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堡上,织田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预想中的绕路和伏击没有发生,红叶军就仿佛蛮横的野兽一样,一头撞向了坚硬的墙壁。
没有军旗,没有具足,没有武器,没有阵型。但那支军队上上下下都散发着一股可怕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难以直视的仇恨之气,仿佛恨不得把棱堡上的所有织田军都生吞活剥,来祭奠他们被害死的红叶殿下。
那数百人的部队列着松散的队列,穿着布衣,向着棱堡这边跑来。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赤手空拳能对这坚不可摧的棱堡干什么呢?没有人想得通,包括设计这一切的织田信长。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红叶军在最初的那一刻就脱离了他设计的剧本,虽然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已经隐隐感到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终于明白了天下无数被打服的大名们的感受,面对红叶军时那不可思议的感受——这样的感觉织田信长上一次领悟,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了。
“但是不管你们玩出什么花活,在物量差的碾压面前都是毫无意义的。”织田信长狠狠地拍了拍坚硬的棱堡墙壁,同时看了眼部分换装了燧发枪的旗本们,“勇气也好,决心也好,在枪炮面前一无是处。”
在常磐备的士兵进入射程后,棱堡城头立刻枪炮齐鸣。然而一轮轮的齐射过去,织田信长想象中的尸横遍野的形象却没有发生。由于常磐备士兵的站位太过分散,这样的散兵线让织田军的远距离射击难以命中。织田信长感到了不对劲,而且是一股荒谬般的不对劲。
在雨秋平的红叶军横空出世以前,战国大名的部队阵型往往都是松散的。正是红叶军以密集阵型配合上铁炮和长枪的所向披靡,让越来越多的大名们开始学习他的阵法。这样的阵型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突破并发挥火力,但是缺点就是在面对敌方的火力时损伤会极其惨重。
然而红叶军现在却依旧找到了变通之法——他们拉开了长得夸张的距离,比战国前期的部队中最松散的阵型还要松散,以此来规避射击——可是当初提出密集列阵的不正是你们吗?你们怎么反倒退回去了?
织田信长不知道,这是雨秋平和竹中重治未雨绸缪,考虑到未来有一天会面对比红叶军火力更强的敌人,所以提前演练的阵法。
“那就冲呗,余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赤手空拳的人,就算是冲到了棱堡下,又能干什么?你们还能飞进来不成?飞进来了又能用拳头把余武装到牙齿的部队打到不成?”
·
靠着雨秋平和竹中重治演练的阵型,常磐备得以在仅仅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情况下,一路冲到了棱堡前五十米的位置,甚至连冲在最前方的井伊直政都侥幸没有被击中。而织田家棱堡的火力,也比想象中少了不少。可是井伊直政明白,他们并不是为了活下去而冲锋的,他们是为了死来的。他们的目标就是变成一具具尸体,垫在同伴的脚下。即使这个命令会在瞬间就害死无数的部下,井伊直政还是在冲到壕沟前的那一刻,坚定地高高举起了右手,手臂贴耳,手掌握拳——这是并队的手势。
接到井伊直政的命令后,常磐备数百官兵没有一人犹豫,哪怕他们知道迎接他们的就是死亡,但是他们仍然迈开步子,飞快地向着井伊直政身后汇聚而去。他们要将面前的这些织田军全部击垮,要给枫叶山城解围,要给他们的红叶殿下复仇!
哀兵必胜。
下一声炮向后,飞来的霰弹就将聚集成队的常磐备士兵割麦子一般地打倒在壕沟边,井伊直政瞬间倒在了血泊里,他身后的校官、尉官、士官等常磐备的军官也几乎在一瞬间被一扫而空。不过身后跟上的数百士兵没有半点犹豫,就踏着昔日长官们的尸体上,一个个红着眼,毫不犹豫地一个接一个跳向壕沟,同时也一个接一个地大吼道:
“为了红叶殿下!”
