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1582)6月17日中午,槙岛城。
“主公,叛军已经歼灭,明智光秀下落不明,忍者已经去追查了。”找到织田信长的柴田胜家向一抱拳,随后便沉声道,“但是明智光秀的叛乱害得我们错失了攻陷枫叶山城最好时机。他们多了这半天的喘息时间,在下估计今天是拿不下来了。可是忍者汇报,红叶舰队此时已经要抵达岸和田港了。虽然岸和田港离枫叶山城有上百里;虽然红叶军的辅兵大半都淹死在备中高松城,导致红叶军不得不自己穿着具足赶路;但是以他们的速度,在明天破晓前赶到枫叶山城前是绝无问题的。”
“到了又如何?我们的部队也陆续赶来了不少,到时候余坐拥四十余万天下大军,还打不过红叶军三万多人?”织田信长不屑一顾地发出了一声鼻音,随后便缓缓起身,向着门外走去,“而且,余可给他们准备了一份不菲的礼物啊。余要亲自去现场看看,那支名震天下的‘第一强军’是如何被摧毁的。”
“再说啊,红叶军还不一定会来给枫叶山城解围呢。”织田信长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朝着屋内的武士们笑了笑,“佐渡那家伙,可是在昨天下午就出发了,去岸和田港等着他们了。”
“林佐渡?”柴田胜家有些意外地听到了老朋友的名字,“他一个人能干什么?”
“就在昨夜,一个刺客差点一个人把余给杀了。别小看一个人啊,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织田信长咧了咧嘴,随后放声大笑着走下楼梯,“但余还巴不得佐渡他失败呢,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真有够无聊,余可是迫不及待地要亲手毁灭红叶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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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岸和田港,栈桥上的大量留守士兵正拼命引导着逆着水流拼命赶回来的红叶舰队停入港内,同时帮助红叶军以及三家的援军下船。在岸和田港驻防的是铃木重秀麾下的特种连队,哪怕枫叶山城多么危机他们也不敢离开岸和田港半步——因为他们知道,岸和田港一丢,回援的部队就上不了岸了。
直江忠平第一个跳下船,便一把拉住了一个士兵,低声问道:“枫叶山城现在还在坚守吗?岸和田港安全吗?”
“回直江大人,枫叶山城还在坚守!岸和田港也很安全。准确说,天下大军都一直在围攻枫叶山城,没有侵入雨秋家领地内地,所有内地都很安全!”士兵向直江登平敬了一个军礼,非常急切地沉声道,“但是我们的忍者远远望去,枫叶山城已经只剩二之丸和本丸了,守城战非常艰苦,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请红叶军快去解围吧!”
“那是自然。我们强行军赶回去,黎明前一定能到。”直江忠平点了点头,随后便翻身要去指挥部队下船。他面前的那个士兵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挥手道,“哦!直江大人!昨天傍晚就有一个人到了,点名说要见您。”
“见我?什么人?”直江忠平闻言神色一沉,“现在哪里有时间见他?”
“他没说,但感觉像是织田家的人士,口音是尾张口音。”士兵自己也有些拿捏不准。
“那就把他带到这里来见我,我没有时间去见他,他如果不来就算了。”听到是织田家的人,还是让直江忠平留了个心思,说不定是某个反织田信长的人士,愿意给复仇的红叶军提供帮助呢。
不一会儿,他就意识到自己完全相错了。被带到他眼前的人不是什么普通的织田家人士,而是先前应该已经被流放到高野山上的林秀贞——可是在黑田孝高出示的情报上,正是林秀贞一手操办了对雨秋平和红叶军的谋杀——这个红叶军全军上下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的仇人居然敢自己找上门来?
