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裳停下脚步,听里头沉默了片刻,厉王温润清晰的声音遥遥传来:“儿臣残破之躯, 不敢耽误佳人,先前请母后做主,本也是一时意气, 仔细一想,也没这个必要,府中有下人尽心照顾,已经足够了!”
皇帝沉吟了一阵,道:“你乃皇子,身份尊贵,何况人无完人,何必介意那一点缺陷。你才乔迁那日,周家丫头跑你府上去闹腾,朕也听说了,敏溪丫头随了她爹的脾气,不拘小节。论起来,你们自幼一同长大,她和裳儿一样算是你的妹妹,若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赵如裳站在门口听着这番话,微微蹙起了眉头。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提醒七哥吗?
厉王会不会多想?他若趁今日在父皇面前说明了心意,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舅母那边才说要给周敏溪定下亲事,父皇今日就和厉王说了这些话,所以连父皇也看出了什么吗?
赵如裳有些着急,不过还好她预想中的情况没有出现,厉王语气平静,带着一丝自怨自艾的悲伤:“也是儿臣不好,不该让敏……周小姐大晚上进门来,于她清誉不利,儿臣今后会注意,请父皇放心。”
“我知道,你向来懂事,不叫父皇操心!”皇帝语气要温和了一些,话锋一转:“皇后和周夫人看中了安义伯家的公子,这几日正说和着。你比裳儿敏溪都长了两岁,婚事也不能耽误了,朕和皇后再替你相看相看,这两月就定下来,正好司天监在给你妹妹看大婚的吉日,也一道推算些三书六礼的黄道吉日出来……”
皇帝后头的话,赵如裳不想再听了,疾步进去,扬声道:“父皇,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啊,七哥好歹是当朝皇子,可不能随便指门亲事!”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皇帝早生气了,可在掌上明珠面前他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轻轻哼了哼:“胡说八道,父皇是这样的人吗?”
厉王坐在轮椅上,大半个身子隐没在微光里,削瘦单薄,但他神情依旧是冷静的,看不出一点异常。
赵如裳探究的看过来,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你如今才是待嫁新娘,不好好准备你的大事儿,怎么管我这儿来了?”
他是在开玩笑,可赵如裳一点笑不出来,心里一股闷气乱窜,不由自主地为他心疼。
“七哥,你的婚事交给我吧,我一定帮你选一个倾国倾城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
皇帝捻着胡子摇头:“说什么呢?哪有做妹妹的给哥哥张罗婚事的?你别瞎操心,有我和跟你父母呢,再不济还有礼部那么多人,也轮不上你来安排!”
“父皇……”
“宜嘉。”厉王无奈打断她的话:“眼下要紧的是你的婚事,你别管我了。”
赵如裳张了张嘴想反驳,看到厉王的神情又生生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走吧,七哥,我送你出去。”赵如裳闷闷道,不由分说上来推着他的轮椅。
兄妹俩沉默着出了太极殿,三月的天已经足够暖和,宫人在道旁花丛里修剪枝叶,花团锦簇,春日烂漫。
赵如裳推着厉王过去,捡起地上一朵修剪掉的牡丹花,放在他怀里。
厉王一愣,随即笑起来:“花该配美人,你给我算什么?”
“七哥你本就是美人啊!”赵如裳毫不吝啬的夸奖,换来厉王忍俊不禁的笑意。
厉王生了一副好相貌,眉眼都随了皇帝,朗逸隽秀,有种被磨平棱角的温润。
不过赵如裳还没看过他锋芒毕露的样子,任何时候他都是如风如云般温柔细腻,她甚少见他生气,不管对谁都是和善谦虚的态度,像之前那个老太监搜刮了每年的新茶,只给他喝往年的陈茶,他也不见生气。
这个样子和裴渊很像,实际他们又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裴渊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他一身凛凛之气,总散发着让人不敢靠近的冷漠。而厉王没有锋芒,没有棱角,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可以任意欺凌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生来遭遇造就了这样的性格,赵如裳心疼他曲折不幸的人生,他本该是年少轻狂,恣意风流的当朝皇子,却因脚上一点残缺而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女子,却因这重重阻碍,强行压抑下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赵如裳能体会他的难过,更因无能为力而惭愧。
她叹了叹,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问道:“方才大哥和五哥在争执什么?大哥似乎挺生气的?”
