹”和叶苏“姑姑”时心里都会暗暗觉得叶苏跟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怎么可能像,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纪恒笑得有些惨淡,没想到纪府六两银子买来的小丫头,竟然是沛国公的独女。身份尊贵,远在他一个无官无爵的商人之上。
当年先皇病重,诸皇子夺嫡,沛国公护送最小的皇子如今的圣上一路躲避兄长的追杀,路上追兵迫近,沛国公手下人手又少,一行人大马路上目标昭昭。沛国公犹豫不过片刻,便狠心抛下自己怀着孕行动不便十分累赘的妻子,带着皇子藏到了深山里。
国公夫人被追兵追上,堕入风尘,遇上了叶苏的酒鬼养父,她忍辱把叶苏生下来。那时新帝已经登基,她小月未出便独身回了已经因辅佐新帝登基有功而门楣一新的国公府,她自刎在狠心的丈夫面前,临死前沛国公一再追问孩子的下落,国公夫人只肯吐露孩子后腰有个胎记,撒手人寰。
沛国公薄情,当年找了一阵子没找到后便也心淡了,想着自己还会有孩子,哪知道可能是老天爷的惩罚,多年来,他自那之后娶了无数的女人,却却无一人诞下子嗣,现在沛国公年老,过继赵贤在膝下,同时又开始费劲心思寻找他当年的那个女儿,即使是女儿,也是他唯一亲生的孩子。
赵贤一直在找那个妹妹,他为找妹妹而看过国公夫人当年的画相,在纪恒那里看到叶苏画相的时候便猛然觉得二人五官十分相似,果不其然,把叶苏的画相带回去一比对,活脱脱跟当年的国公夫人八分像,还有两分,像的是已经老泪纵横的国公爷。
纪恒没有说叶苏还活着。
沛国公知道自己女儿幼年凄苦穷困,饱受欺凌,还被人贩子几手倒卖差点卖到青楼里去的时候泣不成声,后来又去了纪府,当了纪家少爷的妾。
沛国公向纪恒问叶苏的事情一直问了几个时辰,他想到自己身份尊贵的独女竟然做了一介商户的小妾,还一做就是五年,差点把气撒到纪恒身上,幸亏赵贤一直在旁解释这些年纪恒对妹妹很好,一直是专房之宠,跟主母无异。
沛国公这才心里放下了点儿,把赵贤递上来的纪府此次的卷宗一笔勾销,说是好歹女儿也在纪府几年,纪府也算于她有恩,他不再追责。
纪恒发现自己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到了纪府门口。
他看着纪府朱红的大门,想到刚才国公府大门远甚纪府的气派威严。
叶苏啊,纪恒叹了口气,现在你若是在这儿,身份是沛国公亲女,该是我一介平民商户跪在你面前,向你行礼。我也根本娶不到你,即使有纪府全部财产当做聘礼,以正妻的身份也娶不到你。我甚至连提亲的门槛都踏不进去。国公爷的嫡女,要嫁只会是王爷皇子,怎会把纪家一有财无爵的小小商人放在眼里。
纪恒慢悠悠地进门,毛豆扑了过来。
“舅舅,还会有坏坏的人来吓毛豆吗?”毛豆问,在他的世界里,前些日子那些闯进来的官兵就是“坏坏的人”。
纪恒摸摸毛豆小肉脸,“不会了,已经都好了。”
毛豆盯着纪恒的头上看。他帽子刚才在马上颠得有点歪。
“舅舅,看,你头上有绿光。”
纪恒听到后微蹙了一下眉,将头上的帽子扶正,把毛豆交到奶娘手上。
夜深了,入梦。
纪恒在看到一目纯白的时候欣喜若狂。回来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又再梦见她了。
叶苏也看到纪恒,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站在纪恒面前,低下头,绞手指。
“你今天是不是头上又冒了绿光,因为我拍那场跳舞戏了。”叶苏抬头看了一眼纪恒,“你别生气嘛,就是工作而已,我为了今天这场戏还练了好几天交谊舞呢。”
纪恒摇摇头。
叶苏看纪恒不说话,瞪大眼睛,“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纪恒笑笑,坐在地上,“过来,我跟你说一件事情。”
叶苏坐在纪恒身边,“什么事情?”
纪恒把叶苏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转头看叶苏。
纪恒很惊讶,他本以为叶苏会哭,泣不成声的那种,却没想到叶苏脸上连一颗泪也没有,眼神表情都是淡漠的,像是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纪恒揽过叶苏的肩,抓起她小手在唇上吻了一记,“你还回来吗?你有爹了,有身份了,我去找道士帮帮忙,说不定你也能有办法回来。”
哪想到叶苏非但没哭,突然还嘻嘻笑了起来,“嘿嘿,你就不怕我回来之后不要你?我可是沛国公的嫡女,那么高大上的身份地位,要嫁个王公贵子多简单的事儿,可看不上你一个小小的皇商了。”
“那也就怪我命苦喽,”纪恒摆摆手,“不过你放心,等你成亲的那天我一定要来抢亲,大闹你的婚礼,拼了命也不让你跟你那新郎子拜堂。”
“你要是赶来捣乱我就打死你!”叶苏举起拳头在纪恒胸膛砸了一下,她脸上在笑,但笑着笑着却把眼泪笑了出来,一把扑进纪恒怀里,头埋在他胸口,哭声不止。
“我不回去了呜呜……”
纪恒轻拍叶苏的背,静静地安抚。
叶苏边哭边说:“我才不认识什么沛国公,现在老了没有孩子了才来找我,他是沛国公就很了不起吗?我凭什么原谅他,当年他为了什么皇子就扔下我娘,把我娘害得那么惨。我小时候没饭吃的时候他在哪里,我被别人家的小孩羞辱叫野种的时候他在哪里,我被人贩子倒卖打骂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呜呜……我不要他!我恨他!恨他!”
“好好好,不回来不回来,我也讨厌他。”纪恒等叶苏哭得差不多了后再开口,“现在纪府的事也解决了,你再等我些日子我就回来,怎么样?”
叶苏从纪恒怀里抬起头,抽噎着,噘起小嘴,很歉疚地看着纪恒,“那你这些日子把帽子戴好好不好?我保证我尽量避着跟对戏的男演员太靠近,对不起。”
纪恒一笑,揉揉她头发,“好。”
翌日,纪恒把纪府所有的姨娘都叫了过来,每人给了一大笔银两,遣散回家。
纪茹很生气,但在她面前素来尊敬的纪恒突然来了牛脾气,怎么拉都拉不回来。纪茹突然也没了主意,她恍惚间意识到,在纪府,到底还是纪恒最大。
纪府上下女人哭声一片。
“老爷,老爷,您不要赶我们走啊~”
“求您了老爷……呜呜……”
纪恒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你们都还年轻,出去之后再嫁一个吧,别守着我了。”
“老爷,我们已经嫁给您了,一女不侍二夫,又怎能再嫁?”
“出去之后别说你们当过我姨娘,没人会知道的。并且以你们的身子,很好嫁,一点也不会被以后的相公嫌弃,不是吗?” 纪恒眉梢一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梓乙,荒芜,25985698扔的地雷!
明天应该会更很晚(凌晨),大家先睡吧,比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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