“如果不是你还有利用价值,我现在就杀了你。”直江忠平把林秀贞引到了一处无人的栈桥上,冷声道,“我没有多久可以耽误,留给你的时间只到红叶军出发为止。”
“直江大人没有对老夫动手,说明还是残存一份理智的嘛。”林秀贞仿佛对直江忠平的冷漠毫不在意,搓着手慈爱地笑着,“既然如此,老夫觉得此行必是能成功了啊。”
直江忠平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视线里的憎恨隐藏不住,恨不得立刻就把眼前这人撕成碎片。
“不必着急,老夫在来这里前就已经服下了毒药,估计用不了小半个时辰就要毒发身亡了吧。”林秀贞指了指自己逐渐发青的嘴唇,又是笑了两声,“此毒毒发时极为痛苦,直江大人待会就可以尽情欣赏老夫的死相了,想必能替你排解心头之恨吧。”
“你要干什么?”直江忠平对林秀贞的决心感到吃惊,隐隐有了糟糕的预感。
“来替直江大人指一条路。”林秀贞慈爱的目光中仿佛看不出半点瑕疵,非常诚恳地低声道,“虽然以老夫的立场来看,老夫替您指的路对织田家更好。但是听完后还是请直江大人扪心自问,这对你也好,对雨秋家也好,对你身后红叶军的数万将士也好,究竟是不是更好的路。”
“如果是劝我倒戈的话,你大可不必多费口舌。包括我在内,红叶军上下数万将士每个人都对红叶殿下的死愤恨难当,恨不得把你和织田信长扒皮充草。”直江忠平冷冷地事先回绝道,立刻引起了林秀贞的一阵大笑。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直江大人是雨秋家的重臣,红叶军数万将士也都是忠心耿耿,老夫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建议?这会让你们身败名裂的建议又怎么可能是更好的路?”林秀贞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随后意味深长地道,“我只需要直江大人等半天就可以了。”
“你什么意思?”直江忠平隐约感觉到这背后有什么惊人的计划。
“织田家埋伏在岸和田港和岸和田城的忍者将会在不久后纵火,同时袭击市民,希望直江大人能够率军保护市民,驱逐这些忍者。”林秀贞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岸和田城,“只要在这里耽搁了半天时间,红叶军想抵达枫叶山城也要明天下午了。到那时,围城的织田军必然已经攻下了枫叶山城,就这多出来的半天就够了。这样也不会有损你们的名声,毕竟你们是没赶上而已。枫叶山城拿下后,红叶军的家眷就都在织田军控制中了,你们也有理由向织田军投降了。老夫也已经实现和织田大殿沟通好了,愿意拥立雨秋家三公子继承雨秋家,给雨秋家留下一国之地不至于家纹断绝。而包括直江大人在内的红叶军将士,也都将被授予封地,锦衣玉食…”
“你在做梦。”林秀贞话还未说完,直江忠平已经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听老夫把话说完嘛,直江大人。只要你还是个理智的聪明人,相信听完后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林秀贞笑着举起了手,示意自己毫无恶意,“你想啊,你现在带着红叶军过去又能改变什么?你觉得你们这三万多红叶军和三万多援军会是四十多万天下大军的对手吗?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红叶军全军覆灭,雨秋家亡族灭种,红叶军上上下下无数将士战死沙场,家眷被乱兵瓜分。直江大人难道想看这样的结果吗?”
“但只要你按照老夫说的去做,结局就大大不同了啊。红叶军的性命和家眷都将得以保全,雨秋家也可以存续下去,直江大人你在内的人可以封妻荫子,这难道不是更好的结局吗?直江大人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改为数万红叶军和他们的家人考虑吧?只要你们拖延半天,织田家就可以拿下枫叶山城,并以你们家眷的安危来威胁你们投降。这时候,你们红叶军投降,世间谁也不会指责你们,毕竟你们已经尽力了。唯一可惜的是,红叶殿下的仇是没法报了。不过不要紧,作为责任人之一的老夫马上就会极其凄惨地死去,也算是把仇报了一半吧。”
“难道这不是更好的路吗?”林秀贞上前一步,抬起那苍老的手来,指了指直江忠平的心脏所在,“直江大人扪心自问,对雨秋家而言,对红叶军而言,对你自己而言,这难道不是更好吗?”