厉王道:“处理政事难免有对立的地方,各有各的人脉,各有各的心腹,事情找上门总要低头去办,不针锋相对是不可能的。”
赵如裳没想厉王简简单单一句话就看得这么透彻,众皇兄间风起云涌,只有七哥一人置身事外,能保持这份镇定淡然实属不易。
赵如裳想起父皇交给自己保管的诏书,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厉王,若七哥身处朝堂之上,处理起朝政大事,比几位哥哥也不遑多让吧。
但他将自己束缚,在方寸渺小之地,无欲无求,根本没有任何野心。
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太极殿下的广场上没什么人,赵如裳推着他往前走,低声开口:“七哥,你若真不想娶亲,我可以去给父皇说,往后推迟一两年不成问题。”
厉王手里捏着那朵牡丹,方才落在地上已经沾染了泥土,粉色花瓣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摇摇欲坠。
厉王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我方才不是和父皇说过了吗,行不通的。”
他垂眸,轮椅缓缓往前,他的双脚始终没有动过,从前他也用拐杖,后来就不想跛着脚走路,索性坐了轮椅,一天下来鞋底都是干干净净的。
他勾了勾沉重的唇,在赵如裳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声音清淡无波:“一年两年尚且能推迟,往后呢?身为皇子总不能一生不娶啊,在别人眼里我虽然是废人,可也没到瘫床上的地步,等日后御史大夫们进言,父皇也许就会觉得更心烦了……”
赵如裳无奈叹气:“七哥,你别这样想。”
厉王手里的牡丹经不住轮椅上的颠簸,终于掉了一片花瓣,风一吹,飘飘扬扬的落在了旁边的砖缝里,
“敏溪要嫁人了是吗?”
厉王忽然主动提起周敏溪,赵如裳还稍有些惊讶,颔首道:“交换庚帖了。舅母的意思,就不让父皇赐婚了,两家三书六礼一过便成亲。”
大户人家的婚事不该这么仓促的,尤其像周家这样身份的勋贵,从议亲到大婚,至少也要半年时间,赵如裳这般金枝玉叶的嫡公主大婚规矩更是繁杂,一两年时间都可能有。
不过皇帝早早的从去年开始安排,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嫁的还是自己喜欢的人,一日日的等待,总是兴奋而欢喜的。
但周敏溪本就不愿意父母强行支配她的人生,对这门婚事更是一万个反对,倘若舅母真不顾敏溪意愿和安义伯府定了亲,只怕小霸王也还不消停。
春日暖阳融融,厉王低头投下一抹阴影:“替我恭喜她,若有机会,将来她出嫁之日,我必会上门喝一杯喜酒。”
赵如裳有些酸楚,谁有这么泰然能看着喜欢的女子嫁给他人,能说出这些的话,除了她七哥也没旁人了。
“为什么?”
“断了某些不必要的念头。”
瘟疫自正月横行,短短一月便蔓延至江阳全县,朝廷派出三位医术了得太医前去,但因边关一带一直风起云涌,战乱不息,难免人心惶惶。
太医三月上旬到了江阳,三月下旬瘟疫开始有所控制,虽未制出治疗瘟疫的药,好歹看了一丝希望。
三月二十八,敌国又一次进犯,周将军带领将士拼命厮杀,但因一时失误吃了败仗,前锋被西京统帅趁乱诛杀,士气瞬间陷入低迷。
将士拼死抵抗,杀出重围,折损三千士兵退回营地。
内忧外患,无疑是雪上加霜,黎民百姓叫苦不迭。
与此同时,朝廷收到加急文书,皇帝看到前锋将军在内的数位大将,急火攻心吐了一口血晕倒在了龙椅之上。
太极殿顿时乱成一锅粥,太医们连夜赶过来,守在寝殿里大气都不敢松。
直到云层翻涌,天边微亮,皇后顶着憔悴不堪的面容从偏殿过来,陈院使正好吩咐了人煎药去喂皇帝服下。
皇帝醒了片刻,喝了药就又睡着了。
皇后看着陈院使忙碌,显然是要问话的,陈院使不敢怠慢,又给皇帝把了一次脉,等屏退左右,皇后才沙哑着声音问:“皇上怎么样了?”