就像十几天前他们毫不犹豫地跳下滚滚河流一样,常磐备的士兵们再次为了全军跳下了死亡的壕沟。
在跳向壕沟的过程中,又是一阵弹雨袭来。密集的火力下,又是无数常磐备的士兵脆弱地如纸片一般被打倒,摔倒在壕沟边。可是身后的士兵依然没有停留,依旧像在战场上执行补位命令一样,填上死去同僚的位置,继续送死般的往壕沟里冲去。
“他们不知道壕沟不是射击死角吗?”织田信长脸上的不屑里逐渐混入了惊讶,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壕沟,跳入其中的常磐备士兵正被两侧弹出的棱角上站着的织田家铁炮手打靶子一样的成片成片打倒。血水瞬间涌起,没过了最底层的尸体。可是常磐备的士兵仍然前仆后继,向着同伴的尸堆跳去,高呼着“为了红叶殿下,”然后便被打死在尸堆上,成为了尸堆的一部分。渐渐的,常磐备集中突击的那段几十米宽的深壕已经被尸体填满,逐渐堆到了地平线以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丘陵。
“疯了吗?这是在送死吧。”
无数织田家的士兵都涌起了这样的困惑,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力驱使着这些士兵毫无意义地送死,但是手中的扳机依然没有停下过。他们听着那一声声他们已经在几天的围城战里熟悉不过的“为了红叶殿下”,将一个个飞蛾扑火般的常磐备士兵打倒在壕沟里。他们能感受到,常磐备士兵们临死前眼里的愤恨和怒火,仅仅是片刻地对视就能感受到那灼热目光在炙烤着自己。常磐备士兵的血液已经在壕沟里积了快一米深,正从正中央的位置缓缓地向着两边,形成了一条血河。
直到最后一个常磐备士兵也被打倒在了壕沟边上,织田军的士兵们才终于有时间去打量身下那骇人的场景。数百常磐备的精锐战兵,那全天下公认的最强的战士们,就这样扎堆地倒在了棱堡前。尸体完全掩盖了土地,仿佛给大地盖上了一张血色的地毯一样。
就在这时,棱堡下的一个“尸体”忽然颤动了一下,不少织田家士兵们立刻警惕地举枪,却发现只是有一个被打掉了两条腿、眼看着就活不成的常磐备士兵正努力地爬行着,向着壕沟的尸堆爬去——那正是井伊直政。
被霰弹击中后,瞬间失去意识的他跌倒在了壕沟外几步的地方。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双腿依然没了知觉,只是传来刻骨的疼痛。周围的血腥味刺鼻得令他作呕,前后左右都是倒毙的同袍——他这才意识到,他是常磐备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活着的士兵了。
可是他并没有半点混在尸体里苟且偷生的意图,而是用手抓着地上的青草、扣着泥土,分离地拖曳着沉重的身体,缓缓向前,向着壕沟的尸堆挺进。哪怕近一尺,近一寸,都是对胜利的莫大贡献。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随着鲜血快速地流逝着,他能感受到棱堡上无数枪支已经对准了他,可是井伊直政依旧不依不饶地向前爬取,在尸山血海里艰难地蠕动着。意识缓缓地流出体外,可是逐渐僵硬的双臂仍然麻木地执行着同一个重复的动作。
在世人眼里,作为一个武士,这样的落幕或许一点也不壮烈,也不光彩。没有什么盖世的功勋,没有供人传诵的武名,没有什么悲壮的以一敌多,连一个敌人都没有讨取,连一次挥刀的几乎都没有,就这样像无名小卒一样地倒在了尸堆里。甚至到最后,他也不是被乱枪穿心而死,而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亡——他连被开枪打死都不配。想必棱堡上那么多织田家的武士,应该没有一个人会想要选择这样的最期吧。
可是井伊直政选了,他也毫不后悔。他知道,他的牺牲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而是为了红叶军的胜利,为了红叶殿下——常磐备二十多年来都是这样在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他的同伴们会踩着他的尸体,替他夺下那必将属于红叶军的胜利。
哪怕常磐备在此全军覆灭,但是军旗还在,意志还在,我们就还是天下最强的备队。
而我…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井伊直政的心底里却只剩这样一个念头:
母亲,穴山叔叔,虎松成为了不起的武士了…
·
“虎松那小子是好样的,安成老大哥的常磐备也是好样的。”
目睹着常磐备的残兵全部阵亡在棱堡之下,红叶军阵前的军官们都是眼眶通红。
“下一个就让酾酒备来吧。”抢在众人说话前,小川佑东就已经站了出来,向雨秋殇行了一个军礼,沉声道,“你们啊,自追随咱们先主以来,每次有了什么情况,都是留我在手上做预备队。这次,也该轮到我当次先锋了吧。”
“上次去打关东,你们都去了,就没我的份,让我留在领内。这次,你们可别跟我抢了。都是自家兄弟了,这点小事还要跟我争吗?不能给我一个面子?”见御前崎仲秀和吉岗胜政还要开口,小川佑东却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抬起的手给摁了下来。随后,他策马来到酾酒备的队旗下,将酾酒备的酒杯旗也取了下来,认真叠好后交到了雨秋殇的手上。
“殿下,就拜托您了。”小川佑东颇为潇洒地转交了酾酒备的旗帜后,就带着酾酒备出营列阵。冲锋前,他才将怀中珍藏的那瓶葡萄酒给掏了出来,废了好大的劲扒开了塞子,随后颇为期待地对着瓶口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酒瓶,缓缓地在口中品味着那抹醇香。
“什么嘛,那南蛮商人骗人,这酒一点都不好喝。”
小川佑东笑了两声,随手抹了抹嘴,同时手腕一抖,一把将那瓶葡萄酒摔碎在了地上。鲜红的酒水弥漫开来,像是鲜血一样。
“果然啊,好酒只有带下去和兄弟们一起喝的时候,才有感觉啊。织田家的这帮混蛋啊,害得老子连喝酒的兄弟都没有了啊!”
“酾酒备!前进!”
“为死难的兄弟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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