“不可能。”直江忠平依然毫不动摇,同时看了眼不断走下栈桥的红叶军部队。
“哈哈…不愧是直江大人,对红叶殿下真是忠心耿耿啊。雨秋红叶能有你这样的陪臣,也算是三生有幸吧。”林秀贞又退开了半步,却没有因为直江忠平的拒绝而涌起半分的慌乱,依旧是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道:
“可是当陪臣,或者说是副手,很辛苦吧。”
当林秀贞说出这句话时,直江忠平独眼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忽然感到无尽的恐惧——因为林秀贞刚才这句话,在二十一年前雨秋平刚来织田家时,林秀贞就已经对直江忠平说过一次了。直江忠平永远不会忘记那匪夷所思的一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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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禄四年(1561)1月4日,尾张国黑田城。
“这是织田家的资料么?”直江忠平惊喜地感叹道。
“不是,”林秀贞摇了摇头,“老夫还年轻时,奉先主公之命在这里进行过暗中调查,后来也在持续记录。现在直江大人可能用的上,就把它给你了。”
“多谢殿下了!”直江忠平由衷地感激道,立刻俯身行了一个大礼。林秀贞的这些资料,可是帮了他大忙。不仅让他获得了领内各个村庄的完整资料,省去了他重新统计的巨大麻烦,还为他进行春耕准备、徭役征发、以及常磐备部下土地的划分问题提供了参考和依据。本来让他困扰不已的大量事物,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殿下!”高兴尽头过了后,直江忠平回过神来,谨慎地打量着林秀贞,“殿下的大恩大德,雨秋家必定没齿难忘!不知雨秋家可以做些什么,来回报殿下么!”
“哈哈,老夫可不是来帮助雨秋家的啊,”林秀贞大笑着起身,示意侍从们准备离开。
“殿下此言何意?”直江忠平疑惑地起身,想要送林秀贞一程,却被林秀贞随意挥手拒绝。
林秀贞望着直江忠平疑惑的眼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当陪臣、或者说是副手,很辛苦吧。”
“殿下?”直江忠平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
“家中那些看似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功勋的大量杂务,真的处理起来要费多少功夫,只有常常去做的人才明白啊,”林秀贞摇了摇头,淡然地说道:“但是做好这些,却被看成是分内之事,没有什么出彩的功劳,比不上那些纵横排阖、攻城拔寨的武士们啊。”
“可是,你要明白,”林秀贞的目光忽然间锋芒毕露,却又在片刻后再次变成了那与世无争的淡然:“一个家族要想成就霸业。”说罢,他转身走出门外。
“就必须要有一个没有名气,没有功勋,甘愿在幕后处理这些杂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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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江忠平愕然地愣住了,难道林秀贞早在二十一年前,就已经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吗?而林秀贞的进攻,也接踵而至。
“陪臣,说得好听罢了。不过是那光彩照人的主公背后无人在乎的影子罢了。一切的丰功伟业都与你无关,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名字。你空有雨秋家笔头家老和雨秋五兵卫之首的地位又有什么用呢?世人谈及雨秋五兵卫,谈的都是‘智冠天下’的竹中重治和‘黑鸦宰相’的天野景德,再就是有‘红叶之目’之称的真田昌幸,连那一心钻到钱眼子里的濑名氏义也有着‘天下豪商’的名头,比你那是强得多了。大家往往都是谈完这四个人,才想起雨秋五兵卫还有一个,然后便会互相问‘还有一个是谁啊’?之后就会有人说,是那雨秋家女婿直江登平的父亲直江忠平。是啊就是这样,连你儿子的名气都要比你响亮。”
“比不过其他重臣,你比红叶军里的将士又如何?福岛安成、查理、御前崎仲秀、吉岗胜政、小川佑东…哪一个不是闻名遐迩的武士,哪一个没有过自己的战功供人传诵?而你呢?你有什么?处理了数之不尽的内政卷宗和纷繁琐事,又有什么人记得呢?直江大人的才华就该埋没在那些故纸堆里吗?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奉行都能办利索的事情,雨秋红叶又凭什么让你一辈子都做这些注定与出人头地无关的琐事呢?”
