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被“瘟种”盖住了全身。
按照之前叶骁的吩咐,沈令立刻单人独骑回转列古勒,两名得过天花的禁军带着叶骁上了马车,待沈令先行出发五十里后,才随后而行。
十一月十四凌晨,沈令咬着牙一刻不休,在列古勒城外二十里到了黛颜搭建的临时驻扎点。
沈令被引入一间帐篷,衣服烧尽,彻底清洁之后,他就要在这间帐篷里待足二十天,期间不能与任何人接触。
黛颜选的这处隔离病人的地方远离水源,三面环坡,一丝风都没有,沈令躺在帐篷里,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脑子却清醒异常,想的全是叶骁。
他只想怎么不是自己从那边上去?怎么不是他遭了“瘟种”?
要是叶骁感染了天花怎么办?不、不会的,他身被四神眷顾,最眷顾他的永夜大君是司病之神,还有苏生大君,那是司药之神,他不会有事的。
他一边这么安慰自己,却止不住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冰冷地道:叶骁再强,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生病、就会死。
他知道啊,他知道啊。
今年九月叶骁就生过一次病,他当时在外头巡视列古勒,风尘仆仆回去县衙,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吓了一跳,立刻冲到房内,看到叶骁靠在炕上,前面榻桌上放着笔墨,正在批京里送来的大理寺的案子——眼看又是秋决时分,蓬莱君从不管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活儿,只管大理寺的活一份不能少,一天不能拖。
别人生病都是格外脆弱,叶骁却不一样,他平日喜欢撒娇,但是真病了却兀自强撑,绝不麻烦别人。
看他带病干活,沈令心疼得不能自已,叶骁却对他温柔一笑,软软地唤了声:阿令回来啦?
他看着沈令,一双本就多情的眸子因为发烧而显出一种格外的莹润,沈令上去摸摸他的额头,又看他身上中衣是不是有汗,叶骁笑着说,就是着了凉,没事儿的。烧昨天就退了。
埋怨了他几句老是贪凉,沈令让他好好躺着,剩下的案卷他来批。
叶骁点点头,乖乖地靠在他身边,一双深灰色的眼睛脉脉深情,含笑看他,柔声对他说你出去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紧。
他当时心中一热,俯身在他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炕上暖烘烘的,一股降真香和药香混合的味道,叶骁蜷在他身边,安静乖巧。
然后叶骁就在他身边这么缠绵缱绻地待了整整一个白日。
日光清澈,他的恋人像只困倦的小猫,窝在他身边,他搁下笔,叶骁就会望向他,平日凶戾美貌此刻居然有几分稚气。
——那只是一个发烧,他还能和叶骁依偎,亲吻他的面孔。
可现在是“瘟种”。
那么多那么多的“瘟种”,落了叶骁满身满脸。
叶骁现在还好么?叶骁不好了也不会说,只会咬牙忍着,和谁都不说,什么苦都忍着,他想想都觉得心里疼得慌。
他指头深深抠进掌心,两只手血淋淋八个口子,满手的血,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他凭什么疼呢?
傍晚的时候黛颜隔着帐篷告诉他,叶骁到了,他立刻问怎么样,帐篷外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沈令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他忽然想吐。
他指甲重又陷入手上的伤口,鲜热的血滚下来,滴在羊毡上,过一会儿就凉了。
沈令费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立刻冲出去看叶骁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对不起?还是叶骁没事儿吧?哪句话是有意义的呢?沈令茫然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黛颜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叶骁现在高烧,不乐观。
沈令知道,天花的第一个症状,就是高烧。
叶骁这个年纪,得了天花,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他胃里像是装了一块浸过醋的石头,又酸又重,拽着所有的内脏往下沉。
黛颜停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天花按道理讲,就算得了也没这么快发作,我只怕‘瘟种’毒性太烈了……”他这话说了一半,言下之意就是毒性如此之烈的“瘟种”,到底能引发什么样的症状,他完全不知道。
安静地听他说完,沈令平静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长史还要多保重自己。
他站在门口,听着黛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拖着脚走远了,等足音彻底听不见了,沈令走到帐篷角落,抓过囊袋,非常冷静地把刚吃过的晚饭一口一口,全吐了出来。
最后吐到胆汁都出来,他漱了口,躺回被褥上,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冷。
他起来把帐篷里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叠在身上,却还是冷,身上明明汗都下来了,骨子里泛起的冷却让他一阵一阵的抖。
这种冷盖多少被子都没用。他知道,这个冷,是因为叶骁不在他身边。
他摸着自己的额头,一片湿冷,他心中忽然升起了怨恨——为什么他没得天花呢?
那么近,他距离叶骁那么近,在“瘟种”袭来的那一刻,叶骁没想着闪身而过,他唯一做的,是一掌拍出,让他跌落雪坡,没让他沾染上一点“瘟种”——叶骁本可以不沾染到“瘟种”的。
他知道叶骁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宁肯自己死了,也决不能让沈令沾到“瘟种”,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也不行。
他知道叶骁为了不让他碰到“瘟种”,宁愿牺牲自己的命,可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却只想着,为什么我没得天花呢?
为什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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