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笑弹冠
北齐上表送到显仁帝手里的时候,沈行刚刚自一梦中醒来。
他做了一个噩梦。
他十三岁那年、鲁王府中、他、冯映,还有看到他们,面无表情的兄长——不,那不是梦。那是回忆。
——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
那天鲁王大宴,他被送入王府侍奉,身上上次的伤还没好,脂粉遮了浑身淤青,当时有冯映、有数不清的人,他蜷在鲁王怀中,咬着鲁王帽缨,低语浅笑,其实浑身都在极其轻微的颤抖,生怕自己惹怒鲁王,被赐下待客——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哥哥,七品官服,跟在太子身侧,长身玉立,清拔如竹,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进玉冠,一尘不染。
他的兄长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清冰一般眼波从他面上流淌而过,便再不看他。
沈令看到他了,就像他十岁那年那次——沈令看到了,然后沈令走开了。
他十岁那年告诉自己,那时候哥哥自身难保,哥哥没法保护他,可是此刻,他却明白了,沈令压根就没想过要保护他——沈令看不起他。
在沈令眼里他做人娈宠,父子聚麀,比青楼最低等的□□还要下贱。
沈令以视而不见出卖了他,换他自己一身清名。
他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却不知为何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藏起来的十几个金银锞子,那是他六年来辛苦伺候人得来的赏钱,他本来想着好好存起来,等有一天和哥哥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就能用这钱做个小本生意,养活他们兄弟。
——可是这些都不需要了。从那天起就不需要,今天,就更加不需要。
沈行捂着面孔,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旁边被子里伸出一只柔腻雪臂,轻轻把他拉下来,重回了温暖床帏。
床内动了动,露出半张清绝面孔,正是国主宠妃烟姬,而这里是烟姬获赐的吴娃馆。
烟姬自从生了赵王便身体羸弱不堪,国主怜惜,赐了她吴娃馆,一旦入冬,她便带着赵王到此休养,国主也常来,只不过最近新得了一个少年男宠,那孩子喜欢滑冰、狗拉爬犁这些,正当得宠的时候,国主就带了他去京北两百里的松衣江行宫去了,这里便只有烟姬母子。
即便生育了孩子,看去依然是个少女的女子温柔地把他拥入怀中,柔声道,“阿行,怎么啦?”
“……做噩梦了。”他把冷汗涔涔的额头埋入烟姬怀中,烟姬像是拥抱一个孩子一般,温柔地用身体包裹住了他。
“那醒了就不怕啦。”
“嗯……醒了就不怕了。”
两人嚅嚅私语了一阵,沈行起身,烟姬也撑起身,“要走了?”
“嗯,要走了。给燕王的东西也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时机一到就可以用。”
“卞阳产期将近,贺使务必要是唐庐王,阿烟记得。”
“嗯,几个方向都递了口风,消息一到就会点唐庐王出使。”
烟姬起身为他穿衣着装,两人像是一对最寻常的夫妻一般。
动身之前,沈行俯身,轻轻吻了一下烟姬的眼睫,“阿烟,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好么?”
“嗯。”烟姬驯良地点点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沈行拈着她下颌,在她唇上依依不舍地一吻。
半个时辰之后,一乘小轿离开吴娃馆。
当天,沈行离了京城,悄然回转塑月。
也是在同一天,叶骁收到一封从京城来的密信。
卞阳早产,生下一名男婴,母子均安。
朝野上下与叶骁都因为这个皇子的诞生而长出一口气——太好了,这样就算叶询出事,也轮不到叶骁继位了。
——叶骁名声就是这么差。
沈令知道了相当愤愤不平,他当时在给繁繁扎头发,叶骁给雪花梳毛,他抱怨了几句,叶骁笑眯眯地道:“这不挺好的么?我这种人当什么皇上啊?”
沈令皱眉,“你哪里就不好了?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我听不得你这么说。”
叶骁乐了,盘腿坐在炕上,小狼整只趴在他腿上,软绵绵像是要化了一样,随便他从耳朵尖撸到尾巴尖,“这不实话嘛,我认为啊,我哥是我们姐弟仨中间最适合当皇帝的人,没有之一。”
沈令只哼了一声,给小姑娘把辫子梳好,别上一朵宫花,就放她下地,繁繁怯怯地望着他,拉着他袖子,沈令弯腰,一双软乎乎的小手盖在他唇上,小女孩担心地看了一会儿他,又噔噔噔爬上炕,也掩住叶骁的嘴。
沈令不明白什么意思,叶骁却笑开,抓了两颗糖放在她小荷包里,柔声道:“我没和你沈叔叔吵架,我们闹着玩儿呢。”
小孩脸色稍霁,又爬下来亲了沈令一口,才跑出去,被婆子抱着去找五娘。
“……繁繁她……”
叶骁看着沈令欲言又止,轻轻摇了摇头,“治不了,她若是声带有问题,还能用‘龙筋’补一下试试,她是嗓子里的骨头缺了一块,没办法——幸好她不聋。”
那么好看又温柔的孩子啊……
沈令摇摇头,叹了口气,叶骁重新把话题绕回去问他,觉得当皇帝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沈令想都不想,英明贤能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叶骁听了扯扯唇角,“我认为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控制欲望。我哥呢,这门本事登峰造极了,所以他最合适。”
他一边剥瓜子一边说,“我和我姐就是控制不了欲望的人,我姐十六岁没经受住考验,栽在我姐夫美貌上了,我嘛就别提了,不然你以为我这几日天天去牢里干嘛,观光么?当然是剖人去了。你想啊,我这样压根就控制不了杀人欲的人登基了得什么画面?哦,今儿个杀死囚,死囚没了呢?杀囚犯?那后儿不就得杀宫人平民?塑月不就亡了?好,说回我姐,当时她十六岁,成人了,她可是正式册立过帝姬的,告过庙的未来皇帝,我姐夫再过一年就卸任她都忍不了,在神庙里就把我姐夫办了,那我认为她也不合适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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