“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功劳,没有人会记得你的付出,哪怕你为雨秋家付出得是最多的也没有用,因为你永远是在幕后处理琐事的那个人——每一个大家族都需要这样的人,可这样的人也注定会被淡忘。不仅仅是你的贡献和功劳,甚至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性格也会被人忘记和忽视。比起你那些色彩鲜明的同僚吗,你直江大人又算得上什么呢?你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又是什么呢?一个空有名字的脸谱罢了,甚至连自己的个性都没有。除了对雨秋红叶的忠诚外,你根本一无所有啊!”
“你想这样辜负自己的才华,泯灭自己的个性,荒废自己的人生吗?你想让自己的一辈子都这样度过吗?没有人会这么想吧。你为了雨秋家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大半辈子,已经足够了。你不欠雨秋家,也不欠雨秋红叶,是他们欠你。你不需要保护雨秋家,也不需要为雨秋红叶复仇,你现在只需要对过去那段被牺牲的人生复仇。”
“来吧,直江大人。”林秀贞伸出了手,向直江忠平露出了不容拒绝的微笑,“雨秋红叶已经死了,他那无人问津的影子也该站起来了,去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吧。为你自己也好,为了红叶军和雨秋家也好。”
“我刚才说过了,不可能。红叶军不会停留片刻,马上便会直奔枫叶山城而去。”直江忠平依旧非常干脆地回绝道,仿佛林秀贞刚才那一长段激昂澎湃的话就是戏台上小丑的表演一般。林秀贞也终于失态了,不解地高声追问道:“直江大人,利害都已经讲清楚了,要执迷不悟吗?要让这么多人跟你去送死吗?”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平白无故地否定我的人生,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我的过去,也不明白殿下对我意味着什么。”直江忠平顿了顿,抬起手,缓缓摘掉了眼罩,指向了自己瞎掉的那只眼睛。
“你更不明白,这只眼睛看到了什么。”
记忆的潮水滚滚而来,二十四年前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是刚切除眼睛的直江忠平,看到的最美丽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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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逐渐亮了起来,查理起身,打开了窗户。
阵阵凉风吹来,吹灭了桌上放着的蜡烛。屋内一下子变得有些漆黑。而晨光立刻随之而来,用光明填补了屋内的黑暗,给亲兵卫镀上了一层朝霞般虔诚的色彩。
“老天夺走了我一只眼睛,却又赏给了我十年,让我有幸遇见大人。这实在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了。”他笑着,却流着泪
“大人您是这么善良,这么好,小人真的无以为报。”泪水在晨光下,也是那样耀眼。
“大人您说,小人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亲兵卫无比自豪地笑了一下,“我想成为大人这样的人,和大人生活在同样的朝霞下,呼吸一样的空气。”
“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变成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变成一个永远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我会用我这仅剩的眼睛,替大人看清前行的路。”
他努力一起身,在榻榻米上,不顾雨秋平的阻挠,恭敬地忍着剧烈的疼痛,行了一个大礼。
背后的窗户外,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因为亲兵卫的俯身,被挡住的阳光照入室内,将原本在阴影中的雨秋平的脸颊照亮,有些疲惫,却有满是欣慰。
亲兵卫回顾自己不长的十几年的生活,尽是漫长的黑暗。直到遇见了这位大人。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却让此刻微微抬起头,注视着雨秋平脸颊的亲兵卫,看到了光明。
就像那升起的朝阳一样。
“小人的这条命,是大人给的,”亲兵卫重重叩首,“我这一生,也只剩下报答大人,这一件事情。”
“大人,此生今世,我亲兵卫定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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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就是要成为红叶殿下那样的人,和红叶殿下生活在同样的朝霞下,呼吸一样的空气。”
“我要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变成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变成一个永远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我和红叶殿下一样,一向——说到做到。”
直江忠平不屑地看了眼方寸大乱的林秀贞,随后便抬起头来望向天,仿佛能看到雨秋平的身影,轻声念出了当年的食言:
“大人,此生今世,我亲兵卫定不相负。”
这就是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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