陈院使躬着身,恭敬道:“皇上这是旧疾,多年不能根治,微臣根据皇上病情改过数个药方,多加调养,益寿延年总是没问题的,但坏就坏在皇上近来忙于朝政,殚精竭虑。怒火伤肝,是为大忌,皇上如今的身体已不适合虎狼之药,微臣只能开较温和的方子,只是疗效甚微,恐有不足……”
陈院使的话很婉转,但皇后却听出了他的眼下之意。
皇帝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若想短暂的恢复过来,用了猛药必会伤身,甚至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如果只是温补之药,那就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除了皇帝什么都不管,静心休养,假以时日总能好转。
但大敌当前,百姓身处水深火热,皇帝劳心劳力多年,怎么可能突然放任不管。
可如今的情况,又容不得他再情绪激动,再吐血一次,谁知道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皇后幽幽叹息:“你们斟酌吧,一切以皇上身体为重,不能有一丝大意!朝政的事就先不要拿到皇上跟前来,免得皇上又再着急,伤了身子。”
“是,娘娘。”陈院使领了命,恭恭敬敬的退下。
皇后起身往床边去,不料皇帝睁开眼,虚弱的开口:“让太医用温补的药吧,朝堂上的那些事……都交给老五处理……”
皇后闻言眼中划过惊诧:“皇上的意思?”
皇帝形容枯槁,面色灰败,气息也粗重:“诏书……在裳儿那里,明日一早宣读,立储君,太子监国……”
皇后心里五味杂陈,她没儿子,谁当太子对她来说都没太大的冲击,就是心疼皇帝会忽然做出这个决定。
皇帝手臂抓住皇后的手,有些颤抖:“这江山朕坐了快三十年,也是时候交给太子了……”
皇后反握住他的手,酸涩道:“皇上春秋鼎盛,再过三五年也不迟啊!”
“不了,朕的身体自己清楚。”皇帝摇摇头:“好好温养着,我还想看着咱们女儿风风光光的大婚呢……”
这一句话仿佛牵动了无数情丝,皇后到底受不了了,伏在皇帝身边哽咽哭泣:“你别说这些话了成吗?你跟我都要好好的,咱们要一起看裳儿出嫁,再等她以后有了孩子也可以含饴弄孙了……”
皇帝颔首:“放心吧,就算油尽灯枯,也总要熬到女儿嫁人那一天!”
第79章 册立太子
赵如裳一整夜睡得不踏实, 天还未亮就听说皇帝不好的消息,想要去看看,又在途中被拦下。
她知道是父皇母后不想自己担忧, 但皇帝病重,哪有可能不忧心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紧赶慢赶的往太极殿去, 却见皇帝床榻前站了一个官员, 她认识,是司天监监正。
她一愣, 皇帝躺在床上,虚弱的朝她招招手:“裳儿过来……父皇有话要和你说。”
赵如裳收起心思,依言坐到皇帝身边,握住他的手:“父皇,您说。”
“司天监今儿算到几个吉日,你来挑挑?”皇帝面色有些憔悴,带着病中的苍白, 青筋泛起的手举着一张红笺。
皇帝所说的吉日, 自然是指她大婚的日子,赵如鼻尖酸涩,接过红笺看清上面的三个黄道吉日。
八月二十, 腊月初二, 还有来年的正月二十八,都是经过司天监根据她和裴渊的生辰八字,反复推算的良辰吉日。
皇帝道:“父皇想着明年二月实在太久了, 父皇这身体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腊月日子好,接近年关, 时间也还充裕,礼部也能好好的准备大婚事项。”
“父皇别说丧气话,等天暖和了,您的身子自然也就康复了。”赵如裳垂下眼,看了看上面的几个日子,低声说:“就八月二十吧,挺吉利的!”
皇帝一顿:“会不会太仓促了,半年时间都不到,总不能委屈你啊!”
赵如裳压下心里沉重的酸楚,挤出一抹笑:“儿臣想早点嫁人了啊!”
皇帝想了想,还是点了头:“也行,日子近也好,父皇好好养病,定要看到你出嫁那日。”
对于女儿的要求,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私心里他自然也希望她能和驸马早日成亲,至少在自己闭眼之前能把女儿放心交到驸马手中。
赵如裳何尝不知道皇帝的心思,虽然她尽量说服自己父皇只是一场小病,会有痊愈的那一日,可心里下意识的还是做好了心理准备。
皇帝这两年的身体已经逐渐虚弱,尤其今年更是病重,赵如裳儿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中逐渐安定下来,慢慢接受最疼爱自己的父皇,终有一日离自己远去。
即使这样,她依旧还是担忧皇帝,比起能满足他心愿,大婚提前些时日又何妨,她嫁的,始终是裴渊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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